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教育》reference_book_ids\":[7124197568128486414,7254863612886387767,7267077378956856360,6895328422273223688,7225560261803904052,7096330419846515743]}],\"139\":[{\"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39,\"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5,\"start_container_index\":139,\"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0},\"quote_content\":\"《紅與黑》reference_book_ids\":[7267077389211929658,7249577068264950845,6885615244127767560,7084161014320598053,704960412839315356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三
今天剛起來打開窗戶,茶房便進來了,他手裏拿著一封信道:“吳先生已經走了,這封信他教我交給您。”我急忙打開來,上邊寫的是:
雪樵:
你也許要怪我不辭而別,不過請你原諒我,我不願明天再看見你了,見了你時怕我更要比今夜還不英雄呢!我知道你現在已經睡了,但是這樣明月,這樣靜夜,我無論如何這淒楚的心情不能寧貼,教我如何能睡。今夜海邊的別宴,太悲壯了,也太哀豔了,可惜我不是詩人,不是畫家,不能把那樣英麗雄壯之景,纏綿婉轉之情描寫出。雪妹,我們離別這並不是初次,這漂浪無定的行蹤,才是我們的本色,我何至於那樣一說別離就怯懦呢,不過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常怕你這次遠道去後,我們就後會無期了。
學敬的哥哥敏文在C城,我已寫信去了,你到了那裏他自然能招呼你,這次走有學敬伴你到A埠,一路上我也可放心了。有機會我這裏能脫身時,我就去找你,願你忘掉一切的過去,努力開辟那光明燦爛的將來。誰都是現社會桎梏下的呻吟者,我們忍著耐著,歎氣唉聲地去了一生呢,還是積極起來粉碎這些桎梏呢!我和你都是由巨創深痛中紮掙起來的人,因悲憤而失望,便走了消極不抵抗的路,被悲憤而激怒,來擔當破壞悲哀原因的事業,就成了奮鬥的人了。雪妹!你此去萬裏途程,力量無限,我遙遠地為我敬愛的人禱祝著!
至於我,我當效忠於我的事業。我生命中是有兩個世界的,一個世界是屬於你的,願把我的靈魂做你座下永禁的俘虜,另一個世界我不屬於你,也不屬於我自己,我隻是曆史使命中的一個走卒。我儕生活日在風波之中,不能安定,自然免不了兩地懸念,因之我盼望你常有信來,我的行蹤比你固定,你有了一定駐足處即寄信來告我。
雪妹!千言萬語我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該如何結束。東方已現魚肚色,晨曦也快照臨了,我就此在你夢中告別吧!雪妹,“一點墨痕千點淚,看戀箋都漬殷紅色,數虯箭,四更徹。”這正是替我現時寫照呢!再見吧,我們此後隻有夢中相會!
吳雲生
我看完後喉頭如梗,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把信紙都濕透了,這時我才感到自己孤身在旅途中的悲哀!想這幾年假使不是雲生這樣愛護我安慰我,勉勵我,怕我已不能掙紮到現在。如今我離開他了,此去前途茫茫,孤身長征,怎能咽下這一路深痛的別恨。但轉念一想,我既走上了這條路,哪能為了兒女私情阻礙我的前途,我提起了理智的慧劍斬斷了這纏綿惜別的情絲。
吃完早點,我給雲生寫了封信。正預備出門時學敬來了,她說船票已都買好,明天上午八時開船,她的事情都辦清楚了,讓我今天就到她家去,明天一塊兒上船。
翌晨八時,我已和學敬上了船。船開後她有點暈船,我還能紮掙著,睡在床上看小說。黃昏時我到船頭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瑪瑙球一樣,照得船欄和人間都一色緋紅。我默倚著船欄看那船頭湧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時白沫也歸於無處導覓。我旁邊站著一個老人須發蒼白,看去約有七十多幾了,我看他時他似乎覺著了,抬起頭來和我笑了笑,問我去哪裏,我告訴他去A埠,後來我就和他攀談起來。他姓王,和小孩一樣處處喜歡發問,並且很高興地告我他過去四十年經商的閱略。他的見解很年青,絕不像個老年人,而且他很愛國,他願看到有一日中國的旗插在香港山巔上。這更是一般主張無抵抗主義——投降主義的學者們所望塵莫及了。
回到艙內,學敬睡著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淒楚不能睡著,回想一切真如春夢,遺留在我心底的隻是淺淺的痕跡,和水泡起滅一樣的虛幻,什麼人生的折磨,事業的浮沉,誰是成功,誰是失敗,都如波浪、水泡一樣,渺茫如夢。這時風起了,波浪湧擊著艙窗,又撲的一聲落下,飛濺起無數的銀花,船更顛簸了,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遠遠我似乎聽見雲哥唱歌的聲音,聲音近了,我看見雲哥走近我的床來,我張手去迎他,忽然見他鮮血滿身!我嚇得叫了一聲,驚醒後哪裏有雲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夢。但是這夢太可怕了,我的心驚顫著!我跪在床上禱告!上帝!願你保佑他,我唯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這一隻大船,黑夜裏正在波濤中衝衝紮掙著前進!
