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中林水深秀,澗水清幽,一望彌綠,把我雪白的衣裳也映成碧色。父親坐著轎子,我和蔚林騎著驢,緩緩地迂回在萬山之間;隻聽見水聲潺潺,但不知水在何處!草花粉蝶,黃牛白羊,這村色是我所夢想不到的。一切詛恨宇宙的心,這時都變成了欣羨留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之微,都給與我很深很大的安慰。我們隨著父親的轎子上了幾層山坡,到了我家的祖塋;父親下了轎,領著我和蔚林去掃墓,我心中自然覺到悲酸。在父親麵前隻好倒流到心裏。燒完紙錢,父親顫巍巍地立在荒墓前,風吹起他顎下的銀須和飛起的紙灰。這一路我在驢上無心再瞻望山中的風景,恨記憶又令我想到古都埋情的往事。我前後十餘年中已覺世事變幻,滄桑屢易,不知父親七十年來其辛苦備嚐,艱險曆經的人事,也許是惡苦多於歡樂?然而他還紮掙著風燭殘年,來安慰我,愉悅我。父親!懦弱的女兒,應在你麵前懺悔了!
遠遠望見半山腰有一個石坊,峰頭樹林蔚然深蒼中掩映著廟宇的紅牆,山勢蜿蜒,怪石猙獰,水乳由山岩下滴瀝著,其聲如夜半磬音,令人心脾凜然清冷。蔚林怕摔,下了驢走著,我也下來伴著她,走過了石坊不遠便到了廟前,匾額上寫著“資福寺”。旁邊有一池清泉,碧澄見底,岩上有傅青主題的“豐周瓢飲”四字。池旁有散發古鬆一株,盤根錯節,水乳下滴,鬆上纏繞著許多女蘿。轉過了廟後,渡一小橋是槐音書院,因久無人修理已成廢墟,荊棘叢生中有石碑倒臥,父親歎了一口氣,對我說,這是他小時讀書之處。再上一層山峰至絕頂便到冠山書院,我們便住在這裏。晚間,芬嫂又派人送來許多零用東西,和外祖母特別給我做的點心。
夜裏服侍父親睡了後,我和蔚林悄悄走出山門,立在門口的岩石上,上弦月彎彎像一隻銀梳掛在天邊,疏星點點像撒開的火花。那一片黑漆的樹林中時時聽見一種鳥的哀鳴。我忽然感到這也許便是我的生命之林!萬山間飄來的天風,如浪一樣洶湧,鬆濤和著,真有翻山倒海之勢。蔚林嚇得拉緊了我的手,我也覺得心驚,便回來入寢。父親和蔚林都睡熟了,隻有我是醒著,我想到母親,假如母親在我身畔,這時我也好睡在她溫暖的懷中痛哭!如今我仿佛一個人被遺棄在深夜的荒山之中,虎豹豺狼圍著我,我不能抑製我的情感,眼淚如泉湧出!
雞鳴了,我披衣起來,草草梳洗後便走出了山門,想看看太陽出山時的景致。一陣晨風吹亂了我的散發,這時在煙霧迷漫中,又是一番山景。我站在山峰上向四麵眺望,覺天風飄飄,雲霞煙霧生於足下,萬山羅列,如翠笏環拱,片片白雲冉冉飄過,如雪雁飛翔;恍惚如夢,我為了這非人間的仙境癡迷似醉。天邊有點淡紅的彩色,漸漸擴大了,又現出一道深紫的虹圈,這時已望見東山後放出萬道金光,這燦爛的金光中捧出一輪血紅似瑪瑙珠的朝陽!
