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卷(3)(3 / 3)

在一月前你的侄兒翔持著一封信,托我順便帶給蓮芬,不解事的我,便不假思索地帶給她。母親嗬,我哪知道這是封冒名的情書。學校先生叫了我去盤詰,但我因顧及翔的前途,不敢直說,終於說了個‘不知道’蒙哄過去。

奇怪嗬!每天在我書桌上笑盈盈督促我用功勤讀的你的遺照,竟板起麵孔來向著我。這時我的良心也似乎看見你的怒容叱責我:‘你為什麼欺騙先生,小孩子不應該說謊話。’

我是小孩,我哪知道人事情形是如此複雜,我鼓起了勇氣,到先生處以實情相告,如釋重負般跑到家裏,預料到你一定是笑盈盈地迎我了。哪知事實與理想是常常相背的,你依然鬱鬱不樂地向著我。我現在說實話了,為什麼你還不樂呢?隱約中良心又指示:‘你覺這樣的糊塗,雖然說了實話,但翔將如何?翔的前途便因你這一句話完全布滿了黑暗和驚濤。他固罪有應得,不過舅父對你那樣好,你忍心看他的愛子被學校懲罰革除嗎?’母親?我那樣真不知怎樣才好,不實說,將蒙欺騙之罪對不起先生,實說了,翔將不利又對不起舅父。終於用我幼稚愚拙的腦筋,想了一個我認為最完善的辦法。

第二天,我鼓起那剩餘的勇氣,毅然決然地再到先生處,去實行我昨夜的計劃——代翔認過——然而不幸又被蓮芬指破,她不忍看我受先生的埋怨,她不忍見先生失望我是如斯無聊的一個學生,她將我代翔受懲以報答我恩深義重的舅父一番心都告訴了先生,我真悔,無論如何不該告訴蓮芬以致泄漏。母親呀!請你特別原諒我,因為我意誌不堅,想及代翔認過後的前途和名譽,不免有點畏縮;但你的影子,你的話,都深深繚繞於我的腦際,又使我不得不自認。終於想了這個拙法告訴蓮芬,在我的愚笨心裏以為有一個人知道我的曲衷,就是死也不冤枉了。

不幸翔家人都認為我誣賴翔,學校先生也疑惑我誣賴翔,都氣勢洶洶地向著我,我宛如被困於猛獸之林的一隻小羊。而且翔的姐姐到先生處聲辯質問,先生又叫我去審問。母親嗬!我為了你,為了翔,為了恩深情重的舅家,我最後,承認冒名情書是我寫的,以前的話是虛偽的。我隻能說這一句,別的曲衷我不願讓表姐知道的,那知先生說:‘這封信原來就是你寫的,我萬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學生,我白用苦心教你了。你一直在欺騙我,你說的話以後教我怎能相信?素蘭,我白疼你了,你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亡去的母親。’這話句句像針一樣刺著我,我不能分辯,隻默受隱忍著這不白之冤;不過先生又用慈悲的眼光望著我,她似乎在我坦然的態度上看出了我是代翔認過的情景真實了。但是,母親,這幾天的驚恐、顫栗、勞疲、絞思,到如今不能支持了,我的小心被這些片片粉碎了。我的神魂失主了,軀殼也倒地了……醒來,父親抱著我,繼母沒有來,舅母和表姐和翔都含淚立在床畔,我欣慰中得到一種可驕傲的光榮。你的遺照上滿布了笑容,而且你似乎撫慰我說:‘蘭兒!努力你的功課吧!這點小事不必介介於懷嗬!如今她們都了解你了,翔的前途也無危險了,不過你告翔以後務要改過謹慎,星星之火足以燎原,連你也要記著!’

正在熱望你複活的愛女

素蘭”

我深夜在燈下讀完這篇作文時,我難受得落下淚來!我在文後批了這幾句話:“我了解你,不過我怨恨人類,連自己。這次在我心版上深印了你的偉大精神,我算一件很悲哀、殘忍、冷酷、莊厲的罪惡懺悔著。願你努力讀書,還要珍愛你的身體;母親在天之靈是盼望你將來的成就,成就的基礎是學問和身體。”

四月十號清華園歸來後完稿。

林楠的日記

《紅與黑》編者加的說明

這一篇稿子是兩星期前寄來的,但正要編去付排的時候,忽得作者犯腦炎和肺炎的絕症,而因此致死的消息。這真是出乎意外的不幸:除非把朋友的死當做新聞廣告的那種人才不會受到哀傷的刺激!

