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翻譯散文(3)(3 / 3)

漫談中國小說

法國法朗士

我承認,對於中國文學,我是在是外行。當我年紀很輕的時候,那位中文比法文更好的季欲麥·波狄先生在世之日,我稍稍有點認識他。不知怎的,他竟也生著傾斜的小眼睛和韃靼胡須。我曾經聽他說,孔夫子是一位比柏拉圖更偉大的哲學家。可是當時我並不相信他。孔夫子並不講道德寓言,也並不著寓意小說。

這個黃種的老頭子並沒有想象,因此就沒有哲理。反之,他倒是很近人情的。有一天,他的弟子季路問他如何事鬼神,夫子回答道: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那弟子接著問什麼是死,於是孔夫子回答道:

“未知生,焉知死?”

從季欲麥·波狄先生的談話中所記得的,就是如此而已。(當我有幸認識他的時候,他正在專門研究那據說是全世界第一的中國農學。季欲麥·波狄先生照著他們的方法在賽納瓦士區播了菠蘿的種子。它們卻並沒有出。)關於哲學的,如此而已。至於小說呢,像大家一樣,我讀過在各不同的時代由阿貝爾·雷繆沙,季牙·達爾西,新丹尼思拉斯·茹連,以及其他忘其姓名的學者(請他們原諒我,如果一位學者是能原諒什麼事的)所譯的短篇小說。這些有詩有文的短篇小說所使我留下的印象,便是中國是一個非常凶猛而又非常有禮貌的民族。

最近陳季同將軍出版的中國短篇小說該書於1889年以巴黎加爾曼萊維書店出版,共包含二十六個故事,大都是蒲鬆齡《聊齋誌異》中故事的改頭換麵而已。據近人考出,這二十六篇故事的本來麵目,是《聊齋》中的下列各篇:《王桂庵》《白狄練》《陸判》《喬女》《青梅》《香玉》《俠女》《仇大娘》《畫皮》《恒娘》《羅刹海市》《黃英》《雲蘿公主》《嬰寧》《晚霞》《張鴻漸》《鞏仙》《崔猛》《聶小倩》《蓮花公子》《宦娘》《金生色》《珠兒》《續黃粱》《阿寶》《辛十八娘》。,我覺得是比別人所譯這一類小說更單純得多;那是一些好似我們的童話那樣的短短的故事,充滿了龍,夜叉,小狐狸,花精,瓷佛。這一次流著的是民間的血脈了。於是我們知道了,天國的奶媽晚間在燈下所講給黃種的孩子聽的是什麼。這些無疑是從不同的時代來的故事,有時是像我們的虔信的傳說一樣地有風致,有時是像我們故事詩一樣地含諷刺,有時是像我們的神仙故事一樣地神奇,有時卻非常可怖。

關於可怖的,我可以舉出彭生的奇遇來這是《畫皮》篇的改編。。他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女郎,把她收留到家裏去。她神氣像是一個大家人,第二天早晨,彭生自慶豔遇。他把那女郎留在家裏,照常出門去。在回家的時候,他好奇地在壁隙窺望房中。當時他就看見一個麵翠色,齒巉巉如鋸的獰鬼,正在執彩筆畫人皮,然後披在身上。披了人皮之後,這獰鬼就變成一個美婦人了。但是彭生卻害怕得發抖。這並不是沒有理由的,因為那的確是一個夜叉,這夜叉撲到彭生身上,攫了他的心去。靠了一個除怪的道士的法力,彭生重新獲得了他的心而複活。這是一種常見的結束。那些不相信靈魂不滅的中國人是更傾向於使死者複活的。我提出了這彭生和夜叉的故事,因為我覺得它是很民間化而又很古。我特別要向民俗學的愛好者指出,把蠅拂掛在門上是可以禦鬼物的。要是這把蠅拂並不能在別的書上找到,不能證明這篇故事來源久遠,那麼我就大錯了。

