路過大樓時,想進去看看趙牧師,我心忽然燥煩起來,不願意去了。
回到寢室樓,依然那樣空寂,我真有點害怕,靜默得可怕!推開娟玉的房門,雪帳低垂著,一縷花香撲鼻而來。她未曾回來,風吹著帳帷正在飄動!站在這裏待了一會,我回到自己的床上來。我想睡,睡了可以把我安息在幸福的夢裏;但心情總是不能平靜,像黑暗中伸出無數的蒼白手臂在接引我。睡不成,我揭被起來,披了一件鬥篷,走到樓下回廊上看月亮。
夜靜極了,隻有風吹著落葉瑟瑟,像啜泣一樣擊動我的心弦。天空中一碧如洗,中間鐫著繁星,一輪秋月又高又小,照得人清寒徹骨。我合掌跪在這晶瑩皎潔的月光下,望見自己不知道來處的影子。
世界上最可憐最痛苦的大概是連自己都不知是誰的人吧!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是誰,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在哪裏的人吧?你照遍宇宙照盡千古的圓月,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他們在哪裏?你照著的他們是銀須霜鬢的雙老,還是野草黃土中的荒塚呢?
落葉在階前啜泣時,抬頭或者還認得他的故枝。我是連樹葉都不如,這滔滔人海,茫茫大地中,誰是親昵我的,誰是愛憐我的?隻有石橋西的福音堂,是可憐的婉婉的搖籃。這巍峨高樓的醫院,是可憐的婉婉棲居的地方;天天穿上素白的長袍,戴上素白的高冠,咽著眼淚含著笑容,低聲柔氣,服侍許多呻吟愁苦的病人,這是可憐的婉婉的伴侶和職務吧!
主啊!隻有你知道,夜靜時候,世界上有一個可憐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的孤女,在月光下望著一堆落葉咽淚!
夜深了,我回來,斜倚在枕上,月光很溫柔地由窗紗中射進來,她用纖白的玉臂抱吻著我。我希望做夢,或者夢中可以尋見認識了我的父母,或者我還能看見我的姊妹弟兄。我真不敢想下去了。今天看見吳小姐的母親時,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麼親愛自己的一個女人,她是自己的母親。
婉婉!你自己的母親呢?
九月五號
昨夜刮了整夜的風,今天忽然覺著冷,早晨三十號來了一位病人,患著腦膜炎。頭疼得他一直喊叫著,我給他枕上冰囊似乎止住點痛。他是一個銀行的辦事員,送他進來的是幾個同事,和他年紀仿佛的青年。魏大夫看過了,告訴我勸他平靜些,不能讓他受刺激,最好不要接見親友。晚上再吃藥,這時候最好先令他靜靜地安眠。
我拉過綠幕遮住射進來的陽光,將他的東西都安放在櫥裏。整理好後,拿了花瓶到後園折了幾枝桂花。當我悄悄送花來時,他已醒了,睜著很大的眼望著我。我低頭走進去,把花瓶放在病榻畔的小幾上。
“要水嗎?先生!”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我就出來了。
十二點鍾午餐來了,我請他少用一點,他不肯。再三請他,他才在我手裏的杯子內喝了三口牛乳。這位病人真奇怪,進來到現在,他未曾說過一句話,時時都似乎在沉思著嚴重的問題。
給他試驗溫度時,我拿起他床前的那個紙牌,他的名字是楊懷琛,和我同姓。
夜裏魏大夫把配好的藥送來,我服侍著吃完了藥,換上冰袋,臨走時我告訴他:要東西時,隻要把電鈴一按便有人來。在樓梯上逢見娟玉,問她去那裏,她說要去值夜,在大樓上。
到了寢室很遠便聽見她們的笑語聲,我沒有去驚動她們,一直走到我的房裏。書桌上放著一本書,走過去一看是本精裝的《聖經》。裏邊夾著個紙條。上邊寫著:
婉婉:那天你送花來,母親看見你,說你怪可愛的。我已告訴了她你待我的好處,她更覺喜歡,今天送東西時給你帶來一本《聖經》。她叫我送給你,她說這本書能擦去你一切的眼淚!
——吳嫻
我捧著這本書,把這短箋回環地讀了四五遍。因為別人的母親偶然施與的愛,令我想到我自己的母親。《聖經》,我並不需要它;我隻求上帝揭示我誰是我的母親,她在哪裏?隻有她能擦去我一切的眼淚。主啊!隻要你告訴我她在哪裏,我馬上赴湯蹈火去尋找她。然而默默中命運涎著臉作弄我,誰知道何時何地才能實現我如意的夢。
慘淡的燈光照在聖母瑪麗亞的像上,我抬頭默然望著她!