在我,不僅是評梅女士的死!隻要是一種不幸的事情,突然地發生了,便影響到我的內心的生活,變成了黑影一般的,可怕而且難忘的記憶,我實在不能把別人的死耗看做隻是別人的事情。因此,在這裏,我不願說些什麼,文字或言語是不能表示那深深的哀悼的;我認為,對於死者,一切活著的人是應該負著一種無名的重負!

編者誌。

七月卅日

今天小蓉又咳嗽了,母親說這是夜裏受了涼,意思怪我太疏忽了。小蓉近來也是可惡,總是不停地哭。父母這些時正想念著琳,聽見她哭自然心中更覺不痛快。我向母親尋藥,她麵色沉得很利害,伸手接那黃色小瓶時明明覺得我手是抖索著。吃完藥,張媽抱著她睡了,我去侍候父母用晚餐。

琳他像浮萍一樣漂泊著,家呢,又似乎被種種阻力隔絕了。我們都希望能看見他,自從國民黨的幟標飄揚在古城雉堞時,盼望著他的歸來是現得更逼切了。

一天一天過去了,信息消沉。琳是誤認他鄉作故鄉呢?還是別種原因係絆著他——這隻有天知道。

每日聚餐時,都是默然寡歡,舉箸不能下咽,喉頭似乎有東西梗塞。母親有時滔滔不絕地數說著,父親不語,我停了箸聽。一種死寂的空虛,忽然填滿了不寧的顫動,似乎風起了,海麵怎樣也不能平靜。

晚餐後,我在房裏給小蓮洗耳朵,聽見母親叫我的聲音,來到上屋,父親拿著一封信,母親笑著說:“琳快回來了!”

十五日寫的信,說在上海耽擱幾天,計算起來一兩天內就到家了。這真是驚喜的消息,仿佛黑雲四布的陰天,忽然雲霽霧散,現出碧清如洗的天空。心裏眼前都覺得光明而澄清,從前是漆黑的夜,如今是朝旭如烘的晨光:琳無異是一顆亮晶晶的星。

陰霾和憂愁都在這刹那中消失了。誰的精神都覺振作了許多,連傭人們做事都似乎勤快了,霎時間,打掃房屋,預備床褥,忙亂個不了。張媽說:“蓉小姐第一次見爸爸,換一件漂亮衣服穿吧!”我笑了!在她玫瑰般腮上輕輕吻了一下,她也拍著小手笑了。

我心總是跳動著,三年來腐蝕苦痛的心。今天更感到淒酸,我真有點怕見他。從箱中拿出那件淺碧色的雲羅衫,在鏡中望見自己時,覺憔悴多了,不知在琳眼中是不是舊時容顏?禁不住泣然流涕!後來想忍下去吧。今天的眼淚該在琳的懷內流了,讓他熱烈的吻來烘我的悲痕吧!

抬頭見瓶花含笑,燦爛的燈光也分外明亮,好像有意逗我一樣,我走到哪裏它跟到那裏。去吧,燈光!琳回來後你再照我們儷影雙雙。

十一點鍾了,母親還不睡,我勸她先睡下,大概今夜不會回來了。小蘭也不睡,我騙她:“爸爸在你做夢的時候才回來呢!”她果真趕快睡了,但不過一會,她又伸著小頭問:“爸爸回來了嗎?”

在院中葡萄架下,預備冰激淋汽水和水果。廚房還未封火,滿院都是白晝般的燈光。等得不耐煩了,我悄悄踱到大門外。夜深了,巷中冷清死寂,四無人聲,銀河畔雙星正在好夢初濃,月如鉤,淡淡的光輝照著這靜悄悄的大地,這好像一個夢境。遠遠有汽車警笛聲,我屏息靜聽,是否來了呢!但漸漸遠了,隻有冷靜的夜幕包圍著衣單霜露重。