四
到了A埠,見著敏文,是學敬的二哥,他領我到他家去住,許多舊友都來看我,他們見我能這樣拋棄了舊日安樂的生活,投向這個環境中來,自然都異常歡迎!在他們這種熱烈的空氣中,我才懊悔來晚了。一切的煩惱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氣真能匹馬單騎沙場殺敵!
在這裏又逢見三年未見的琦如,他預備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們遂離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談這幾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變化,在路上還不寂寞。到了C城,這裏正是戰區,軍隊已開走了,三四天內還要出發大隊。我和琦如見了學敬的大哥敏慧,他說雲生來信他已收到了,問我願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說要去前敵,他說去前敵就是宜傳隊和紅十字會救護隊,救護要有點醫學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護還可以,我們因為五卅事件發生後,學校裏曾組織過救護班,而且我們還到過醫院實習過。縛縛繃布總能會呢!”他們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醫院找王懷馨,她是日本畢業的,回國後便在C城服務,在東京時和雲生他們都認識。她頎長的身腰,鳳眼柳眉,穿著軍裝,站在我麵前真是英氣凜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說,救護隊分兩種,一種是留在C城醫院救濟運回的傷兵,一種是隨軍臨時救護,問我願意哪一種。我說去從軍。她道:“那更好了,這次出發一共去一百人,你就準備吧!隊長是黃夢蘭,她從前在P城念書,也許你們認識的,我令人請她來介紹一下。”一會工夫夢蘭來了,似曾相識,她捉著我手說:“歡迎我們的新同誌。”我們都笑了!
在這裏住了三天,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早已換上軍裝,她們都說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發,這時我們真熱鬧,領幹糧,領雨衣,領手槍,領子彈,其餘便是我們的藥品袋和救護器具。
到夜裏她們都睡了,我給雲生寫了封長信,告訴他昨天我就出發的消息,和我近來的生活,別的話都沒敢寫,我讓他寫信時寄C城王懷馨轉我。到了這裏不知為什麼,心中一切的煩惱都消失了,隻是熱血沸騰著想到前線去,嚐嚐這沙場殲敵是什麼滋味?
天還黑著我們就起來了,結束停當後我們先到集合場去,這時晨霧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點模糊,房屋樹林都隱約地藏在黎明的淡霧下。等到七點鍾集合號響了,這時公共運動場上一排一排地集合了有三萬多人,軍樂悠揚中,我們出動了,街市上兩旁都是歡迎我們的群眾,當我們武裝的救護隊宣傳隊過去時,婦女們都高聲地呐喊著,我們都挺著胸微笑了!火車開動時敏慧來看我,他又給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寫點戰場上的雜感給他編輯的《前鋒周刊》。我和馮君毅坐在車窗邊,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緊,雲生久無信來,我真念他呢!
