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卷——翻譯散文(3)(2 / 3)

在場的人,說得輕一點

他們可能聽到我們

而把我賣給死

你們把我的臉兒

藏在樹枝後麵吧,

讓他們分不清是我呢

還是世界的孩子。《無罪的囚徒》第一二八頁。

從許拜維艾爾的初期作品中,就散發出一種南美洲和海洋的大自然的未開拓的情感,一種逐波而進,漂運著海草海花,而終於成為一縷縷細長的水,來到沙灘上靜止了的飄渺的詩情。一片波浪,那使海船左右前後顛簸的波浪,已經橫貫在他的詩情中了。從那個時候起,許拜維艾爾就從來也沒有完全重新找到堅實的土地過;如果他抬起眼睛來,那也不過是看看天心“像一枝檣桅的頂一樣”地飄搖而已,那已不複是地理的而是宇宙的,有那改移為心靈的意象的星宿之運行和太虛之風景描映著的引力中的詩情,是被大風暴的不斷的恐懼所動搖著,所顛倒著。在《無罪的囚徒》那個集子中,這種宇宙的詩情增添了一個新的積量,而且,雖則不斷地仍以宇宙為主題,但卻漸漸地蛻化成一種形而上學的詩了。

從此以後,他甚至連銀河的最遼遠的涯岸也“使成為人間的”了,特別是什麼都不死了,生物也不,回憶也不。往日的我們的一切,我們的感覺和我們的願望,都追隨著我們,四散在太空之中,像沒有實體的形一樣的,像抽象而不可見的模型一樣的,像浸潤著我們現在的生存,指導著我們的思想,並在我們不知不覺之中激動我們的那種流體一樣地旅行著。

哦,被我們常常和寂定混淆的,

像雨中的墓碑銘一樣地迷失在你們的微笑中的

行動秘密的死者們啊,

因為時間距離太長而姿勢矯作勉強的死者們啊,

……

你們已醫好了那血的病,

那使我的幹渴的血的病。

你們已醫好了

看海,看天,看樹林的病。

你們已訣別了嘴唇,它們的理性和它們的接吻,

以及那到處跟著我們而不安撫我們的手

……

可是在我們身上

除了這和你們相像的冷以外,什麼都不是真實的了……《無罪的囚徒》第七二頁。

正如保爾·瓦雷裏(Paul Valéry)到那安息著他的先人的馬格洛納(Maguelonne)的海濱墓地去默考生與死一樣,茹勒·許拜維艾爾選了那有“不願意生者和死者有別而垂倒了眼皮”流著的山澗的,他的祖先的城奧洛龍·聖瑪麗,去用一種沉著的聲音,歌唱他在生與死之間的大躊躇,以及那在他心頭希望秘密地追隨睡在地下的盲目的骸骨的,他的對於“生著石灰質的臉兒”的群眾的謙卑而溫和的請願。

可是這位把手放到一支蠟燭的火焰上去證實自己還活著的《引力》第三七頁。譯者按:在1925年出版的定本中是第一二三頁。夢遊病者詩人,卻絕不放鬆變形的線。他覺得什麼都不是陌生的——但除了他那命令他舍己為人的靈魂。難堪的服從……他是那麼深切地感到,所以便有一個深深的連帶關係,把他和那在激流的底裏生育著,蠕動著,飛翔著,翻滾著的一切,聯合在一起:

石頭,無名的伴侶,

還是做個好人吧,柔順下來吧,

……

白天,你是很熱的,

夜裏你便很明爽了,

我的心在你周圍徘徊……《無罪的囚徒》第一七頁。

一切都是從石頭裏出來的,甚至那在傍晚像思想一樣回轉著的鳥兒,甚至那些在空間的不可知的部分交換著閃電的獸和人的目光。正如需要過去和現在一樣,許拜維艾爾也需要將來的創世紀。

那在千萬年之後

將成為一個還睡眼蒙矓的少女的

珠礪啊,玉蛤啊,我的貝啊,

給我形成她,給我形成,

讓我給她的嘴唇和眼睛的誕生

施著彩色……《引力》第一版第一六四頁。譯者按:定本中為第六一頁,詩句亦微有不同。

為要認識他的宇宙的祖國,為要獲得那抵抗恐怖的安慰和保證,他正如需要人一樣地也需要石和獸。

在那首題名為無上帝《引力》第八八頁。譯者按:此首定本中不收,編入《無罪的囚徒》集中,見第八七頁。的詩中,我們看到了那已經“知道”身後的生活和身後的旅行是什麼,或至少知道那由兩隻瞎狗領著路,墜入冰冷的太虛中去的那種旅行的開始和苦惱是什麼的詩人的苦悶:

麵有饑色的麒麟,

哦,吃星的食客們,

在野草的紛亂中

尋著“無限”的牛,

你們這些以為追獲了他的

獵犬們,

你們這些知道他躲在下麵的

草木的根,

對於我這個活活地迷了路,

除了夜間的沙土以外

更沒有別的依靠的人,

你們變成什麼了呢?

可是大地還遠著呢……

在我近旁的天空使我苦惱又對我扯謊,

他去奪了那留在後麵的我的兩隻凍僵的狗,

於是我聽到它們的貧血的,寂定的吠聲,

群星聚集起來向我遞過鏈條。

我可應該卑屈地把我的手腕向它們呈上去?

一個很想使人相信是在夏天的聲音

對我人性的疲乏描募著一張公園的長椅。

天老在那裏掘它的路,

一聲聲鶴嘴鋤的回音打到我胸頭來了。

天啊,低低的天啊,我用手碰到你,

我便彎身走進天的礦穴裏去。

除非上帝是存在的……但卻是一個不滿足,不完全的上帝,做著世人的大長兄,沒有能力對於那些“隻是他的大苦痛的碎片”《引力》第二二頁。譯者按:定本中已刪去,見《無罪的囚徒》集第二二頁。的生者和死者施行權力。

現在許拜維艾爾似乎已走進了一段冬眠時期;他覺得那些宇宙的冒險太不可靠——甚至是空想的;他深信一個人隨便想什麼都會受罪,深信精神世界是像現實世界一樣地真實——他真對於這兩者有辨別嗎?——深信人們可能在精神世界中醞釀大災禍。還是隱藏一些時候,舍棄陽光,開拓這肉體,馴熟它,診察這顆心並看見它的好:

血做的高原,

受禁的山嶽,

如何征服你們呢……

……

回到你們的源流去的

我的夜的河流,

沒有魚,但卻

炙熱而柔和的河流。《引力》一八頁。譯者按:此詩定本中不收,編入《無罪的囚徒》集,見第一八頁。

當代的詩不大有比這更動人的,雖則在這些詩中感情並沒有為了自己而被歌詠;不大有比這更少知識氣的,雖則在這些詩裏知識從來也沒有被戲弄過;不大有比這更近人性的,雖則在這些詩裏詩人隻希望和大地形成一種精神的共同關係。在另一方麵,許拜維艾爾的神奇並不勉強我們走出生活,去看那脫離肉體的精神所給與它自己的夜間的節慶;他反而請我們回我們的肉體,我們的血去,請我們在一種顫動的同情和秘密的悲劇的氣氛之中,去和我們地上的定命符合。這種那麼不大有教訓性,而聽表現的一切,又無一不是體驗過的詩,有時候很像是科學在那它隻能摸索前進的領域中為我們留著的,一種驚人的發現的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