我下了石階走去,那邊林中有個亭子,已廢圮傾倒,蛛絲塵網中抬頭看見一塊橫額,寫著“養誌亭”三字。四周都是古柏蒼鬆,陵石峻秀,花草繽紛,靜極了,靜得隻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我沉思許久,覺萬象俱空,坐念一清,心中恍惚幾不知此身為誰?走下了養誌亭,現出一條石道,自己忘其所以地披荊棘,踐野草走向前去,望見一帶樹林中,隱約現出房屋,炊煙飄散,在雲端繚繞。
下了山,看見一畦一畦的菜園,紅綠相間。粉牆一帶,似乎是個富人的別墅,旁邊有許多茅屋草舍,雞叫犬吠儼然似個小村落。看看表已七點鍾了,我想該回去了,不然父親和蔚林醒來一定要焦急我的失蹤呢!我正要回頭緣舊徑上山去,忽然聽見馬嘶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很熟,似乎在哪裏聽見過一樣!我奇怪極了,重登上了山峰,向那村落望去,我看不見馬在哪裏!又越過一個山峰時,我可以看見那一帶粉牆中的人家了,一排楊柳下,拴著兩匹馬,我失驚地叫起來,原來一匹是夢雄的紅鬃馬,一匹是他贈我,我又贈姍姐的小白馬。我仔細地望了又望,看了又看,一點都沒有錯,確是它們。
我像驟然得到一種光榮似的,心中說不出的喜歡,哪想到我會在這裏無意中逢見它們。我又沉默了一會,覺著這不是夢。重新下了山,來到那個村落,我緣著粉牆走,看見一個黑漆大門,旁邊釘著個銅牌寫著郝宅,門口站著一個小姑娘,抱著一個小孩。我問她,這裏是誰住著?她說是郝太太。我又向她:“你是誰呢?”她指著懷中小孩說:“這是郝少爺,我是她的丫頭叫小蟾。”
我說明來曆,她領我走到客廳,廳裏滿掛著寫了夢雄上款的對聯和他的像,收拾得很整潔。院子很大,似乎人很少,靜寂的隻聽見蟬聲和鳥唱。碧紗窗下種著許多芭蕉,映得房中也成了綠色。院中滿栽著花木,花蔭下放著乘涼的藤椅。我正看得入神時,簾子響了,回頭見一個穿著縞素衣裳的婦人走過來。我和她一步一步走近了,握住手,但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四隻眼睛瞪望著。我真想哭,站在我麵前這憔悴蒼老的婦人,便是當年豔絕一時天真活潑的珊姐。我呢?在珊姐眼中也一樣覺得驚訝吧!別時,我是梳著雙髻的少女,如今滿麵風塵,又何嚐是當年的我。她問我為何一個人這樣早來?我告訴了她,父親和蔚林在山上時,她即叫人去告訴我在這裏,並請他們來她家午餐。後來我禁不住了,問到夢雄,她顏色漸漸蒼白,眼淚在眶中轉動著,她說:“已在一年前死了!”我的頭漸漸低下,姍姐緊緊捉住我的手,我和她都在靜默中哭了!
珊姐含淚領我到她的寢室,一進門便看見夢雄的放大像,像前供著幾瓶鮮花。我站在他遺像前靜默了一會,我心中萬分淒酸,哪知關帝廟一別便成永訣的夢雄,如今歸來隻餘了一幀紙上遺影。我原想來此山中掃除我心中的煩憂,誰料到宇宙是如斯之小,我仍然又走到這不可逃逸的悲境中來呢!