九月九號
昨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走到一個似乎鄉村的地方,一帶小溪畔有幾間茅屋,那裏透露出燈光來。我走到茅屋前,聽見裏麵有細碎的語聲。窗外映著淡淡的月光。我輕輕推開門,月光投射進來。黑暗的屋角裏看見床上坐著一個老婦人,她合掌念著佛。一盞半明半暗的油燈,照見她枯皺的臉上掛著兩道淚痕!我走進一步,跪下去伏在她膝頭上痛哭!
不知何時醒來,枕衣上已濕了一大塊。
今晨梳洗時,在鏡子裏照見我自己,我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這世界上掙紮,轉眼已十九年了。自從我進了福嬰堂到現在沒有一個親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找不著我親愛的父母和姊妹兄弟,他們也一樣不曾找到我。記得我在福嬰堂住了七年,七年後我服侍一個女牧師,她教我讀《聖經》,作禱告。十四歲那年她回國去了,把我送到一個外國醫院附設的看護學校習看護,三年畢業後,魏大夫就要我在這醫院裏當看護,已經有兩年了,我想假使這時候我的母親看見我,她也許不認識我。
三十號那個病人已經來了四天了。他病還見好,魏大夫說隻要止住痛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今天他已和我攀談起來,問我哪裏人?家裏還有些誰?唉!讓我怎麼回答他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樣能告訴他?這是我一生的恥辱,我隻有低下頭咽淚!他大概也理會到我有不能說出的苦衷,所以不曾往下追問。
他的病不能移動,所以他隻可靜靜地躺著。晚飯後我給他試驗口溫,我低頭用筆在簿上記錄時,他忽然向我說:“姑娘,我請求你一件事,你可肯替我辦?”
“什麼事?”我問。
他又幾次不肯說。後來他叫我從衣櫥裏拿出一本日記,裏麵夾著信紙信封。他告訴我了,原來是請我給他寫一封信。他念著我寫:
文蕙妹鑒:
你信我已收到,事已如斯,夫複何言。我現已移入病院,將來生死存亡,願妹勿介意,人生皆假,愛又何必當真。寄語方君,善視妹,則我瞑目矣。
——懷琛
寫好,他又令我在日記裏找著通信地址,原來也是姓吳。我心裏真疑惑是吳文芳的姊妹,什麼時候去問問文芳侄女便知道究竟了。信封也寫好後,我遞給他看。看完他很難受,把眼睛緊緊閉上,牙齒嚼著下唇,臉一陣陣現得蒼白。我把日記放在他枕頭畔,給他喝了幾勺開水,我輕輕問他:“這信付郵嗎?”他點點頭。我輕輕閉門時,聽到一聲最哀慘的歎息!
晚風吹在身上,令我心境清爽一點,望著星月皎潔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我凝視著手中這封信,假如這真是最後消息時,不知這位文蕙小姐看了該怎樣難過?最可憐這生病的青年,進來醫院這許久,未曾來過一個人,或者一封信一束花是慰問訊候他的。
今夜晚間本來不是輪我去。不過我看見他那種傷心樣子真不放心。十二點了。我又從魏大夫那裏拿了藥親自給他送去,一推門我便看見他正在流淚!我給他吃了藥,他抬起那蒼白的臉望著我,他說:“姑娘,我真感謝你,然而我怕今生不能報答你了,但是我有個唐突的請求,我願知道姑娘的芳名。”我完全被他那清澈的,多情的目光攝去了我的靈魂,當淡綠的燈光映在他臉上時,我真覺得這情況太慘了。我抖戰著說:“我叫婉婉,和先生同姓。”他不曾往下問,我也未曾多告訴他一點。
十二點半鍾了,我的責任應該請他休息,我用極誠懇的態度和他說:“先生,你寬懷養病,不要太愁苦,我求上帝賜福給你。”
“謝謝你,婉婉姑娘,祝你晚安!”他含著淚說。
九月十二號
昨夜魏大夫告訴我今天陪他到城外出診,我的職務已另請一位看護代理。我從衣櫥裏拿出我那件外衣和帽子圍巾,這三件東西是那女牧師臨回國時送我的,因為我不常出去,所以雖然它們的式樣已經不時髦,不過還很新。
