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時我毫未知道在母親的帷下生病,是多麼幸福的事!這種溫柔的仁愛,我就那樣使他不得意過去。現在我在天涯已飄泊四年了:當我纏綿床褥,心情煩亂,醫藥無人過問的時候,我是怎樣渴想我親愛的母親!係念我親愛的母親嗬!
夢中有時能望到母親的影兒,伊慢慢地走到我的床前;把伊的手放在我發上撫著;我喜歡地張著雙臂抱伊的時候;可恨的晨雞又喔喔地叫了!迨夢醒後,隻有梅花的冷香,一縷縷沁入心肺;闌珊的疏影,在壁上盤曲蜷回地映著。床前確是立著一人,是我忠心的女仆,雖然伊也是伊女兒的母親,但伊的影子絕不是我的母親!
我確是囚在病籠中了;但朋友嗬!請你立在雲頭向下界一望,誰是不受病籠羈束的?誰是逃出生命之網的漏魚?病身體的,或不受精神的煩悶;病精神的,或不受身體的痛苦;我呢?精神上感受著無形的腐蝕;身體又感受遲緩而不能致命的斧柯!我的病愈重,我詛咒人生也更深;假如沒有生,何至於使我病呢?所以我詛咒社會人情怎樣薄浮,製度怎樣萬惡!我以為社會是虛的總名,借以組織中心的還是人類——聰明的人類。
我或者是太聰明!或者是神經過敏!在我眼簾下的宇宙,沒有完全的整個,隻有分析的碎屑;所謂奇麗,隻有慘淡;所謂愉快,隻有悲哀。我以為世間一切奇麗快樂都是虛幻,而悲哀慘淡,確是宇宙中的主宰,萬古不滅的真理!我對於生,感不到快樂,隻有悲哀,同時我又懷疑著宇宙中的一切。
病中心情,確有時太離奇,不過我已是為群眾所訕諷為瘋狂的呻吟者!
不禁又覺著一生太無收獲了!遊戲了這許多年,所嚐受的隻是虛偽的訕笑,麵具的浮情。有時也曾如流星一樣,墜顆光明的星在我麵前;但隻有刹那的火花到地後又變成堅硬的岩石了!宇宙唯一的安慰,隻有母親的愛;海枯石爛不卷不轉之情,都是由母親的愛裏,發蕾以不於開花。這在悲哀的人生,隻有為了母親而生活!母親為了怕我逸去,曾用伊的鮮紅的血絲,結織了生網。我為了愛母親,我更何忍斬斷了母親結織的生網!另去那死的深洞內,受那比較連母親都沒有的生活!
這樣似乎母親已很誠懇地昭示了;我伏在母親的寶座下懺悔了;為了母親,我應當抗議病魔侵占;這樣計劃之後,可憐我又開始轉動這機械的人輪了!
一九二三,二,十,病中。
一夜
我吃了晚飯,獨自一個正在樓上望西沉的落日,侄女昆林跑上來說:“梅姑!祖父讓我來請你,不知為了什麼事,祖母在哭呢!”