這集子中的有幾個故事和那夜叉的故事成著一個愉快的對照。有的異常有風致,向我們講那命運注定托生於花的花精,她們從花中顯身出來,當花移植的時候,她們就神秘地不見了,而當花枯死了的時候,她們就消逝了。在那把全中國從平原到山峰都變成一片神奇的花園,那菊花和牡丹花把整個大國染繪成一幅水彩畫的,善於蒔花的民族之間,這種夢想之產生是可以想象得之的。例如請看勞山寺中的那好像是兩座花山似的一紅一白兩棵牡丹吧這是《香玉》篇的改編。。這兩棵花都有神靈,那便是兩個豔麗異常的女子。一位書生前後地愛戀著她們,而終於自己也變成牡丹,伴著他的兩個愛人嚐味那植物生活的滋味。這些作為蒔花的能手,彩畫的專家的中國人,不會把花和女人孱混在一起而不能辨明嗎?他們的妻子,穿著綠色,粉紅色和青色的衫子,是像花一般地靜靜地生活在花影和花香之中的!我們很可以把這些有精靈的牡丹和埃及故事中的榆樹相比較,因為在那株榆樹中,一個少年放入了他的心。

陳季同將軍選譯的這二十五篇故事,已足夠指示出,中國人對於人世以外並不懷有什麼希望,也並不抱著什麼神明的理想。他們的道德思想,正如他們的繪畫藝術一樣,是既沒有透視,也沒有遠景的。在某幾篇似乎是近代的故事中,我們無疑看到了地獄和刑罰。例如舉行連生的故事,我想譯者是安置在十五世紀的。那裏刑罰甚至是可怖可分;在這方麵,我們可以相信黃種人的想象之豐富的。那些靈魂在軀殼的時候,兩手反綁著,由兩個陰差押解到一個很遠的城中,帶到一個殿上一位麵目醜得可怕的法官前麵。這便是閻王。他麵前翻著一本巨大的生死簿。那施行這法官的號令的司役抓住了那有罪的靈魂,把他投在一個四圍燒著火焰的七尺高的大油鍋裏;接著他們把他帶到刀山上;在那裏,如原文所說,他是“被竹筍一般豎立著的尖刀”刺穿了。最後,假如那靈魂是一個貪官,他們就把一勺勺燒熔的金子灌到他嘴裏去。但是這個地獄並不是永恒的。人們隻是在那裏經過而已,而當靈魂在那裏受過了刑罰之後,便經過十道輪回向世上投生去了。這顯然是一種印度的故事,中國人隻不過加上一點出奇的殘酷而已。在真正的中國人看來,死者的靈魂是輕飄的,輕飄得像一片雲一樣。他們絕對不可能前來和他們所愛的人談話。至於那些神道呢,隻是泥塑木雕的偶像而已。紀元前六世紀的道教的神道是形狀醜惡的,可以嚇倒那些單純的人們。這些地獄的怪物之中,有一個的胡須是兩條馬尾。這便是陳季同將軍所輯的故事中最好的一篇的主人公這是《陸判》的改編。。這位神道久處在一所廟宇裏,那青年的學生忽然去邀他吃飯。在這一方麵,朱生可謂大膽無畏,而那位姓陸的神道,卻也頗近人情。他如約而至,賓主交歡,飲酒談笑,而且還講故事。他不但熟知一切古典,而且也還通得時文——這在一位神道是難能的事。他以後時常來訪,總是和藹可親。有一天,在飲酒之後,朱生拿自己的新作的課藝請他看,問他的意見如何。那姓陸的神道認為平庸,又坦然向朱生表示,他的頭腦不大聰明。因為他是一位挺好的神道,他一有辦法就來補救朱生的毛病。有一天,他在地獄裏找到了一個生前十分聰明的人的頭腦,便把那頭腦取來,帶到朱生家裏去,把朱生灌醉了,趁他在睡眠之中,打開了他的腦殼,取出了腦子,然後把自己帶來的裝進去。經過這一番手續之後,朱生便變成了一個多才的學士,每次考驗無不高高中取了。的確,這位神道是一個十足的好人,不幸他公事太忙,此後不得不留在太華山上;他不能再到城裏來吃飯了。

譯者附記:法朗士對於中國的認識,正如我們所從這篇短文中看到的,是會使我們引起微笑吧。可是這卻也代表著那時代大部分的法國人對於中國的認識(甚至現在,歐美一般民眾對於中國的認識也並沒有超出這個範圍),所以仍舊將它翻譯了出來。原文收在他的《文藝生活》第三冊中,末附《莊子周鼓盆成大道》的重述一篇,刪去未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