收拾好已九點鍾,我想去大樓看看三十號的病人。走到他病室前,我忽然有點遲疑,因為自己的裝束現在已不是個看護了,我來看他不是不便嗎?我立在門口半天,終於推開門進去。他看見我忽然驚惶地坐起來,眼睛瞪視著問我:“你是文蕙嗎?我沒有想到你會來看我呀!”他伸著雙臂問我,他哭了!啊呀!這一嚇把我直退到門口。
我定了定心神才告他說:“先生!我是婉婉,你不要吃驚。”我說著走過去扶他睡下。
我等他休息了一會,我才告他我今天要出城去,職務已有人代理。我問他要不要什麼東西給他帶來,他這才和我說:“你今天的裝束真像她。原諒我對姑娘的失禮,因為我是在病中。”他說著流下淚來。我真不忍看了,也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好,隻呆呆地立在他床前。
“姑娘,你去吧!我不要什麼,我在這世界上沒有需要的東西了。”
“你好生靜養,晚間我回來給你讀《聖經》。”我把他的被掩好,慢慢走出來。
汽車已在醫院門前,魏大夫站在車口等著我。
在車上飽看著野外的秋色,柳條有點黃了,但絲絲條條猶想牽係行人。滿道上都是落葉,汽車過去了,他們又和塵土落下來。平原走盡,已隱隱看見遠處的青山。魏大夫告訴我,我們要去的地方便在那青山背後,漸漸到了山根,半山腰的楓樹,紅得像晚霞一樣,遠看又像罩了一層輕煙軟霧。
走進了村莊,在一個別墅門前車停了,這時已十點多鍾。我們進到病房裏,是一位小姐患著淋巴腺結核,須用手術醫治。我幫著魏大夫,割完已經一點半鍾了。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很誠懇地招待我們。用完午餐我們就回城來,一路上我不看景致了,隻想著三十號那個病人,真懊悔今早不應這樣裝束去看他,令他又受一個大刺激。
到了城裏又去看了一個患肺病的人,七點鍾才回到醫院。我在花店買了兩個精巧玲瓏的小花籃,裏麵插滿了各色的菊花和天冬草。
今天一天真疲倦,回到醫院我就到自己房裏來。叫人送一個花籃給吳小姐,另一個花籃我想送給三十號的病人。
本想今夜親自送去,不過不是我輪值,因為早晨又驚擾了他,現在也不願再去了。連我自己也奇怪呢,為什麼我這樣可憐他,同情他?我總想我應該特別注意關照他,好像他是我的哥哥,或者是弟弟一樣。
夜裏我替他禱告,我想到他心中一定埋藏著一件傷心的曆史,那天我給他寫信的那個女子,一定就是使他今日愁病的主人。不知他有父母沒有?也許他和我一樣孤苦呢!今天我忽然想也許他是我的哥哥,因為他也姓楊。最奇怪的是我心裏感到一切令我承認他是我的哥哥。
我想明天去大膽問問他,他有莫有妹妹送到福嬰堂,在十九年前。
九月十十號後一“十”字,疑脫字。
今晨七點鍾,我抱著那個花籃到大樓去,在樓梯下我逢見兩個人抬著軟床上來。我心忽然跳起來,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他不好的消息,急忙跑上樓,果然那間房子門口圍著許多人,我走進去一看,他死了!僵直地臥在床上,嘴邊流著口液,兩眼還在半開著,手中緊握著一張相片。
這時軟床已上來,把他抬到冰室去。
我一直靠在牆上,等他們把他抬走了,我才慢慢走到他床前,咽著淚收拾他的床褥。在枕頭畔我又發現了他那本日記。我把他的東西整理好,包了一個小包和我那個花籃一塊兒教人送到冰室去。不知道這是不是犯罪,他的日記我收起來了。我想雖未得到同意,但是我相信在世界上知道他抱恨而終的大概隻有我,承受他最後的遺什的也許隻有我。
說不出來我心頭緊壓的悲哀,我含著淚走進了冰室。裏麵已有幾個人在,大概就是送他進來的那些銀行同事們。地上放著一個大包袱,他們正在那裏看殮衣。我一張望,見他的屍骸已陳列在牆角的木板上,遍體裹著白布,他的頭偏向裏麵,地下放著那個花籃。
唉!我悔,昨夜未來看他,如今我站在他麵前時,他已經脫離了人間的一切煩惱而去了。可憐他生前是那樣寂寞孤苦地病著,他臨終也是這樣寂寞孤苦地死去,將來他的墳頭自然也是無人哭吊無人祭獻的寂寞之墓。我咽著淚把花籃放在他的頭前,我禱告:他未去遠的靈魂,接受世界上這孤女的最後祭獻!