我懷著驚詫的心情來到母親房裏,芬嫂也在這裏。他們都正沉默著,母親坐在椅上擦眼淚,屋裏光線也很黯淡,所以更顯得冷森嚴肅。父親見我進來,他望著我說:“剛才瓏瓏來,他說你七祖母病得厲害,你回來還未看過她,這時候我領你去看看吧,也許還來的及。那麵的事情我已都讓你瑾哥去理了。”
驟然聽得這消息,我心裏覺著萬分淒楚!母親也要過去,我們因為天太晚了,勸阻她明天再去。我換了件衣服,隨著父親出來,昆林也伴著我,提了芬嫂燃著的玻璃燈。這正是黃昏時候,落日照在樹林菜圃,發出燦爛的金光。緣著菜圃的壟走去。
走過了菜圃,下了斜坡,便是一道新修的馬路,兩旁的楊柳,懶懶地一直拖到地上。夜幕漸漸垂下,昆林手中提著的玻璃燈,發出極光亮的火焰,黑暗的陰森的道上,映著我們不齊的身影。父親拄著龍頭拐杖,銀須飄拂,默無一語地慢慢踱著,我和昆林也靜悄悄地隨在他身畔,我們都被沉重的嚴肅的悲哀包圍著。
馬路的南邊現出一帶青石的堤,進了石堤門口有兩棵老槐樹的便是七祖母家了。
我們在這黑漆的大門口。我的心搏跳得很厲害,我等候一個悲劇的來臨在這叩門聲中。門開了,是瑾哥。後麵還跟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童,提著一把藥壺,他就是瓏瓏。
“病人怎麼樣?”父親問。
“醫生剛走,他說老病沒有希望了。現在還清楚,正在念著梅妹呢!快進去看看去吧!一直是喊著你的名字。”瑾哥又轉頭向我說。
瑾哥先把父親讓到東廂房,留著昆林伴著他,小童給沏上茶,我隨了瑾哥來到上房,上了台階揭簾進去,是三間大的一個外間,中間長桌上供著一個白磁觀音,兩旁掛著杏黃綢神幔,香爐裏還有餘煙未盡,佛龕前燃著兩支蠟燭。西間垂著一個軟竹簾,映著燈光,看見裏麵雪帳低垂的病榻。我輕輕地走進去,一個女仆向我招呼了一下,我就來到病床前。她的麵色十分得枯幹蒼白,雙睛深陷下去,灰白的頭發披散在枕畔,身體瘦小得蓋著絨氈和床一樣平。我哽咽著喊了一聲“七祖母”,她微睜開那慈和溫祥的眼望著我,她似乎不敢相認。“誰?”一個細小的聲音由帳中傳出。“是梅玲妹妹來看你的,你不是正在念她嗎?”瑾哥伏在床前向她說。“啊!原來就是玲玲。”她驚喜地把頭微微抬起,伸出一隻枯瘦不能盈握的手,握住我;她瞪眼望著我流下淚來,她道:“玲玲!我恐怕不能再見你呢!前些天你父親來,說你怕暫時不能回來,火車又快不通了,我很念你呢!可憐我病了許久了,今年春天就不能起床了,我天天禱告著,讓我快快死了吧!我在這世上早就是廢物了。我在你小時就撫抱著你,從搖籃裏一直看你長了這麼大,我真歡喜嗬!我時時都想著你,玲玲!我莫有白疼你,你能在這時候回來給我送終。”她說著老淚流到頰上,手在抖擻著。
屋裏點著兩盞煤油燈,但我隻覺昏暗得可恐怖。女傭人給我搬一個椅子在床邊,我坐下才詳細地和七祖母談她的病況,她有時清楚,有時糊塗,病象是很危險了。有時心裏淒酸地說不出什麼。可憐她孤苦無兒女的老人,她從小那樣珍愛我撫育我,今天既然來了,當然願意伴著她,令她瞑目死去的。乘她昏睡時出來到東廂去看父親,我道:“父親,七祖母病危,怕今夜就過不去的,我想今夜留在這裏陪著她,父親,我求你的允許。”我說時哽咽地泣了,父親也很難過,他吩咐瑾哥去買辦衣服棺材,並請幾個人來幫幫忙。瑾哥走後他和昆林到上房來看病人,已不如見我時清楚了,似乎在囈語著,父親喚她幾聲“七嬸”,她隻睜開眼看看,也不說話,麵部的表情非常苦痛悲慘!
父親出來到外間向我說:“梅玲!你就在這裏伴著她好了,回頭我讓你乳娘也來,如果無事明晨我再來;假如情形不好你就讓瓏瓏去報個信。瑾哥今天晚上也在這裏,也許還有別的人,你不要怕,七祖母撫養你的小,你送終她的老,是應當的。梅玲!你好好安慰她,令她含笑而終……”父親說話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了。
我燃亮了玻璃燈,仍讓昆林提著,送他們到大門口,我又囑咐昆林好好招呼著祖父。一直望著他們的燈光給樹林遮住看不見了,才掩門回來。
女傭人和我伴著七祖母,瓏瓏在廚房煎藥。瑾哥回來已十點多鍾了,衣服已置來,我都交給女傭人去看一遍,還少什麼不少。我們匆忙中現出無限的淒涼和慘淡,我時時望著她的臉撫摸著她的手,我希望她再和我說幾句話,這真是痛心的事情,頃刻中她的靈魂便去了永不回來。
一會工夫乳娘也提了燈籠挾著一個衣包來了,是母親給我帶來的衣服。
這一夜我便在病床邊伴著她,她已失了知覺。隻餘了一點未斷的氣息慢慢喘著。在她那枯幹蒼白的臉上,看出她在人間曆經苦痛的殘痕。我禱告。最好就這樣昏迷地死去,不然她在這時候一定會感到人間的恨憾!她是個孤獨者,她是掙紮奮鬥了七十多年,一員獨守殘壘的健將。
她二十歲嫁給了七祖父,結婚不到三年,七祖父便客死異鄉,餘下一點薄薄的財產,也都被強暴的族人占了去。她困苦無所歸,便隻身來到我家,給我們幫忙做點粗活計,祖母很同情她可憐她,常囑咐父親要照顧著她。我生後一月,不幸愛我的祖母便死了。那時母親也病著,一切料理喪事,看護母親,都是七祖母。後來我的乳娘走了幾天,也是她代理著母親的職務來撫養我,那時她真把一切的愛都集注在我身上,我的搖籃中埋殯著她不可言說的悲痛和淚痕。那時我的淺笑,我的嬌態,也許都是她唯一的安慰呢!