“珊姐!難得我們在此地相見,今日且非往日,但我們能在這刹那間團聚,又何嚐不是一種幸福。你拿酒來,我們痛飲個沉醉後,再並騎出遊,你也可以告我別後的情況,而且我也願意再騎騎小白馬,假如不是它的聲音,我又哪能來到這裏?”我似乎解勸自己又係解勸珊姐似的這樣說。
珊姐叫人預備早餐,而且斟上了家中存著的陳酒。痛飲了十幾杯後,我什麼東西都沒有吃,遂偕同姍姐走到後院。轉過了角門,我看見那兩匹馬很疲懶地立在垂楊下。我望著它們時心中如絞,往日光榮的鐵蹄,馳騁於萬軍百戰的沙場,是何等雄壯英武!如今英雄已死,名馬無主,我覺紅鬃馬的命運和珊姐也一樣呢!我的白馬也不如八年前了,但它似乎還認識故主,我走近了它時,它很馴順地望著我。姍姐騎上夢雄的紅鬃馬,我騎上白馬,由後門出來。一片綠原,彌望都是黃色的麥穗,碧綠的禾苗。珊姐在前領著道,我後隨著,儼然往日童年的情景,隻是歲月和經曆的負荷,使我們振作不起那已經逝去的豪興了。
遠遠望見一片蔚濃的鬆林,前麵是碧澄的清溪,後麵屏倚著崇偉的高山,我在馬上禁不住地讚美這個地方。停騎徘徊了一會,抬頭忽然不見了珊姐,我加鞭追上她時,她已轉入鬆林去了。我進了鬆林,迎麵便矗立著一塊大理石碑,碑頂塑著個雕刻的石像,攬轡騎馬,全身軍裝;碑上刊著:“革命烈士郝夢雄之墓”。珊姐已下了馬,俯首站在墓前,墓頭種滿了鮮花和青草,四周用石柱和鐵環圍繞著。
我把馬拴在鬆樹上,走近了石碑,合掌低首立在夢雄墓前,致這最後的敬意和悲悼!夢雄有靈也該笑了,他一生中所鍾愛的珊姐和紅鬃馬,都在此伴著他這靜默的英魂!偶然相識的我,也能今朝歸來,祭獻這顆敬慕之心。夢雄!你安息吧,殯葬你一切光榮願望、熱烈情緒在這山水清幽的深穀中吧!
珊姐望著石像哭了,我不知怎樣勸慰她,隻有伴她同揮酸淚!她兩手懷抱著夢雄的像,她一段一段告訴我,他被害的情狀和死時的慷慨從容。我才知道夢雄第二次革命,是不滿意破壞人民幸福、利益的現代軍閥。他雖然壯誌未酬身先死,但有一日後繼者完成他的工作時,他仍不是失敗的英雄。他的遺囑便是讓珊姐好好地教養他的兒子,將來承繼他的未完之誌去發揚光大,以填補他自己此生的遺憾!
自從聽見了珊姐的敘述後,不知怎樣,我陰霾包圍的心情中忽然發現了一道白采,我依稀看見夢雄騎馬舉鞭指著一條路徑,這路徑中我又仿佛望見我已隕落的希望之星的舊址上,重新發射出一種光芒!這光芒複燃起我燼餘的火花,刹那間我由這個世界踏入另一世界,一種如焚的熱情在我胸頭繚繞著——燃燒著!
餘輝
日落了,金黃的殘輝映照著碧綠的柳絲,像戀人初別時眼中的淚光一樣,含蓄著不盡的餘戀。垂楊蔭深處,現露出一層紅樓,鐵欄杆內是一個平坦的球場,這時候有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女郎,在那裏打球。白的球飛躍傳送於紅的網上,她們靈活的黑眼睛隨著球上下轉動,輕捷的身體不時地蹲屈跑跳,蘋果小臉上浮泛著心靈熱烈的火焰和生命舒暢健康的微笑!
蘇斐這時正在樓上伏案寫信,忽然聽見一陣笑語聲,她停筆從窗口下望,看見這一群忘憂的天使時,她清臒的臉上現露出一絲寂寞的笑紋。她的信不能往下寫了,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沉思。天邊晚霞,像緋紅的綺羅籠罩著這詩情畫意的黃昏,一縷餘輝正射到蘇斐的臉上,她望著天空慘笑了,慘笑那燦爛的陽光,已剩了最後一瞬,隕落埋葬一切光榮和青春的時候到了!
