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她搬到他的一個田莊上去,希望鄉村生活能夠對她有好處。但是這病卻漸漸地奪去了她的生命,這可怕的病症已經深入膏肓了。
當這富人末了感到死神將要把他的妻子從他手裏奪去的時候,他全身充滿了一種可怕的鎮靜和頑固的憤怒。他把所有的最好的醫生都叫了來。“完全沒有希望。”他們總這樣對他說。
“替我救活她吧。”他總是這樣對醫生說。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亞曆山大先生,完全不可能的。“
“救活她,我告訴你!我願意犧牲我所有的財產,所有的金錢來救她的命!”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亞曆山大先生。”
“那麼我就為她舍我的生命!你不會做一個借血的手術嗎?把我所有的血取出來給他吧。來,把我所有的血吸出來吧。”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亞曆山大先生,不可能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不可能?我要把我所有的血給她,我說!”
“隻有上帝能救活她。”
“上帝!上帝在哪裏?我從來沒想到過他。”
接著,把身子向鳩利——他的妻子——她的臉蒼白得可怕,但是卻從來沒有比這時更美麗了——帶著臨死的時候的美麗——轉過去,他對她說:
“鳩利——上帝在哪裏?”於是她便把她那大而出神的眼睛向上一動,好像說:
“他在那裏……”
亞曆山大審視那懸在床頭的十字架,接著便把它拿下來,握在手裏大叫:“把她救活,把我所有的財產,所有的血……所有的一切都取了去吧……”鳩利總是望著他微笑。她丈夫的盲目的憤怒使她充滿一種溫柔的光明。她終於得到真的快樂了!她怎麼竟會懷疑這個人不愛她呢?
生命一點一點地從她的身上流盡了。她漸漸地變得冰冷而像石頭一樣。於是這位丈夫便躺在她的身旁熱情地吻她。他想把他所有的溫度傳到她的身上,補上她所失去的溫度。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呼吸給她。他好像一個瘋狂到一百分的人。同時她總是繼續對他微笑著。
“我要死了,亞曆山大,我要死了。”
“不,你不死。”他總是對她說,“你絕對不會死。”
“你的妻子是不會死的,是嗎?”
“對了,我的妻子不會死,我寧肯自己死。來吧,讓死來吧。向我來!讓死向我來吧!讓它來吧!”
“啊!我現在知道我的苦痛並不是白受了!你想想吧,我竟懷疑過你的愛呢!”
“不,我並沒有愛你。我已經對你說過一千遍了,鳩利,說那些愚傻的情話隻是那些文章上的胡說八道罷了。不,我並沒有愛你。愛!愛!想想吧,那些壞東西們,那些懦漢們口裏講著愛,卻讓他們的妻子死去!不,那不是愛,我不愛你……”
“你說什麼?”她重被以前的恐懼所占,用一種最軟弱的聲音問。
“不,我不愛你……我……簡直沒有適當的字!”接著他便發出一陣長久而無淚的嗚咽,仿佛死人的歎息。這是一種苦痛而蠻野的愛情的苦吟。
“亞曆山大!”
這個薄弱的呼喚包含著最後的勝利的可憐的歡呼。
“你不能死!你絕對不會死;我不讓你死!鳩利,殺了我吧,但你卻必須活著!”
“我要死了……”
“我同你一齊死!”
“孩子怎麼辦呢,亞曆山大?”
“他也必須死!沒有你為什麼愛他呢?”
“啊,上帝!亞曆山大,你瘋了……”
“是的,我是惟一的癡子,我曾做了許久的瘋子——我是惟一的瘋子……殺死我吧,帶我跟你一同去!”
“假如我能夠……”
“不,不!殺死我,但你卻是要活著的。為你的自滿而活著吧。”
“你怎麼辦呢?”
“我嗎?如果我要不是屬於你的,就給我死吧!”
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仿佛要阻止她離開似的。
“現在你肯告訴我你是誰嗎,亞曆山大?”鳩利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我嗎?不過是一個人罷了——然而是屬於你的;一個你造成的人。”
這個字就仿佛是一個墓中的低語似的——就仿佛是人類的船筏駛入那神秘的黑水時從生命之岸發出來的一樣。
亞曆山大覺得他的強壯的兩臂隻是抱著一個沒有氣息的人體了。他的心裏仿佛就感到一種將死之夜的死似的冷氣。他立起身子,望著那僵硬而沒有氣息的美人。他從來沒有見過她比今天更美麗。她好像是浴在那死後的永久的黎明的光輝裏。比回憶著這個冷僵的屍體更大地,他感到他的一生像薄雲一樣地在他的眼前過著——他那曾瞞了一切人,甚至他自己的一生,他甚至一直想到他那些可怕的童年——想到他在那稱為父親的人的無情的鞭撻之下抖戰的時候;想到他詛咒自己的時候——想到有一天晚上,絕望得不能複忍,他曾在他的小鄉村的教堂裏向一個基督像揮拳示威。
末了他離開了屋子——把門關上,跑出去找他的孩子,這個小男孩剛剛隻有三歲,他的父親把他抱起來,同他一起走進屋子。他開始狂暴地吻他的孩子,孩子因為不慣於他父親的吻法,也因為從來沒有受過他一個吻,更許是因為已經猜出那在他胸中蕩動著地野蠻的熱情,便開始哭起來了。
“不要做聲,我的孩子,不要做聲。你肯饒恕我要做的事嗎?你肯饒恕我嗎?”