十數年來,憑著她的十指所得,也略有點積蓄,父親勸她承繼一個兒子,將來也有個依靠,她隻含淚搖頭地拒絕。後來她也老了,我們又都是漂泊在外邊不常回去,父親就借她這所房子讓她住著,雇一個小孩服侍她,她雖然境遇孤苦,但還不至於令她做街頭餓莩的,自然是我父親的力量。
為人是非常的和藹,不論心裏有什麼悲哀的事情,表麵上都是那一付微笑的麵靨;她是忍受著默咽著一切的欺淩和痛苦。她是無抵抗主義者的信徒。她似乎認定人間不會給與她什麼幸福快樂的,所以她寧願依人籬下求暫時溫飽,不希望承繼兒女,來歡娛她荒涼的暮景,她甘於寂寞的生活,不躲避自己孤苦的命運,不怨天不尤人,很平淡地任其自然的來臨;這種漠然的精神也許是旁人做不到的。我虔誠地替七祖母祈禱,願她將這永久的平淡和漠然,留給世間苦痛的朋友們自己慰解著!
陰森的夜裏,我在她床前來回的走著,一盞暗淡的燈,在黑暗中幌搖著現出無限的恐怖,我勉強抑壓著搏跳的心等待著死神黑翼的來臨!一會工夫我又去看看她的麵色和呼吸,乳娘整理著她的殮衣,女傭人在分散族人的孝帽;瑾哥常常探首來問消息,他的麵色已現得十分憔悴!
天黎明時,病人漸漸垂危,呻吟苦悶,氣息也喘得很緊;瞳孔也縮小了,而且昏暗無光。我注視著她。撫著她的手,輕輕呼著“七祖母”,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嘴唇微動著但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麵色漸漸紅了。身體轉動了幾下,微睜開眼望了望我,她就閉上眼,喉間痰湧上來,喘息著;一陣一陣氣息低微,我這時低低喊著她,淚已落滿了床褥。
懺悔
許久了,我湮沒了本性,抑壓著悲哀,混在這虛偽敷衍,處處都是這箭簇,都是荊棘的人間。深深地又默窺見這許多驚心動魄、耳聾目眩的奇跡和那些笑意含刀,巧語殺人的伎倆。我戰栗地看著貌似君子的人類走過去,在高巍的大禮帽和安詳的步武間,我由背後看見他服裝內部,隱藏著的那顆陰險奸詐的心靈。有時無意聽得許多教育家的偉論,真覺和藹動人,冠冕堂皇;但一轉身間在另一個環境裏,也能聆得不少傾陷、陷害、殘鄙過人的計策,是我們所欽佩仰慕的人們的內幕。我不知汙濁的政界,也不知奸詐的商界,和許多罪惡所萃集的根深處,內容到底是些什麼?隻是這一小點地方,幾個教室,幾個學生,聚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學校裏,也有令我無意間造成罪惡的機會。我深夜警覺後,每每栗然寒戰,使我對於這遙遠的黑暗的無限旅程更懷著不安和恐怖,不知該如何舉措,如何懺悔啦!