一個球高躍到天空中,她們都抬起頭來,看見了樓窗上沉思的蘇斐,她們一齊歡躍著笑道:“蘇先生,來,下來和我們玩,和我們玩!我們歡迎了!”說著都鼓起掌來,最小的一個伸起兩隻白藕似的玉臂說:“先生!就這樣跳下來吧,我們接著,摔不了先生的。”接著又是一陣笑聲!蘇斐搖了搖頭,她這時被她們那天真活潑的精神所迷眩,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一個個小頭仰著,小嘴張著,不時用手絹擦額上的汗珠,這怎忍拒絕呢!她們還是頑皮涎臉笑容可掬地要求蘇斐下樓來玩。
蘇斐走進了鐵欄時,她們都跑來牽住她的衣袂,連推帶擁地走到球場中心,她們要求蘇斐念她自己的詩給她們聽,蘇斐揀了一首她最得意的詩念給她們,抑揚幽咽,婉轉悲怨,她忘其所以地形容發泄盡心中的琴弦,念完時,她的頭低在地下不能起來,把眼淚偷偷咽下後,才攜著她們的手回到校舍。這時暮靄蒼茫,黑翼已漸漸張開,一切都被其包沒於昏暗中去了。
那夜深時,蘇斐又倚在窗口望著森森黑影的球場。她想到黃昏時那一幅晚景和那些可愛的女郎們,也許是上帝特賜給她的恩惠,在她百戰歸來,創痛滿身的時候,給她這樣一個快樂的環境安慰她養息她慘傷的心靈。她向著那黑暗中的孤星禱告,願這群忘憂的天使,永遠不要知道人間的愁苦和罪惡。
這時她忽然心海澄靜,萬念俱灰,一切宇宙中的事物都在她心頭冷寂了,不能再令她沉醉和興奮!一陣峭寒的夜風,吹熄她胸中的火焰,覺仆仆風塵中二十餘年,醒來隻是一番空漠無痕的噩夢。她閉上窗,回到案旁,寫那封未完的信,她說:
鍾明:
自從我在前線隨著紅十字會做看護以來,才知道我所夢想的那個園地,實際並不能令我滿意如願。三年來諸友相繼戰死,我眼中看見的盡是橫屍殘骸,血泊刀光,原隻想在他們犧牲的鮮血白骨中,完成建設了我們理想的事業,誰料到在尚未成功時,便私見紛爭,自圖自利,到如今依然是陷溺同胞於水火之中,不能拯救。其他令我灰心的事很多,我又何忍再言呢!因之,鍾明,我失望了,失望後我就回來看我病危的老母,幸上帝福佑,母親病已好了,不過我再無兄弟姊妹可依托,我不忍棄暮年老親而他去。我真倦了。我再不願在荒草沙場上去救護那些自殘自害,替人做工具的傷兵和腐屍了。請你轉告雲玲等不必在那邊等我?允許我暫時休息,願我們後會有期。
蘇斐寫完後,又覺自己太懦弱了,這樣豈是當年慷慨激昂投筆從戎的初誌。但她為這般忘憂的天使係戀住她英雄的前程,她想人間的光明和熱愛,就在她們天真的童心裏,宇宙呢隻是無窮罪惡無窮黑暗的淵藪。
十六年五月二十六日。
歸來
馬子淩的軍隊快到Q城的時候,市民便在公共體育場,籌備開歡迎戰士凱旋的大會。那時晴空無雲,溫陽正照著這綠色的原野,輕浮著一種草花的香氣,襲人欲醉!場中央已紮起一座彩台,台上滿擺著鮮花,花中放著一張新月式的白漆桌,兩旁列著十幾把椅子,全場中連係著十字交叉的萬國旗,台頂上那杆令萬人崇敬欽仰的旗子,這時臨風飄展,使一切野花小草都含笑膜拜!
煙塵起處,軍樂悠揚,旗幟飄搖中先是負槍實彈的步兵,一列一列過去之後,便是馬隊。在這種雄壯靜肅的空氣中,隻聽見幽揚的軍樂和著整齊的步履,沙沙沙沙,這是光榮的勝利的語聲嗎?兩旁的觀眾,扶老攜幼,有認子的老母,有尋夫的嬌妻,也有是含著悲酸哀痛,來迎接那些歸來的沙場英魂;這時也許哀悼之感甚於歡欣之情吧!最後一隊中有個清臒的戎裝英雄,在馬上他忍淚含笑向兩旁狂呼投花的群眾點頭,這就是十年前投筆從戎,誓掃陰霾的馬子淩。
子淩到了場中,軍隊和民眾環繞著那一座高台,萬頭攢動中,子淩在台上演說他十年中百戰成功的經過,他結論說這並不是他的光榮勝利,這是民眾的光榮,民眾的勝利。今日僥幸功成歸來,宇宙重現了清明之象,他自然一樣為祖國慶賀歡祝,不過為了證明他這次歸來是把這光榮勝利送還給故鄉父老,所以他才解甲棄槍,不願擁兵高位自求榮利。
他演說完後,在民眾熱烈的掌聲中,脫下他那件染滿了血斑的戰袍,一抬手扔掛在那杆大旗上,露出他背部和右臂的創痕,不知怎樣他忽然流下淚來,他想到他的老父和他的愛人的慘死!