車道旁碧水長堤,稻田菜圃,一點都沒有戰雲黯淡的情景,這樣錦繡的山河,為什麼一定要弄得烏煙瘴氣,炮火迷漫呢!但是我們的軍隊是民眾的慈航,為了殲滅和打倒民眾之敵,我們不得不背起槍來。午餐便是隨身帶的幹糧,不知為什麼,我們大家吃起來,都覺著十分香甜。這一車的同誌們,英武活潑,看起來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畢業,又都是誌願從軍,經過訓練的,自然較比那些用一個招兵旗幟拉來的無知識的丘八,不啻天淵之別;這樣的軍隊不打勝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鎮,景象非常之慘淡,據雲匪軍剛剛退去,我們的前線在這裏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車我們整齊隊伍走到龍王廟,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來看我們,而且驚奇得都低低地互相傳說:“還有女兵呢!”在他們無恐怖的麵色上,我知道我們軍隊是和人民一體的。
到了龍王廟我們可以休息了,其餘的軍隊是駐紮在附近的兵營裏。我把身上的累贅東西放下後,就拉了夢蘭到後邊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見神座下放著三四副棺材。夢蘭走進去,她忽然叫起來,她告我說:“有一個棺材板正蠕動呢!”我走近了看時,原來棺板未釘,外麵還露著灰布的衣角。也許是聽見我們說話的聲音了,棺材內有微微喘息的聲氣,夢蘭說:“一定還沒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開看看。”我在殿上等著,少時她帶了二個粗使的人來,讓他們揭起棺板,裏麵原來迭放著兩個死兵,上邊的這一個臉伏在底下那個的脅間。把他提出來翻了個身,果然是個活人,麵色雖蒼白如紙,但還有呼吸!底下那個已死了,夢蘭教他們重新把棺板釘好,一齊連那幾副棺都抬出去找個空地掩埋了。把那個未死的傷兵抬到前麵去。給他灌了點藥,檢查後,他的傷在腰部,子彈還未拿出呢!於是我們設法取出加以醫治。
在我軍攻擊F鎮時,敵軍傷兵太多,因無人救護就都活著掩埋了。這有棺材裝著的大概還是官長吧!
翌晨黎明我們騎著馬到離F鎮三十裏的T莊去,這一帶便是前幾天的戰場,樹木枝柯,被炮打擊得七零八落,田中禾苗都踐踏成平地,鄰近鄉村的房屋,十室九空,被流彈穿了許多焦洞,殘垣斷橋間,新添了許多凸起的新土,這都是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裏人。五年前我的故鄉,我的家園,何嚐不是這樣的蹂躪,在炮火聲中把我多年臥病在床的祖母驚嚇死!誰能料到呢!當年那樣嬌柔孱弱的小姐,如今也居然負槍背彈,匹馬嘶風馳驅於戰場之上,來憑吊這殘餘的劫後呢!
在馬上我又想起雲生,假使他這時和我鸞鈴並騎,雙槍殺敵,這是多麼勇武而痛快的事。如今別來將及一月了,還未見他一字寄來,我心驚顫極了,他在P城好像在虎狼齒縫間求生活,危險時時就在眼前!
正午時前線有消息來,說敵軍敗潰B山,T莊全在我軍手裏了。那時我正給一個傷兵敷藥,聽見後他抬起頭來和我笑了笑,表示他犧牲的光榮。
五
今天下午我們便去T莊駐防,緣途情狀慘極了,黃沙碧血,橫屍遍野,田畔的道路上,滿棄著灰色製服,破草鞋,水壺,飯盆,狼藉黯淡真不忍睹。到了那裏他們已給我們找好地點,軍隊在野外紮著帳篷。宣傳隊男男女女正在街市上講演呢?
黃昏時我約了文惠騎著馬去街市上看看,走到一家門口,忽然看見一堆人正在院裏圍著哭呢,喜動的文惠下了馬跑進去看,我也隻好隨她進去,他們見我們追來,都不哭了,但還在抽咽著!文感向:“你們哭什麼?我們的軍隊來嘈擾你們嗎?”一個老婆婆過來,擦眼抹淚地說:“告訴你們也不要緊,唉!我們都是女人。我的兩個女兒死了,不是好死的,是那可殺的土匪兵昨天弄死的。一個出嫁了,懷著七個月身孕,一個還未出嫁呢,才十二歲,剛才埋殯了,這時大女婿來了,我們說起來傷心地哭呢!”我們聽了自然除了憤恨這殘暴的獸行外,隻好安慰這老婆婆幾句。她見我們這情形慈悲,又抽咽著說:“你們要早來一步,就救了她們了。這時已晚了。”這是什麼世界,想當初我父母和哥哥的慘死,也都是這些土匪兵害的,惡魔們為了爭地盤鬧意見,雇上這般豺狼不如的動物四處去蹂躪殘害老百姓,把個中國弄得陰森慘淡連地獄都不如。
辭別了那傷心流淚的老婆婆,我們到征收局去看馮君毅,到了辦公處見他們幾個人都垂頭喪氣默無一言地坐著,頑皮的文惠說:“打了勝仗還不高興,愁眉苦眼的幹嗎?”君毅歎了口氣說:“這比敗十幾個仗的損失都大呢,真是我們的厄運。”我莫名其妙地問:“到底是什麼事,這樣吞吞吐吐?”君毅說:“敏慧剛才由C城來一密電,說P城的同誌都被捕去,三天之內將三十餘人都絞死了!”“雲生和采之呢?”我很急地問,他不說話了,隻是低著頭垂淚!我已經知道這不幸的噩耗終於來了!雲生大概已成了斷頭台畔的英雄,但是我還在日夜禱祝盼望他的信呢!我覺得眼前忽然有許多金星向四邊迸散,頓時,全宇宙都黑了,我的血都奔湧向腦海,我已冥然地失了知覺!