我走出了冰室,挾著這本日記,我不敢猜想這裏麵是些什麼記敘。朝霞照著禮拜堂的十字架,我低頭禱告著回來。
紅鬃馬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一輪赤日拖著萬道金霞由東山姍姍地出來,照著摩天攀雲的韓信嶺。韓信嶺下的居民,睡眼蒙矓中,忽然看見韓侯廟裏的塔尖上,插著一杆雪白的旗幟,在日光中閃耀著,在雲霄中飄展著。這時嶺下山坡上,陸陸續續可以看見許多負槍實彈的兵士,臂上都纏著一塊白布,表示革命軍特別的標誌。
他們是推倒滿清,建設民國的健兒。一列一列整齊的隊伍過去,高唱著激昂悲壯的軍歌,一直驚醒了嶺下山城中尚自酣睡的居民。
韓信嶺四周的山城。為了這耀目的白采,勇武的健兒們,曾起了極大的紛擾,但不久這紛擾便歸於寂靜;居民依然很安閑愉快地耕種著田地,婦人也支起機輪紡織布匹,小孩們還是在河溝裏掏螃蟹,沙灘上撿石子地玩耍著。
在當時紛擾中,隱約的槍聲裏,我和芬嫂、母親扮著鄉下人,從衙署逃出來,那時隻有老仆趙忠跟著我們。槍林彈雨中,我們和一群難民跑到城外,那時天已黃昏,晚霞正照著一片柳林,萬條金線慵懶地垂到地上。樹蔭下縱橫倒臥著的都是疲憊的兵士,我們經過他們的麵前連看都不敢看,隻禱告不要因為這雜亂的足聲驚醒他們的歸夢。離城有五裏地了,趙忠從東關雇來一輛驢車,母親告訴車夫去南王村,拿著父親的一封信去投奔一個朋友。我那時才十歲,雖然不知為什麼忽然這樣紛擾,不過和父親分離時,看見父親那驚嚇焦憂的麵貌,和母親臨行前收拾東西的匆促慌急,已知道這不幸的來臨,是值得我們恐怖的!
逃難時我不害怕也不涕哭,隻默默地看著麵前一切的驚慌和擾亂,直到坐在車上,才想起父親還陷在恐怖危險中,為什麼他不和我們一塊兒出來呢!問芬嫂,她掩麵無語;問母親時,她把我攬在懷中低低地哭了!夜幕漸漸低垂,樹林模糊成一片漆黑。驢車上隻認出互相倚靠蜷伏的三個人影。趙忠和車夫隨著車走。除了車輪的轉動,和黑驢努力前進的呼吸外,莫有一點響聲。廣漠的黑暗包圍著。有時一兩聲的犬吠,和樹葉的飄落,都令人心膽俱碎!到了南王村已是深夜,村門上有鄉勇把守,因為我們是異鄉人不許走進村。後來還是請來了父親的朋友王仁甫,問明白後才讓我們進去。過了木柵門,王宅已派人拿了燈籠來接,這時我心中才覺舒暢,深深地向黑暗的天宇吐了一口氣。坐上王宅車到他家時,我已在路上睡著了。
這一夜,母親和芬嫂都未安眠,我們焦慮著父親的吉凶。芬嫂和母親說:“早知道這樣兩地懸念,還不如在一塊兒放心。”母親愈想愈覺著難過,但是在人家這裏也不願現出十分悲痛的樣子。第二天。母親喚醒我,才知道父親已派人送信來了。說城中一切都平靖,革命軍首領是我們同鄉郝夢雄,他是父親的學生,所以不僅父親很平安,連這全縣一百餘村也一樣平安。這消息馬上便傳布了全村,許多婦人領著自己的小孩來到王宅慰問我們!母親很客氣地接見了他們。那天午餐是全村的鄉董公請,母親在席上飲上三杯酒,慶祝這意外的平安!
午餐完畢,王宅用轎車送我們進城,這次不是那樣狼狽了。一進城門,便看見軍隊排立著向我們舉槍致敬。車進了大門,遠遠已看見父親和一位雄壯英武全身軍裝的少年站在屏風門前迎接我們。下了車,我先跑過去抱住父親,父親笑著說:“過去給你夢雄哥行禮,不是他,我也許見不著你們了。”這時真說不出是悲是喜,母親和芬嫂都在旁邊擦著眼淚,父親笑聲中也帶了幾分酸意。我走到夢雄麵前很規矩地向他行了禮,他笑著握了我的手說:“幾年不見,妹妹已長大了,你還認識我嗎?”他蹲下來捧著我的下顎這樣問,我笑了,跑到母親跟前去,父親笑了,夢雄和趙忠他們都笑了!