第二日他把一切軍務都交給他的秘書王靜泉代理後,提了一個小箱,就悄悄地離開Q城。一路上他心情很煩亂悲愴,往日他隻希望著戰爭勝利和成功,幾年中他摒棄了自己一切的情懷而努力迷戀著這願望的實現。如今果能如願歸來,但是他在群眾熱烈的掌聲中,驚醒了他的幻夢,他失望了!他抱著這虛空的悵惘,回到他的故鄉。這時他知道自己的幸福歡樂已埋葬了,他所能償願無愧的,就是他能手刃了敵人的頭顱,給他的老父和愛人報仇,除此以外,他不能再在這光榮勝利的歡笑中求幸福求愛情求名利了。
十年前,子淩的故鄉木楊鎮,正是E軍和G軍開火接觸的戰線,炮火聲中,將這村莊裏多少年的安寧幸福給破碎了!那時幸好母親和妹妹已進到外祖母家,他呢,在城裏念書車路不通,不能回來。在軍隊開到的前幾天,子淩的父親是這一鄉最有名望的老者,所以許多鄉人都信仰尊敬他,自從風聲緊急後,便在他家裏開了幾次會議,但這是絕對無辦法可想的,後來隻議決把婦女先讓躲到別的鄉村去,餘下男人們在家裏守著,靜等著戰神的黑翼飛來。
一天黃昏時候,晚飯後許多農民都聚集在小酒店的門口,期待著那不堪設想的驚惶慘淡之來臨。這時正好村西瓦匠的兒子張福和已從前線上逃回來,他傳來的消息是G軍失利,E軍追擊著離這裏已有三百裏。夜來了,一切的黑暗把這幾千戶的鄉鎮包圍後,忽然由西南角傳來一陣槍炮聲,一縷縷的白煙在蔭深的樹林中飄浮著,驚得樹上的宿鳥都振翼向四下裏亂飛,村中隱隱聽見惶恐喧嚷之聲,他們抖顫著,可怕的噩運已來了。
夜裏十點鍾時候,槍聲愈來愈近,隱約中在大道上可以看見灰色蠕動的東西蜿蜒而來;這時子淩的父親也來到酒店門口,雖然在這樣急迫危險中,他仍終保持著那往日沉默莊嚴的態度,不時把頭仰起望著黑漆無星光的天宇,槍聲近了,人們馬上現露出驚惶來,村門口的狗,都汪汪汪汪向著大道狂吠,這安逸幸福的鄉鎮,已在這一刹那中破碎了!