睜開眼醒來時,文慧和君毅、夢蘭都站在我麵前,我的身子是躺在辦公處的沙發上,我勉強坐起來,君毅說:“雪樵!你自己要保重,又在軍旅中一切都不方便,著急壞了怎麼好,這樣熱的天氣。這種事是不得已的犧牲,我們自然不願他們死,他們的死,就是我們組織細胞的死。不過到不得不死時,我們也不能因為他們死就傷心頹毀起自己來。你不要太悲痛吧!雪樵,我們努力現在,總有一天大報了仇,這才是他們先亡烈士希望於我們未死者的事業呢!你千萬聽我的話。”夢蘭和文惠也都含著淚勸我。我硬著心腸紮掙起來,一點都不露什麼悲慟。我的腦筋也完全停滯了思想。隻覺身子很輕,心很空洞。這時把我一腔熱血,萬裏雄心馬上都冰冷了!剛由巨創深痛中紮掙起來,我也想從此開辟一個境地,重新建築起我的生命,那知我剛跨上馬走了幾步就又陷入這無底的深洞!雲哥!我隻有沉沒了,我隻有沉沒下去。
君毅們見我默默無言地坐著,知我心中淒酸已極,文惠她們和我回到宿處後,又勸了我一頓,我隻低著頭靜聽,連我自己都不知為什麼這樣恍惚,想到雲生的死隻是將信將疑。
晚餐時她們都去了大廳,我推說頭痛睡在床上。等她們走了,我悄悄起來,背上我的槍,拿上我的日記,由走廊轉到後院,馬槽中牽了我那小白馬,從後門出來。這時將近黃昏,景物非常模糊,夕陽懶懶地放射著最小的餘輝,十分黯淡。我跨上馬順著大道跑去,涼風吹麵,柳絲拂鬢,迎麵一顆赤日烘托著晚霞暮靄,由鬆林中慢慢地落下,我望著彩雲四散,日落深山,更覺惆悵!這和我的希望一樣,我如今孤身單騎,彷徨哀泣,荒林古道已是日暮窮途。
我也不知去那裏,隻任馬跑去,一直跑得蒼茫的雲幕中,露出了一彎明月,馬才停在一個村店的門口。看著小白馬已跑得渾身是汗,張著嘴嘶喘!我也覺著口渴,下了馬走進村店去,月光下見席蓬下的板凳上坐著一個老者,正在打盹呢。我走近去喚醒他,他睜眼看見我這樣子,嚇得他站直了不敢動。我道:“我是過路的,請你老給點水喝,並飲飲我的馬。”他急忙說:“那可以,那可以,請軍爺坐下等一等。”回身到裏麵去了,不一會出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提著水壺,拔著鞋揉著眼,似乎剛醒來的樣子。我也不管幹淨與否,拿起那黃瓷大碗喝了一碗。那老者手裏執著個油燈出來,把燈放在石桌上回頭又叫:“三兒,你把馬飲飲去!”三兒遂把馬牽到水槽旁去。我由身上掏了一張票子給他,也不知是多少,我說:“謝謝你老,這是茶錢。”翻身上馬又順著大道下去。
這時才如夢醒來,想到自己的瘋狂和無聊。但這一氣跑我心中似乎痛快,把我說不出來的苦痛煩惱都跑散了!這時我假如能有暴風在右手,洪水在左手,我一定一手用暴風吹破天上的暗雲,一手將洪水衝去地上的惡魔!那時才解消我心頭抑壓的憤怒!