過了幾天,父親和夢雄決定了一同進省,因為軍旅中不便帶女眷,所以把我們留在這裏。在夢雄走的前一天,我們收拾好行裝搬到南王村王仁甫家中暫住,等父親派人來接我們。臨行時父親和夢雄騎著馬送我們到城外,我也要騎馬,父親便把我抱在他的鞍上。時已暮春,草青花紅,父親和夢雄並騎緩緩地走過那日令我驚心的柳林,我忽然感到一種光榮,這光榮是在夢雄騎著的那匹紅鬃馬的鐵蹄上!
到了東關外,父親把我抱下馬來,讓我和母親坐在車上去。我知道和父親將要分離,心中禁止不住的淒哀,拉著父親的衣角哭了!夢雄跳下馬來,撫著我的額前短發,他說:“妹妹,你不要哭,過幾天便派人來接你去省城。你想騎馬,我那裏有許多小馬,我送你一匹,你不要哭,好妹妹。”母親、芬嫂下了車和父親、夢雄告別後,——趙忠又抱我上了車。車輪動了,回頭我見父親和夢雄並騎站在山坡上,漸漸遠了,我還見夢雄舉揚著他的馬鞭。
夢雄因為這次征服了嶺南各縣的逆軍,很得當道的讚喜!回到省城後,全城的民眾開大會歡迎他的凱旋。不久他便升了旅長,駐紮在緝虎營,保衛全城。在這聲威煊赫後的夢雄,當時很引起我們故鄉長老的評論。他家境原本貧寒,父親是給人看守祠堂,母親是個瞎子。他十歲時便離開家鄉去漂泊,從戎數載,轉戰南北。誰都以為他早已戰死沙場,哪料到革命軍紛起後,他遂首先回來響應。不僅他少年得誌令人敬佩,最使人豔羨的他還有一位美麗英武的夫人,聽說是江蘇人,她的來曆誰都不知道,但是她的芳名馮小珊是這城裏誰都曉得的。
我們到了省城後,便和夢雄住在一條胡同內。小珊比我大十歲,我叫她珊姐。她又活潑又勇武,憨縵天真中流露出一種莊嚴的神采,教人又敬又愛。夢雄和她感情很好,英雄多情,誰也看不出英武的夢雄在珊姐麵前纏綿柔順卻像一隻小羊。
過了中秋節後四天,是我的生日。父親特別喜歡,張羅著給我過一個愉快幸福的生辰。那天早晨,母親給我換上玫瑰色緞子的長袍,上邊加了一件十三太保的金絨坎肩,一排黃澄澄的扣子上鐫著我的小名;芬嫂與我梳了兩條鬆長的辮子垂在兩肩,她又從小銀匣內拿出一條珠鏈給我掛在頸上。收拾好,母親派人來叫我,芬嫂拉著我走到客廳。在廊下便聽見夢雄和珊姐的笑聲!我揭簾進去。珊姐一見我便跑過來握著我的手說:“啊呀!好漂亮的小姑娘,你過來看看我送你的禮。”“她一定喜歡我的,你信不信?”夢雄笑著向珊姐說。我走到母親麵前,母親指桌上一個杏黃色的包袱說:“你還不謝謝珊姐給你的禮。”我過去打開一看,是一套黑絨鑲有金邊的緊身戎裝,還有一頂絨帽。夢雄不等我看完,便領我走到前院,出了屏門那棵槐樹下拴著兩匹馬,一匹是夢雄的紅鬃馬;還有一匹小馬,周身純白,鞍轡俱全。我想起來了,這是夢雄三月前允許了我的禮物。我真喜歡,轉過身來深深地向他們致謝!那天收了不少的禮物,但是最愛的還是這兩樣。
不久我便進了學校,散課後,珊姐便和我騎著馬去郊外,緣著樹林和河堤,緩轡並騎;在夕陽如染,柳絲拂髯的古道上,曾留了不少的笑語和蹄痕。有時玩得倦了。便把馬拴在樹上,我們睡在碧茵的草地上,綠蔭下,珊姐講給我許多江南的風景;談到她的故鄉時,她總黯然不歡,我那時也不注意她的心深處,不過她不高興時,我隨著也就緘默了。