我不願詛咒到冷酷無情的人類,也不願非議到險詐萬惡的社會,我隻埋怨自己,自己是一個懦弱無能的庸才,不能隨波逐流去適應這如花似錦的環境,建設那值得人們頌揚的事業和功績。我願悄悄地在這春雨之夜裏,揩去我的眼淚,揩去我忍受了一切人世艱險的眼淚。
離母親懷抱後,我在學校的蔭育下優遊度日。迨畢業後,第一次推開社會的鐵門,便被許多不可形容描畫的惡魔係縛住,從此我便隱沒了。在廣庭群眾,裙屐宴席之聞周旋笑語,高談闊論的那不是我。在灰塵彌漫,車軌馬跡之間仆仆之風霜,來往奔波的那不是我;振作起疲憊百戰的殘軀,複活了業經埋葬的心靈,委曲宛轉,咽淚忍痛在這鐵蹄繩索之下求生存的,又何嚐是我呢?五年之後,創痕巨痛中,才融化了我“強”的天性,把填滿胸臆的憤怒換上了輕淺的微笑,將危機四伏,網罟張布的人間看做了空虛的夢幻。
有時深夜夢醒,殘月照臨,淒涼靜寂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閃映著。有時秋雨淅瀝,一燈如豆,慘淡悲愴中也許能看見我自己的影子在那裏欷歔著。孤雁橫過星月交輝的天空,它哀哀的幾聲別語,或可驚醒我沉睡在塵世中的心魂;角鴟悲啼,風雨如晦的時候,這恐怖戰栗的顫動,或可能喚回我湮沒已久的真神。總之,我已在十字街頭,擾攘人群中失丟了自己是很久了。
其初,我不願離開我自己,曾為了社會多少的不如意事哀哭過嗟歎過,灰心懶意地萎靡過,激昂慷慨地憤怒過,似乎演一幕自己以為真誠而別人視為滑稽的悲劇。但如今我不僅沒有真摯的笑容,連心靈感激慚愧的淚泉都枯幹了。我把自己封鎖在幾重山峰的雲霧煙霞裏,另在這荊棘的人間留一個負傷深重的殘軀,載著那生活的機軸向無限的旅程走去,——不敢停息,不敢抵抗地走去。
寫到這裏我不願再說什麼了。
近來為了一件事情,令我不能安於那種遺失自己——似乎自騙的行為;才又重新將自己由塵土中發現出,結果又是一次敗績,狼狽歸來,箭鋒刺心,至今中夜難寐,隱隱作痛;怕這是最後的創痛了!不過,我願帶著這箭痕去見上帝,當我解開胸襟把這鮮血淋漓的創洞揭示給他看的時候,我很傲然地自認我是人間一員光榮歸來的英雄。
自從我看了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之後,常常想到自己目下的環境,不知不覺之中我有許多地方都是在試驗她們,試驗自己。情育到底能不能開辟一個不是充滿空虛的荷花池,而裏麵有清瑩的小石,碧澈的水波,活潑美麗的遊魚?
第一次我看見她們——這幻想在我腦中成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許多活潑純潔、天真爛漫的蘋果小臉,我在她們默默望著我行禮時,便悄悄把那付另製的麵具褫去了。此後我處處都用真情去感動她們。
有一次,許多人背書你不能熟讀,我默然望著窗外的鐵欄沉思,情態中表示我是感到失望了。這時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由牆陬發出:
“先生!你生氣了嗎?我父親的病還沒有好,這幾天更厲害了,母親服侍著也快病了。昨夜我同哥哥替著母親值夜;我沒有把書念熟。先生,你原諒我這次,下次一定要熟讀的。先生!你原諒我!”
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她的頭隻比桌子高五寸。這時她滿含著眼淚望著我,似乎要向我要怒宥她的答複。“先生?芬萊的父親因為被衙門裁員失業了,他著急一家的衣食,因此病了。芬萊的話,請先生相信她,我可以作證。”中間第三排一個短發拂額的學生,站起來說。
“先生!素蘭舉手呢!”另一個學生告訴我。
“你說什麼?”我問。
“先生,前天大舅母死了,表姊傷心哭暈過去幾次,後來家人讓我伴她到我家,她時時哭!我心裏也想著我死去五年的母親,不由得也陪她哭!因此書沒有念熟,先生……”
素蘭說著哽咽地又哭了!