孩子被他嚇住,便止住了哭。他望著他的父親——他正在從他的眼睛,口,頭發上尋找他的失去的鳩利的眼睛,口,頭發。
“饒恕我,我的孩子,饒恕我!”
他自己又到別的屋子裏逗留了一會兒,為的好寫下他的遺囑,接著他便回到他的妻子——或者可以說曾經做他的妻子的東西——的身邊。
“我把我的血給你。”亞曆山大向她說,仿佛她能聽見似的,“死把你奪走了,現在我要去追上你!”一時之間他覺得他已經看見了他的妻子微笑了,眼動了。他開始擁抱她,叫她,對她用小聲說了無數的可怕的溫存話,但是她仍舊非常冷。
過了些時,當他們把停屍的屋子的門打開時,他們看見他正用手臂抱著他的妻子。他是又白又冷,浸在那完全從他身上流出的血泊裏。
貨箱
達裏歐
在遠處,在好像是藍鉛筆畫出的那條分開了水和天的線上,太陽正在慢慢地沉下去,它帶著它的金色的沙塵的紫色火花的旋風,像是一個燦耀的大鐵盤。
海關碼頭已歸於沉寂;海關的辦事員們都來來往往地踱著,把帽子拉下來緊壓到眉毛邊,向四麵張望著。起重機的巨大的臂是不動了;工人們都起身回家了。
海水在碼頭下嗚咽著,而那在傍晚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鹹濕的風,吹得那附近的小船不住地顛簸。
船夫們都已經去了,隻剩下那個年老的路加思大叔。這位路加思大叔在早晨搬一個桶子上貨車的時候傷了腿,雖則蹣跚難行,他卻還做了一整天的工。這時他坐在一根木柱上,嘴裏銜著煙鬥,悲哀地凝望著大海。
“啊,路加思大叔,你在休息嗎?”
“不錯,正是,我的少爺。”
於是他便開始了他的閑話,那種流暢而有趣的閑話,那種我歡喜從那些賣力為生,有著健康的身體和壯實的筋肉,吃著豆子和紅酒的粗人們嘴裏聽到的閑話。
我和藹地望著這個年老的粗人,我很有興味地聽著他的故事,這很短的,全是從一個卑微而高尚的心裏說出來的故事。“啊,在我當兵的時候啊!呃,在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已當了蒲爾奈斯的兵了。你瞧,我那時已有力氣拿起來福槍來和米拉福洛雷斯的人打仗了。接著我結婚了。我生了一個兒子。啊!對啦,少爺,他在兩年之前死了!”