兩點鍾了。大概是不回來了,讓傭人都去睡覺。母親隔著窗子說:“他一定不來了,你睡吧!”我心想母親也是一樣和我醒著,就是睡了,心也永久醒著。

八月二日

琳昨夜歸來了。提筆寫這幾個字時,我心如絞。

和他同來的是璟弟和他的愛人岫琴,岫琴是黛的同鄉,又是同學,她們很熟;所以他們未回來前,我早由黛那裏聽到關於璟弟和她的事。這一雙愛侶在這家庭中像一對剛飛來的新燕子。誰都是充滿了新奇和欣慰來歡迎他們!他們無異是愛神羽翼下藏著的幸福兒女。

岫琴是個剛健英武的女子,處處都顯露出她反抗的精神。她在俄國住了一年多,還略帶點新俄羅斯的氣魄。在我們這種家庭中,她真是一手執著警鍾,一手執著火把的改造者。我哪能比她,多少鐐銬加在身上;多少創疤結在心頭,然而我隻是早生了六年,時代就將我遺棄了。母親對她默然搖著頭。我呢!很願知道她那個世界中的光明,透射出我這暗慘的環境。

琳!我還是喊他琳,不過他的靈魂已和我分裂了。

命運告訴我,那前麵是個深黑的洞,我應該忍痛含淚一步一步走過去,前途太渺茫了,不知哪裏是終程。陰森的林中我隻聽見琳的聲音,漸漸遠了,我隻聽見幽穀中的怪鴟悲鳴。夢醒了,我是一個人在道旁涕哭!

自從昨夜到如今,琳不曾和我談過十句話。我走到哪裏,他躲到那裏,冰霜一般的臉,難以親近,目光充滿了凶狠的無情。昨夜回來後一定催促著傭人給他外間支張床,我給他拿出從前的紫綢被,一回手扔在地下,連張媽都莫名其妙:他和誰生氣。

我一夜都不曾安眠,悄悄站在他床頭,聽見他鼾聲如雷。等我進來了,靜聽仿佛有轉側的聲音,並夾著低微的歎息。他心底一定有深長的隱痛,但是這隱痛是為了什麼呢?無論如何想不出他討厭我躲避我的原因。我第三次走到他床前時,低低喊著“琳”!他像在天涯地角那樣遠,空氣激蕩著我抖顫的聲音,無人答應。

我頹然倒在床側。琳歸來的一夜是這樣過去。

八月三日

晨曦照著窗紗時,我心裏正布滿了陰霾,梳洗後,走到他床前,他閉著眼,但是已經醒了。我想悄悄過去喚醒他說幾句話;無奈,怕那冷冰如鐵的麵孔。我已聽見自己熱情的呼吸了,忍不住眼中滿了淚水,又怕招他生氣,我急忙走開。

輕輕推開了母親的門,母親隔著帳問:誰?我答應了,那時我喉頭淒酸如梗。母親又問:“為什麼這樣早就起來,讓他多睡一下,你起來一定要吵醒他。”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默然站在帳門前。母親也覺異樣,她穿好了衣裳揭起帳,望了我一眼,說:“林楠,為什麼這樣?”我給她折著絨氈,張媽進來打臉水。

今天來了不少客。大姐和黛都來了,琳對她們也很冷淡。大姐客氣坐了一會就走了。黛簡直莫名其妙,呆呆地望望我又望望他。

吃完飯,琳就去睡覺。連父親都沒有機會和他談話,母親顯然有點生氣了,抱怨不該請他回來。璟和岫琴似乎更為難的樣子:一方麵對我,一方麵對琳,大有難於應付的情況。

母親偶然揭開璟的皮箱,看見許多相夾,那裏麵都是他們的相,除了璟和岫的外,就是琳和錢頤青小姐共攝的,多半是西湖的風景。我向琳笑了笑,母親簡直說:“啊!原來是她!”璟和岫都彼此望著,現出很驚惶的樣子。

錢頤青小姐是我們的同鄉。她在北大讀書,去年為了奉係逮捕學生,她也有點嫌疑,遂逃到南京去。那時琳正在某軍的軍需處當處長,就讓她在那裏幫點忙,琳住處很寬廣,岫琴,小萍,錢小姐都在那裏。機會造成了璟和岫,自然也造成了琳和錢,那種浪漫的環境中自然容易發生這浪漫的愛情。去年琳在杭州養病,給我的信上曾提到錢小姐病中看護他的好意。我也覺異鄉作客,尤其是病中,難得錢小姐這樣熱心,我也深深地感激她。但是我相信錢小姐是知道我的,琳呢!更不會以對我的情誼去對別人。那時我並不會疑惑他們有超乎友誼的戀愛。

但是如今事實告訴我是這樣呢!