夜已深了,天空中星繁月冷,夜風淒寒,這仿佛一月前海邊的情景又到眼底,怎忍想呢!雲哥已是絞台上的英魂了,這時飄飄蕩蕩魂在何處呢!沉思著我的馬又停住了,抬頭著,原來一條大河橫在眼前,在月下閃閃發著銀光,靜悄悄地隻有深林幽嘯,河水嗚咽。我下了馬,把它拴在一棵白楊上,我站在它旁邊呆呆地望著河水出神。
後來我仰頭向天慘笑了一聲!把我的手槍握在右手,對著我的腦門扳著機,冷鐵觸著我時,渾身忽然打了一個寒噤,理智命令我的手軟下來了。“我不能這樣死,至少我也要打死幾個敵人我再死!這樣消極者的自殺,是我的恥辱,假使我現在這樣死了便該早死,何必又跑到這裏來從軍呢!我要紮掙起來幹!給我慘死的雲哥報仇!”我想如今最好乘這裏深夜荒野,四無人煙,前是大河,後是森林,痛痛快快地哭哭雲哥,此後我永不流淚了!我也再無淚可流。“露寒今夜無人問”,我隻有自己紮掙了。拾起地下的手槍,解開我的馬,我想歸去吧!它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走到我身邊抬起頭來望著我,我一腔悲酸湧上心頭,不由地抱住它痛哭起來!
【按語】這是石評梅創作後期,比較為人認可的追逐革命的小說,裏邊糅雜了作者自身的影子,她也曾束裝奔赴革命的前線,隻是為家人、同仁所束縛,繼續教書育人。在短短的小說裏,作者有離開的惆悵,與朋友的話別,與愛戀的人的訣別,戰場故友的重逢,對革命隊伍的讚美,對事業進展的迫切。及至堅守在爪牙下的朋友殞命的消息到來時,主人公縱馬奔馳的悲傷淒婉乃至要飲彈自盡,都能看到當時作者的身影,其中也有革命的浪漫主義情懷,話別中墳旁的遊覽,水邊的酒別,還有天涯各處有故人,無數的青年投身於革命和民眾對新隊伍的情感,還有對婦女從軍的群眾關注和描寫,隱著作者影子的悲戚與革命的浪漫前行相糅合,包含了對前路的憧憬和未來的向往。
病
窗外一片片飛著雪花,爐中的獸炭熊熊地燃著,我擁著淺紫的綢被,睜著半開的眼,向窗望著!這時恰是黃昏,屋裏的東西,已漸漸模糊起來;病魔又乘著這黑暗的勢力,侵入我這無抵抗的身體內。當時微覺有點頭痛,但我的心仍覺清明的存在。迷離恍惚中,依稀聽見枕畔有輕輕語聲:“母親遠在故鄉,梅隱姐姐又在日本,雲妹你哪裏能病?”這淒清的聲音,傳到我的耳鼓時,不覺一陣心酸,眼眶裏的淚又涅透了枕衣!但當我睜開眼看時,床前隻有何媽,背著黯淡的燈光,拿著一杯煎好的藥靜靜地低頭站著。伊臉上堆滿了愁紋,也似乎同我一樣詛咒這蒼天是如何的不仁嗬!
我起來喝了半杯這不治病痛的藥,仍睡下;我忽然自己也其名其妙的,向何媽微微地一笑!但伊如何能知道我的笑是何種的笑嗬?我把眼閉後,伊也躡手躡足,輕輕地出去了。我實在再無勇氣看這慘淡的燈光;確是太淒涼而且恐怖了!一時間又將二十年來的波紋,都連續不斷地浮上腦海,一幕一幕像電影一樣,很迅速地轉動。
一年一年的光陰催著我在痛苦的途程中工作,我未曾找到一株青翠的鬆枝,或是紅豔的玫瑰!隻在疲倦的床上,飲傷了未母辣的火酒,刺遍了荊棘的針芒!隻見一滴一滴的血,由我心巢中落到土壤裏;一點一點的淚,由眼中逆流到心房,一年的贈與,隻有惆悵的悲哀;我更何忍,對著這疏峭的寒梅,重溫那迷惘的舊夢嗬!