我不能再什麼,我有什麼理由責備她們?我隻低了頭靜聽她們清脆如水流似的背書聲,這一天課堂空氣不如往常那樣活潑欣喜;似乎有一種愁雲籠罩著她們,小心裏不知想什麼?我的心確是非常的感動,喉頭一股一股酸氣往上衝,我都忍耐地咽下去。
上帝!你為什麼讓她們也知道人間有這些不幸的事跡呢?
春雨後的清晨,我由別校下課趕回去上第二時,已遲到了十分鍾。每次她們都在鐵欄外的草地上打球跳繩,遠遠見我來了,便站一直線,很滑稽地也很恭敬地行一個童子軍的舉手立正禮,然後一大群人擁著我走進教室,給我把講桌收拾清楚,然後把書展開,抬起她們蘋果的小臉,靈活的黑眼睛東望西瞧的不能定一刻。等我說:“講書了。”她們才專神注意地望著我看著書。不過這一天我進了鐵欄,沒有看見一個人在草地上。走進教室,見她們都默然地在課堂內,有的伏著,有的在揩眼淚,有的站了一個小圓圈。我進去行了禮,她們仍然無精打采的樣子。這真是啞謎,我禁不住問道:“怎麼了?和同學打架嗎?有人欺侮你們嗎?為什麼不高興,為什麼哭?因為我遲到嗎?”我說到後來一句,禁不住就笑了。“不是,先生,都不是。因為波娜的父親在廣東被人暗殺了!她今天下午晚車南下。現在她轉來給先生和同學們辭行。你瞧!先生,她眼睛哭得像紅桃一樣。”自治會的主席,一個很溫雅的女孩子站起來說。“什麼時候知道的!唉!又是一件罪惡,一支利箭穿射到你們的小心來了!險惡的人間,你們也感到可怕嗎?”我很驚惶地向她們說。
“怕!怕!怕!”許多失色蒼白的小臉,呈現著無限恐怖的表情,都一齊望著我說。
我下了講堂,走到波娜麵前,輕輕扶起她的頭來,她用雙手握住我,用含著淚的眼睛望著我說:“先生!你指示我該怎樣好,母親傷心得已快病倒了。我今天下午就走。先生,我不敢再想到以後的一切,我的命運已走到險劣的道上了,我的希望和幸福都粉碎成……”她的淚珠如雨一般落下來。
“波娜!你不要哭了,這是該你自己承受上苦痛紮掙的時候到了。我常說你們現在是生活在幸福裏,因為一切的人間苦惱糾葛,都由父母替你堵擋著,像一個盾牌,你們伏在下麵過不知愁不認憂的快樂日子。如今父親去了,這盾牌需要你自己執著了。不要灰心,也不要過分悲痛,你好好地侍奉招呼著母親回去。有機會還是要繼續求學,你不要忘記你曾經告訴過我的誌願。常常寫信來,好好地用功,也許我們還有再見的機會……”
我說不下去了,轉身上了講台,展開書勉強鎮靜著抑壓著心頭的悲哀。
“我們不說這回事了,都抬起頭來。波娜!你也不要哭了,展開書上這最後一課吧!你瞧,我們現在還是團聚一堂,刹那後就風吹雲散了。你忍住點悲哀吧,能快活還是向這學校同學、先生同樂一下好了。等你上了船,張起帆向海天無際的途程上進行時,你再哭吧!聽我的話,波娜!我們今天講《瘞旅文》。”我想調劑一下她們戀別的空氣,自己先裝作個毫不動情漠然無感的樣子。
無論怎樣,她們心頭是打了個不解的結,神情異常黯淡。
下課鈴搖了!這聲音裏似乎聽見許多傾軋陷害,殺傷哭泣的調子。我抬起頭望了望波娜,灰白的臉,馬上聯想到她那僵斃在地上,鮮血濺衣慘遭暗害的父親。人間這幕悲劇又演到我的眼前;如此我隻有走了。匆匆下了課,連頭都不曾抬就走出了教室。隱約聽見波娜和她們說話的聲音,和許多猛受了打擊的驚顫小心的泣聲。
我望望天上無心的流雲和晴朗的日光:證明這不是夢,也不是夜呢!