上帝嗬!我沒有偉大的力量,滅熄我心底的悲憤之火。但是琳有個力量逼迫他,離開我,遺棄我,令我的生命沉落。這種局麵一布置,我自然是一個最痛苦最可憐的婦人,不過他們果真能毫不顧忌地去愛嗎?我怕一樣是人間被命運播弄的可憐者呢!

八月五日

昨夜我問琳:“你有什麼困難問題,不妨和我談談,我給你想法子去解決,整天這樣愁悶,也不是一回事嗬!你是多麼有決斷的人,為什麼不拿出點勇氣來呢!”

問了幾次,他隻冷冷道:“我並沒有怎樣,你不要多心。”再問他時,已麵壁裝睡,似乎怨恨多生了兩隻耳朵。

這時我真氣憤,恨不得捶他幾拳,咬他幾口才痛快。

夜半他起來在暖壺裏倒水喝,我拖了鞋在冰箱裏拿出汽水給他,開了兩瓶都喝完了,似乎是滅熄他心頭也燒著的情焰。

我扶著桌子問他:

“琳!我到底什麼事情得罪了你,還是哪樣事情做得對不住你,都請你明白地說出來。我在家裏的生活你是該知道,一切都是為了你,侍候著爹媽,撫養著小孩,我不敢有一點怨言。你為什麼反和我生這樣大的氣呢!無論如何,想不出令你對我恩斷情絕的原因。什麼難解決的事呢!告訴我,我替你想方法,隻要你感到愉快幸福,我寧願幫忙你成功。整天咳聲歎氣能濟事嗎?

“父母盼望你回來,真是食不甘味,寢不安枕;而你對家庭是這樣冷淡,厭絕。你看母親這幾天的麵色多麼難看,今天在父親屋裏哭呢!走了三年,好容易回來,你是這樣態度對我,真不曾任想到。”

他站起來打了個哈欠道:“我自然對不起你,不過父母也對不起我呢!不必談這些了,你去睡吧!”一直走到他床前,一翻身用絨毯蓋上頭又睡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桌子旁,望著綠綢罩下淒涼的燈光哭了!他明明聽見也不來理我。琳:我情似水,怎奈君心如鐵,從前那樣溫柔深愛的琳,近在咫尺遠若天涯。

八月七日

今晨我剛睡著,他就來外間翻箱倒籠地鬧了一陣。

黛來了。她手裏拿著一大包東西,坐在床上,給我搬擺了一床。什麼小洋狗,日記本,照相機,皮鞋,手絹,絲襪,衣料等。她像小孩一樣向我:“嫂嫂!三哥給了你什麼?這是他剛才送我的,凡我喜歡的東西都在裏頭,三哥真會給女人置東西,又別致,又合意。”

我勉強笑了笑!接著她就說:“嫂嫂,我和你好,我偷偷告訴你,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向三哥提起,不然他要恨我呢!”

“什麼話,值得這樣秘密。”

“岫琴昨天去我那裏,我說你病了,她就歎起氣來!我問她到底三哥為什麼和嫂嫂鬧別扭呢?她笑說我哪裏知道。我仔細打聽才知道三哥的行蹤。他和錢頤青要好已經有一年多了,程度很深,到底他為什麼愛她,那是神秘的愛,誰也不解。也是機會造成的,他病的時候都是錢來服侍,煎湯熬藥。你想一個孤男,伴著個多情有意的怨女,哪能夠不愛呢!在南邊那種浪漫的環境中。因為她離開了南京,三哥也不辦公事請上假去杭州看她去,杭州的西湖上,特別租了一座樓房;他說在杭州養病,什麼病伴?她的病!三哥對她的事,向璟他們也不常提到,想法子解決吧,他也無從下手。正式和她結婚,怕錢小姐還不願意呢,也許有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哥是老實人。假如要是不老實,他也不會如此傻,回了家對嫂嫂這樣,你也不要難受,將來他和錢怕不能常久聚著,據聞錢想回廣西去;隔離後,愛情慢慢就淡了,楠嫂!那時三哥還是你的。這次你不要留在家裏了,你還是跟著三哥去,外國人的夫婦,從來不能離開的,一離開就保不了險。隻有中國,男人在外麵做買賣混事十多年不回家,女人在家裏睜眼淚合眼淚地熬著。所以文學的表現,總是什麼閨怨,寄外,寒砧明月,陽關歸夢,說不盡那些春愁秋恨,悲歡離合。”

她說得我笑了,黛的小嘴真能說,無怪乎琳昨天對母親說,黛妹有點像王熙鳳呢!