這樣群眾欲狂的新年,我隻張了病幕,隔阻了一切;在電話的鈴聲裏,何媽已替我謝絕了一概虛偽的酬酢。不過當爆竹聲連續不斷地刺入耳鼓時,我又想到家鄉的團圓宴上,或者母親還虛著我的座位待我?伊們又烏能料到可憐的我,是病在天涯!
今天早晨雪已不下,地上滿鋪著銀沙;讓何媽把窗上的紗幔都揭起,頓覺心神舒爽!美麗的朝霞,正射在我的臉上;紫紅的輕綃一層一層地退著,漸漸變成淡藍的雲座;那時由雲幕中捧出了一輪金黃的大陽!再加蔚青的晴空,絢爛的雲霞,白玉似的樓閣,雪絨似的花球;這一幅冬景——也可說是春景,確是太理想的美麗了;窗前小鳥,也轉著圓潤的珠喉啁啾著;案頭兩株紅梅,也懶鬆鬆地半開著!當一陣陣馥鬱的清香,送到枕畔的時候,不禁由心靈的深處,發出讚美!這是半截隱逸的也可說是憂愁的生活中最快樂的一時。“自然”確能有時與人以莫大的興奮和安慰!
這刹那的安慰隻有少時間的逗留,悲哀的纖維又輕輕地跳動著——直到將全身都浸在悲哀的海裏:那神妙的搏動,才肯停止。
沙漠中開不了薔薇似的紅花!誰也不能在痛苦的機輪上安慰我!我明知道世間,被搗碎和傷害的不僅是我!就是現在把理想的種子,植在我希望的田裏,將鎮痛劑放在我創傷的心上,也是被我拒絕的。我隻覺我應當高聲地呼喊,低聲地啜泣;或者伏在神的寶座下懺悔我生的罪惡。從前熱心要實現的希望,現在都一齊包好,讓水晶的匣子盛著,埋葬在海底!
任那一切的餘燼燃著,或有一天狂風把他們一齊吹化嗬!
當靈肉分裂的時候,我把靈魂輕輕向雲頭浮起,用著靈的眼望著病榻上的我!不禁想人生誠然是可憐而悲痛,飄泊者的呼聲,恰是隔了重重塵網的人所不能聽到的。
我確是太癡了!在這樣人間,想求到我所希望的星火!人生隻應當無目地轉著生之輪,服從著嚴酷的製度,雖然人是具有理智的判斷,博感的係戀;但同時人類又組織了一切的製度和習慣;你絕無勇氣,把許多塹壁都粉碎了,如你心一樣的要求!這種壓伏的宇宙下,遂迷漫了失望的呼聲!
病的時期內,我就這樣不斷地運用我心的工作;我毫未覺著光陰是怎樣飛駛——像金箭一樣的迅速!我隻覺太陽射著我時,臉上現著金輝色!可怖的黑暗侵到我的病屋時,隻有烈熾的火焰,似乎和這黑暗搏戰!
靜靜的夜裏,隻聽到心浪的起伏,鍾聲的擺動,有時遠遠的一陣爆竹聲,但沒有多時仍歸寂然,那時我聯想到一件住事:
“依稀是八歲的時候,我也是在新年中忽然病了;我由廂房的窗上,知道了新年中的點綴。雪花鋪滿了屋頂和院中的假山;一棵老槐樹上,懸掛著許多晚上要放的鞭炮;遠看去像掛著許多紅綠的流蘇。客廳的門上,掛著大紅的彩綢,兩旁吊著許多玻璃燈。
“母親囑咐了監督我的王媽,沒有出房門的權利;或許是怕我受風寒,那時心裏很不快活;總想有機會出去玩玩。一到燈光輝煌的時候,母親怕我孤寂,就坐到我的小竹床上,用伊軟綿的愛手,撫著我的散發,談許多故事給我聽。當我每次由睡夢中哭著醒來的時候,母親準在我旁邊安慰我。雖然是病著,但藥有母親看著王媽用心地煎,並且有許多樣的湯點給我吃。父親有了工夫,也踱到我的房裏來看我,有時還問問我已認過的字忘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