第二天上課時,她們依然神情頹喪,我的目光躲避著波娜的空位子,旁近她的同學都側著身體坐著,大概也是不願意看見那個不幸的地盤。那日下午那個空位子我就叫素蘭填補了。
自從那天起我們都不願意談到波娜,她們活潑的笑容也減少了,神態中略帶幾分恐怖顧慮的樣子,沉默深思,她們漸漸地領略了。我怨恨這殘毒萬惡的人間呢!汙染了這許多潔白的心靈!求上帝,允許諒恕我的懺悔吧!我願給我以純真如昔的她們,不再拿多少未曾經見的罪惡刺激殘傷她們。
平常一件不經常的小事,有時會弄到不可收拾、救藥的地位。罪惡都是在這樣隱約微細中潛伏著,躍動著。
學校裏發生了一宗糾葛不清的公案,這裏邊牽涉到素蘭。我一直看著她宛轉在幾層羅網幾堵石壁中紮掙,又看見她在冷笑熱諷威嚇勒逼中容忍;最後她絞思焦慮出許多近乎人情的罪惡來報恩,她毅然肩負了一切,將自己做了一個箭垛,承受著人們進攻射擊而坦然無愧於心。多少委曲求全,犧牲自己來護別人的精神,這是最令我慚愧的,汗顏的。
我曾用卑鄙的態度欺淩她,我曾用失望的眼光輕視她;我曾用堅決的態度拒絕她,我曾用巧語誘惑她。如今我懺悔了,我不應隨著多數殘刻淺薄的人類,陷她在極苦痛中呻吟著;將她的義氣俠性認為罪惑,反以為這是自己的聰明。
當她聽了我責備她的話時,她隻笑了笑說:“先生!我希望你相信我,我負了這件罪惡時,卻能減少消失一個人的罪惡,我寧願這樣做,我願先生了解我,我並不痛苦!”她麵色變為灰白了。
“我愛我死去的母親之魂,如我的生命;先生!我請母親來鑒諒我,這不是罪惡,這是光榮。”她聲音顫抖地說。
當我低頭默想這件事的原因時,她已扶著桌子暈過去了!
四周都起了紛擾,嚇得許多女孩望著她慘白的麵靨哭了!我一隻手替她揩著眼淚,一隻手按著她搏躍的心默默禱告著,願她死去的母親之靈能原諒我的罪過,我悄悄說:“讓她醒來吧!讓她醒來吧!”
從三點鍾直到五點鍾,她在暈迷中落淚,我也顫抖著心,想到人間的險艱,假如她真個是犧牲上自己代別人受過時,那麼我們這些智慧充分,理智堅強的人,不是太對不住她了嗎?可憐她幼無母親的撫愛,並遭繼母的仇視,因此她才得了神經衰弱之疾,有一點刺激便會昏厥不醒的。她在無可奈何中,寄居在舅母家,這種甘苦我想絕不是聰明的人所能逆料到的吧!每次讀到有關慈母或奉養的書時,她總淚光模糊地望著我。我同情她,我也可憐她,因此我特別關心掛想這無人撫管的小孤女。但是這一次我是不原諒她,因為我自認她曾騙過我。
她暈厥歸去的那一夜,我曾整夜轉側不能入寐,想到她灰白的麵龐和黑紫的嘴唇,我就覺得似乎黑暗中有種細小的聲音在責備我。我一直在懸心著怕她有意外,假如她常此失去健康,那我將怎樣懺悔這巨大的罪戾呢?我想到母親,她在炮火橫飛的娘子關內,這時正在枕畔向我祝福吧!母親!我真辜負了你瀕行的教誨和囑咐。
翌晨我去學校,打聽了她的住處,我擬去看素蘭,後來蓮芬說我不去好,怕她見了我又傷心。打電話去問時,說她病已有轉機了。
為了這件事,我痛心到萬分,自己舊有的創痕也因此崩潰。
幾周後,素蘭來校上課了,她依然是那樣沉默著,憔悴的臉上,還隱約顯著兩道淚痕,我不忍仔細注視她,隻微微笑了笑,這也許表示懺悔,也許是表示欣慰!
事情就這樣糊塗了結。作文時,我出了“別後”的題目,素蘭寫了一封信給她死去的母親,是這樣說:
“親愛的母親:
我已經覺著模糊中能看見你慈祥的麵容兒,但如今又漸漸在清醒中消滅了!我是如何的悵惘嗬!這件事我想你的陰靈該早知準了,不過母親,我不能得若何人了解同情的苦衷,我該訴向母親的,母親!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