吃了點百合粉,我想掙紮起來。明天是父親的生日。一切事都要我去張羅,要不然母親又該抱怨了,琳雖然可以不理我不愛我,但是我對他的家庭主不離開,一天總要負相當責任。岫琴笑我舊道德觀念深,我也無法,我完全在這環境中勢有所不能反抗,因為我已是時代的犧牲者了。岫琴有一天正式和璟結了婚,她的地位和我就不一樣。誰都覺她是可以當客人一樣坐著瞧,坐著吃,坐著說笑是應該,我的環境地位就不能了,我是娶來的媳婦,不是請來的愛人。

八月九日

什麼事有了隔膜,就有了痛苦。誰都不肯披肝瀝膽地說出來,本來想哭,還要咽下淚去換上笑容;本是討厭你這個人,而表麵還要做做多少親熱的樣子,這虛偽敷衍簡直是中國人的美德,充滿了社會,充滿了家庭,充滿了個人。我真恨,然而我不能不這樣做,哪個環境允許你把赤條條的本性供獻出來呢?

我的家庭:老的有心事有痛苦,小的有心事有痛苦,除了那三個天真未鑿的小孩外,連來的客人都有心事有痛苦。

昨天父親過生日,表麵上多麼熱鬧;來了不少的客。黛更是高興了,跑出跑進,哪裏也有她的聲音,哪裏也有她的影子。琳說她是趕戲台的,哪一個舞台下也有她的角色點綴著。我真愛她,大概誰也愛,人又能幹,長的又清秀,性情更是溫柔和藹,看什麼地方她應付得恰如其分,一點也不討厭。她在學校教書賺來的錢,一個人用不清,無拘無束,更無牽掛,不受任何人的欺淩,也不看任何人的臉色,她真幸福!假使我有她那點程度,也不拿琳當生命:似乎成了他的玩具,愛時就可享福,恨時就要受罪,棄了你隻可在道旁哭泣!也不敢像娜拉一樣發脾氣關上門就走了。

午餐時,岫琴和黛都喝醉了。琳也有幾分。

岫琴大概心中有事,喝了幾杯,沒有澆愁反而引起愁了,睡在璟的床上,打著滾痛哭!她真是解放的女子,一切都不在乎,不介意。母親在背後罵她野姑娘,一點禮貌都不懂,不怕人笑話。父親過生日她哭,也該有個忌諱。其實他們哪管這些,在外麵慣了,想喝酒就吃個爛醉如泥,不論笑震天哭翻地也是自由,誰敢管。我看璟和岫將來最好組織小家庭,如果在這大家庭中,哪能生活呢!處處都是新舊不相融合的衝突。母親總是說:“你們真是幸運,像我們從前做媳婦,什麼都是自己做,白天站一天給公婆裝煙倒茶,晚上還要給小叔小姑們做鞋襪。誰像你們,整天玩,公園電影場跑個不嫌煩呢。”她老人家不說相差了多少歲數,隻說她少年時的受苦受罪。她羨慕我們,而我們還覺得不滿意這種生活呢!

昨夜三點鍾才睡,我本來精神就不好,又累了一天;洗完臉我就暈在椅子上起不來;琳看著我他都不過來問問我怎樣了。

我勉強扶著牆走進裏間,倒在床上悄悄地流淚,不禁想到我自己的身世。想想這世界上除了琳誰是我的親人。父母早死了,兄弟姊妹沒有一個。孤零零來到他魏家,受了無數的虐苦,但是覺世界上隻要琳愛我,我在他家裏忍受點痛苦也不算什麼。十五年這樣過去,我沒有埋怨過自己的命運。如今,維係我幸福的鏈子斷了,我將向黑暗的深洞沉落下去。

哭得疲倦了,我回頭看看小蓉可愛的睡靨,我的淚都流在她臉上,她臉上有過母親傷心的淚痕,除了她,隻有天知道我的悲痛。夜半,我起來去看琳,他頭向裏睡著:我無意中去摸了一下他的頭,忽然覺著手上沾了水,嗬!我知道了,琳也在偷偷哭呢!心中更覺難過,我伏在他身上向他:“琳!你為什麼?”他默然。連著問了他三次,他一揭被單,翻起身來氣衝衝地說:“我明天搬到旅館去;晚上都擾我睡不著。我還不知你為什麼呢?”