敗兵進了木楊鎮後,大本營便紮在子淩的家中,自然因為他是這裏的首富,人格資產房屋都較為偉大,這是木楊鎮的酷劫,一切嗬!在頃刻之中便頹倒粉碎,婦女和小兒更踐踏淩辱得可憐。
當翌晨太陽重照著木楊鎮天寧寺的塔尖時,子淩的家中忽然起了極大的擾亂和驚惶,鎮中的人們都十分悲痛哀悼地跑來看,原來子淩的父親,在後院馬槽中被人刺死了!死得自然慘淒,周身的衣服都被脫去,紫的血和土已凝結在一塊,雪亮的刺刀還插在咽喉上,到底是為什麼死的,至如今都是疑案,但也無什可疑,總之在槍彈飛來飛去的戰冀下,一切都是毀滅,一切都是犧牲。
一月之後,子淩從Q城奔喪歸來,母親和弱妹都在外祖母家中病著,他咽下悲痛憤慨的眼淚,料理完一切後,遂辭別了老母稚妹回到Q城。這時他熱血沸騰,壯懷激蕩,誓願拚此頭顱,拚此熱血,為慘死的老父伸此一腔冤氣,並為許多同胞建築平和幸福之基。這時Q城已有一般青年男女,組織了一個鐵血社,同心同誌向這條路去進攻,不久子淩便推為這社裏的首領,為若幹熱血健兒所尊崇所愛護。內中有一女同誌胡君曼,和子淩肝膽相照,情意相投,協力互助著求鐵血社的進行發展,數年之中,他們的社員已有十萬餘人。這時國內各派擅權,相繼消長,戰爭不已,民苦日深,但是鐵血社的雛形,已召了許多敵人的忌恨,每欲乘機撲滅此潛伏的勢力而甘心。
有一年的暑假中,君曼負了使命南下,哪曉得敵方的偵探已追蹤了她,當她在Y埠下車時,便被那裏的軍隊捕了去。捕去後在她身上搜出許多密件公文,都是對於敵軍不利的計劃。Y埠的軍長大為震怒,連審訊都沒有,便把君曼賞給了捕她的那個營長去當姨太太。這消息子淩知道後萬分的憤怒悲痛,更覺這世界是人間魔窟,險惡已極,雖然那時他們勢力薄弱,不能相敵,但是這恥辱,已給鐵血社不少的興奮和努力。過了幾天,子淩忽然接到君曼一封潦草簡短的遺書,說她雖死請子淩不要太過傷心,隻盼他積極去進行他們的社務,以事業便是愛情,愛情便是事業的話來勉勵他。從此以後子淩專心一意地以改革社會環境為己任,一想到父親和君曼的慘死,便令他熱血沸騰,憤不欲生!
十年之後,子淩殺死一切的敵人,凱旋歸來,這是一般人所最欽仰羨幕他的,然而當他脫去了赤血斑駁的戰袍,露出他背上和右臂的創痕,同時也撩揭起他心底的悲痛,他覺得在槍林彈雨中十年奔走湖海飄零,如今雖然是獲得一時的勝利成功,不過在人類永久的戰鬥裏,他隻是一個曆史使命的走卒,對他自己隻是增加生命的黯淡和淒悲!毫無一些的安慰,反因之引起了不堪回首的當年。
一個馳騁疆場,叱吒風雲的英雄,如今夕陽鞭影,古道單騎,馬兒駝也駝不動那人間的憂愁和愴痛!他拋棄了一切的虛榮名利,獨自策馬向故鄉去了。去哭吊父母的墳墓,去招祭君曼的英魂去了。
十六年蒲節前一日。
被踐踏的嫩芽
夢白畢業後便來到這城裏的中學校當國文教員,兼著女生的管理。雖然一樣是學校生活,但和從前的那種天真活潑的學生時代不同了。她宛如一塊岩石在狂濤怒浪中間,任其衝激剝蝕,日子長久了,潔瑩如玉的岩石上遂留下不少的創洞和駁痕。黑影掩映在她的生命樹上,風風雨雨頻來欺淩她驚顫的心,任人間一切的崎嶇,陷阱,羅網,都安排在她的眼前,她依然終日來來住往於人海車軌之中,勤苦服務她這神聖的職業。
她是想借著這車馬的紛馳,人聲的嘈雜,忘掉她過去的噩夢和一切由桃色變成黑影的希望。
不知道夢白身世的人,都羨慕她閑散幽雅的興趣,和藹溫柔的心情;所以她在這學校內很得她們一群小天使的愛敬。她自己,劫後殘灰,天涯飄萍,也將這餘情專誠地致獻於她們,殯埋了一切,在她們潔白的小心裏。
有一天夢白正在辦公處整理地的講義,一陣陣涼風由窗紗吹進來,令她煩熱的心境感到清爽舒暢。這時候已經日暮黃昏,回廊上走過一隊一隊挾書歸去的白衣女郎,有時她偶然抬頭和她們相觸的目光嫣然微笑!