中學將畢業的前一年,夢雄和珊姐離開了我們去駐守雁門關。那時我已十六歲了,童年的許多興趣多半改變。夢雄送給我的小白馬,已長得高大雄壯。我想留著它不如送給珊姐自用,所以我決定送給她。在他們臨行時,我騎著它到了城外關帝廟,父親在那裏設下了別宴。我下了馬,和夢雄、珊姐握別時,一手撫著它,禁不住的熱淚滴在它蒸汗的身上。珊姐騎著它走了三次,才追著夢雄的紅鬃馬去了。歸途上,我感到萬分的淒楚,父親和母親也一樣的默然無語。斜陽照著疏黃的柳絲,我忽然想起六年前往事,覺童年好夢已碎,這一陣陣清峭的秋風,吹落我一切歡樂,像漂泊的落葉隕墜在深淵之中。
八年以後,暑假裏,我由燕北繁華的古都,回到娘子關畔的山城。假如我尚有記憶時,真不信我歡樂的童年過後,便疾風暴雨般橫襲來這許多人間的憂愁,侵蝕我,摧殘我,使我終身墓葬於這荒塚寒林之中。此後隻有在一縷未斷的情絲上,回旋著這顆迂回而悲淒的心,在一星未熄的生命餘焰裏,揮淚瞻望著隕落的希望之星和不知止於何處的遙遠途程。這自然不是我負笈千裏外所追求的,又何嚐是我白發雙親倚閭所希望的。然而命運是這樣安排好了,我雖欲掙脫終不能掙脫。
這八年中,我在異鄉沉醉過,歡笑過,悲愁過,痛哭過,遍嚐了人間的甜酸辛辣;才知道世界原來是這個罪惡之藪,而我們偶然無意中留下的鴻爪,也許便成了一種懺悔罪惡的遺跡。恍惚迷離中,一切雖然過去了,消逝了,但記憶磨滅不了的如影前塵,在回憶時似乎尚可得一種空幻的慰藉。
黃昏的燈光雖然還燃著,但是酒杯裏的酒空了,夢中的人去了,戰雲依然深鎖著,灰塵依然飛揚著,奔忙的依然奔忙,徘徊的依然徘徊,我忽然踟躇於崎嶇荊棘的天地中,感到了倦旅。我不再追求那些可憐的夢影了。我要歸去,我要回到母親的懷裏,暫時求個休息去。我倦了,我想我就是這樣倒下去,我也願在未倒時再看看我童年的搖籃和愛我的雙親。
紮掙著由黑暗的旅舍中出來,我拂了拂衣襟上的塵土,撫了撫心上的創口,向皎潔碧清的天空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後,踏著月色獨自走向車站。什麼都未帶,我不願把那些值得詛咒,值得痛恨的什物,留在身畔再係絆我。就這樣上了車,就這樣刹那間的決定中拋棄了一切。車開行了,深夜裏像一條蜿蜒在黑雲中的飛龍,我倚窗向著那夜幕、莊嚴神秘的古都慘笑!慘笑我百戰的勇士逃了!
誰都不曉得,這一輛車中載著我歸來,當晨曦照著我時,我已離開古都有八百裏,漸漸望見了崇嶺高山,如笏的山峰上,都戴著翠冠,兩峰之間的瀑布,響聲像春雷一般。醒了,我一十餘載的生之夢,這時被澗中水聲驚醒了!禁不住的眼淚流到我久經風塵的征衫!為了天塹削壁的群山,令我回想到幼年時經過的韓信嶺,和久無音信的珊姐和夢雄。
下了火車,我雇了一隻小驢騎到家;這比什麼都驚奇,我已站在我家的門口了。湖畔一帶小柳樹是新栽的,晚風吹拂到水麵,像初浣的頭發,那邊上馬石前,臥著一隻白花狗,張著口伸出血紅的舌頭和著肚皮一呼一吸的,正看著這陌生的旅客呢!我把小驢係在柳樹上,走向前去叩門,我心顫動著,我想這門開了後,不知將來的夢又是些什麼?
到家後三天,家中人知我心境憂鬱,精神疲倦。父親愛憐我,讓我去冠山住幾天,他和小侄女蔚林陪著我。一個漂泊歸來的旅客,乍承受了這甜蜜的溫存和體貼,不覺感極涕下!原來人間尚有這塊園地是會使我幸福的,驕傲的。上帝!願永遠這樣吧!願永遠以這偉大的慈愛撫慰世上一切痛苦失望中歸來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