我不是怕他,但是我為了息事寧人,我忍下去了。

八月十一日

黛今天來了。剛從璟弟房裏走到我屋,她看見我這愁眉苦眼的樣子,不禁歎了口氣說:“你們的家庭怎麼好喜歡的太喜歡,憂愁的太憂愁。我也真不知該怎麼處?走到東屋你們演悲劇,走到西屋,他們演喜劇。你還是和琳哥說清楚點,他到底怎樣態度呢!僅這樣也不是一回事啊!時代已經變了,而且你也是師範畢業的學生,受過相當的中等教育,犯不上真個屈伏在如此家庭中過這樣的痛苦的日子。楠嫂,我完全同情你,憐恤你,並且可以援助你。老是哭,氣得病,也不能解決這問題嗬!”

“我和他說什麼呢!他隻是一個不理你,我也知道我們中間是完全分割了,什麼維係,在愛情方麵是勉強不來的。他自然也是很痛苦,愛的人不能結合,不愛的人偏常在眼前,而且是揮之不去,驅之又來地討厭他。在如今,他正式和我離婚未嚐不可,不過怕父母不願意,我一半固然是他的妻子,而我一半還是父親母親的媳婦,他們是正在需要著我,如果我去了,後來的人誰能這樣長年在家裏陪伴著他們。母親先前不滿意我,覺得我沒有她們當媳婦時的勤苦,但是要拿我比上岫琴,那就我完全是個舊家庭中的婦人,而她呢正是改革這家庭的反抗者。她隻能做璟的愛人,她不能當媳婦。我走吧,未必離開魏家真就討飯吃,就是出去當傭工,也可以維持我自己的衣食,不過我有點留戀,蓮、蘭、蓉三個孩子,我怎忍心讓她們嚐受失掉母親的痛苦。小蓮已經懂事了,不要看她是聾子。她看見我哭時,她也哭!有時夜間她聽見我哭,自己跳下床,跑到我身畔來抱著我。‘媽媽不要哭,媽媽不要哭!’小蘭昨天告媽說,‘奶奶!爸爸和媽媽淘氣,急得媽媽哭!你為什麼不說爸爸呢?’她們小靈魂內已經知道我是可憐的媽媽了,假使我真走了,那她們的命運更是不堪設想了。因之,我寧願為了她們,使我置身在這苦痛中生活。”

我正和黛談著,琳讓雲香來請她。

一會汽車嗽叭響了,是他們去看電影。

黛來到這裏也是左右做人難,然而她真能幹,那一麵都處得非常圓滿,毫無破綻。

我想黛勸我解決的話,也許是琳故意托她來探我的口氣,預備由我和他提出離婚,假使果然如斯,那琳的心也太狠毒了。他既和我決絕,然而表麵並不現出什麼來,對著人有時還要有意和你開玩笑。媽已經有點不滿意了,說琳不回來是盼他回來,回來了又故意找閑氣令他不喜歡;她不怪兒子,反而怪我。

我連哭都不能哭,哭了他們罵我“逼他走”,琳自己也再三說家庭苦痛一刻都不能忍,誰曾替我設身處地想一下。

昨天岫琴說:“這家真教人氣悶,爽性公開出來也痛快,誰都不肯揭掉假麵具,不徹底的敷衍。過幾天我想回家看母親去了,我住在我嫂嫂那裏也是氣悶,整天拿我的婚姻問題尋開心。來到這裏又是這樣別扭,真是你,楠嫂沉得住氣,要是我早跑了。璟常向我誇他的家庭好,和氣,爹媽的脾氣都不怪,來到這裏一瞧,滿不是那麼回事嗬。老實說,楠嫂,我真有點悔了。琳哥和你也是相愛的夫妻,如今為了個錢頤青弄得這樣結果;璟將來還不是這一套,哼!男人的心靠不住。”

她不知為什麼反向我發牢騷,我沒有說什麼,隻笑了笑!

八月十五

這幾日我心情異常惡劣,日記也不願寫了。

我想到走,想到死,想到就這樣活下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