鍾聲息了,隻剩下這寂寞的空庭,和沉沉睡去的花草,夢白為了這清靜的環境沉思著!散亂的講義依然堆集在桌上。這時忽然有輕輕叩門的聲音,門開了走進一個頎長淡雅的女郎,豐容盛鬋,眉目如畫,那種高潔超俗的豐度,令人又敬又愛。夢白認識她是這校中的高材生鄭海妮。
海妮走到夢白的桌子前,她囁嚅著說:“先生!我有點事來煩擾您。”說著把書包打開拿出一束信來,這一束信真漂亮,顏色是淡青、淡黃,淡紫、淡紅,還有的是素箋角上印著凸起的小花。夢白笑了!她說:“嗬!這一段公案又來
了。”
海妮臉上輕泛起那微醉的酡紅,薄怒嬌嗔地告訴夢白這束信的來曆和那厭煩的擾人,為了免除家庭的責難,同學的嘲笑,她希望夢白向學校提出,給他一種懲罰,不要再這樣來擾人討厭。夢白翻著這一束信靜聽她絮煩的妙語,她心現著有點醉了!“海妮!把這信留在這裏我看看,你先回去,明天應該怎麼辦,我再和你商量。”“謝謝先生!”海妮微微彎著腰,姍姍地走出去了。
晚餐後,夢白在燈下坐著看學生的試卷,她忽然想起海妮給她一束信,她遂把試卷放在一邊,她把那束信抽出來看:
海妮:
假如上帝安排下他的兒女是應該相愛的,那我就求你接到這信時你不必驚訝!我僅僅是個中學生,既不是名畫家,更不是大詩人,我不能把我崇敬愛慕的女郎,用我的拙腕禿毫來描寫於萬一;我不需要讚美,我隻求心靈有一塊幹淨地方來供奉她,人間采一朵幽淡如蘭的鮮花來祭獻她,再用我的血淚澆溉這朵花永遠是盛開著,令她色香不謝。
昨天我獨自在圖書館看書,正是心神凝注時,門簾動了,你姍姍地由我身邊走過去。借完書,你又姍姍地驚鴻一瞥似的走出去。就是這樣一來一去,把我平靜的心波鼓蕩得狂濤怒浪,山立千仞。我不能在這裏枯坐,遂挾了書走到操場的樹蔭下。我想在那噪雜人聲中,來往人影裏,消失了我心頭的倩影。誰知道你偏又和你的同伴來到操場上散步,我明知道是我自己的心情恍惚,但是我那時真恨你,並且恨那和你同行的女伴。
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在學校已經三年半了,女性的同學我見過數百人,在萬花群豔中未曾令我神奪誌移,但是你來了之後我就覺得兩樣了,幾次自己想驅逐這幻影的來臨,但是終於無效。海妮!這些訴告在你自然是值得鄙視訕笑的,我本不願把這些難邀一笑的言語來擾你清聽,但是我的心在悄悄地督催我,我也覺真心的祭獻是不至於令神嗔怪的!
林翰生
夢白看完後,覺得這信寫得很真誠別致,還不怎樣令人不能往下看,海妮的情書自然也該超出於旁人吧!她想著不禁笑了!接著又抽看第二封:
海妮:
我早知道你是不理我的,也知道你對於這渴慕你的人們,環繞於你足下的人們是一樣地與以冷笑!我不能把我自己怎樣超拔於群儕,令你垂青,我隻是一個中學生,我毫無特別的才能建設值得你敬慕。
我現在是求學時代,不幸便無意中受了愛神的戲弄,令我由光明的前途,沉溺於黑暗的陷阱,我哪敢怨你,我自然是痛恨詛咒那嘲弄人的命運,我好似馳騁山野的駿馬,忽然自願把鞍轡加上,任人鞭騎,這是令我日夜痛心愴然下淚的遭逢嗬!海妮!不論怎樣,我永遠珍藏這顆心至永久吧!我不敢說是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