那雙在叢厚的眼毛下的發亮的小眼睛,那時便濡濕了。
“他怎樣死的?為了要替我們一家——我的女人,兒女和我——賺飯吃呀,少爺,因為那時我正害著病。”
於是,在海波已籠上了煙霧,城市已點起了燈火的時候,坐在那根當凳子坐的木柱上,熄了他的黑色的煙鬥,又把它夾在耳後,把他那穿著卷到踝節邊的肮髒的褲子的有力的瘦腿伸直了,搭起來,他便把那整個的故事告訴了我。
那個孩子是很規矩,而且是一個好人。在他長大了的時候,路加思大叔想把他送到學校裏去念書,但是,肚子餓得發叫的窮人是不能念書的。
路加思大叔是已結婚了的。他有許多兒女。
他的女人有了那窮人的最要命的毛病——多產。有許多嗷嗷待哺的嘴,有許多滾在泥濘裏的小家夥,有許多冷得發抖的瘦弱的身體——他必須找東西給他們吃,找破衣給他們穿,為了這些,於是他不得不毫無趣味地生活,不得不像牛一樣地做工。
當他的兒子長大了的時候,他便幫助他的父親。一個鄰居的鐵匠要叫他學打鐵,但是他那時身體是那樣地弱,簡直是一副骨頭架子,而打鐵又是一件很吃力的工作;他害了病進了醫院。他卻沒有死!那時他們住在那淪落婦人的汙穢的區域裏的,一間四壁破爛的又舊又髒的房子裏。那房子裏晚上隻點著幾盞小燈,整天發著黴濕的氣味。那時時時刻刻震響著摩爾人的宴會的呼喊聲,箜篌聲和手風琴聲,和水手的喧鬧聲。這些經過了海上的長久的禁欲的水手,是由龜鴇領帶著,喝醉得像木桶一樣,又像定了死刑的囚徒一樣地呼嘯,跺腳。然而在這下流的歡宴的腐敗之中,這年輕的孩子卻很快地變成壯健而端正的了。
路加思大叔經過了千萬的困難,終於買了一隻小船。他做漁夫了。在太陽初出的時候,他帶著捕魚具和他的小孩子到海上去。一個劃船,一個裝餌。捕完魚後,他們懷著那賣掉他們的捕獲品的熱望,沿著海岸在清颸暗霧中低唱著一曲“悲歌”回來;船橈輕濺著水沫。
如果天氣好,他們晚上便再到海上去。有一個冬天的晚上,忽然起了一陣大風暴。坐在一隻小小的船上的父子,在海上吃盡了風浪的苦頭。靠岸是十分困難的。魚和一切別的東西都掉了到海裏去,所僥幸者是他們還沒有淹死,他們拚命地向岸上掙紮。他們正要近岸了;可是一陣該死的狂風卻使他們撞在一塊岩石上,於是小船便碎成片片了。他們逃了出來,“隻稍稍受了一點傷,謝天謝地!”路加思大叔提到這事的時候,便這樣說。
出了這件事以後,他們兩人便都做了船夫,做了係在從絞架一般的堅實的起重機上像鐵蛇似地掛下來的鐵鏈上的,那些扁平的黑色的大船上的船夫。別人要他們到哪裏他們就得到哪裏,在船埠裏從碼頭跑到輪船,從輪船跑到碼頭,叫喊著把些重的貨包推過去係在那有力的鐵鉤上,於是鐵鉤便把貨包吊起來,像鍾擺一樣地擺動著,這老人和孩子,這父親和兒子,便是這樣地掙紮著為他們自己和為家裏的兒女們賺他們每天的口糧的。
他們每天出去做工,穿著舊衣服,束著破腰帶,每人都包著有顏色的頭巾,而當他們走到船角上去躺一會兒的時候,他們的笨重的大皮鞋一齊地跺著。他們整天地在小輪船的角上來來去去地裝貨卸貨。
那父親是很小心的。“孩子,當心撞破你的頭!用手扶住一點吧。你要折斷骨頭了。”於是他拿他自己的方法,用老工人和慈父的粗話來教導指揮他的兒子。有一天,路加思大叔不能出門工作了,因為風濕症使他全身的關節腫脹,又使他的骨頭酸痛。
“哦!要買藥,又要買食物。少不了的事。兒子啊,去做工賺點錢來;今天是禮拜六。”
於是他的兒子便連早飯也沒有吃,急急忙忙地出去做他的每日的工作了。那天天氣很好,天朗氣清,耀著黃金的太陽。貨車在碼頭的鐵軌上滾著,滑車轆轆地響著,鐵鏈鏘鏘地鳴著。工作中混亂得使人頭昏腦脹,到處都響著鐵器的叮當聲,飄過樹林的風聲,和許多船隻的機器聲。
路加思大叔的兒子是站在碼頭的一架起重機下麵,和別的船夫們在一起,正在急急忙忙地卸一隻貨船。他們必須把那隻裝滿了貨箱的船卸空。那條一頭有鉤子的長鐵鏈不時地降下來,在滑過滑車的時候,它便像一個多嘴的人似地響著。工人們把這些沉重的貨包用一條雙疊的繩子捆住了,係在一個大鐵鉤上,於是便將它拉起來,像是一條上鉤的魚,或是像一個測深索的一端的鉛錘,有時是很穩,有時候像鍾錘一樣地空中東搖西擺著。貨物已堆積起來了。波浪打著那隻滿裝著貨箱的船。在中間有一隻貨箱呈著金字塔形。那是貨箱中的最大的一隻,又闊又厚,又滿粘了柏油。它是在船底裏。一個人站在它的上麵,便像是一個在油膩的背景上的小人物。和一切平常的進口貨一樣,它是用帆布包著,又釘著鐵皮。在這貨箱的邊上,在那些直線和黑色的三角之間,寫著幾個像眼睛一樣的字,路加思大叔所謂“鑽石”的字。它的鐵皮都是用大頭的粗釘釘著,這樣可以把裏麵所裝的布和紗裹得很結實。
鐵鏈突然落下來,沒有鉤上這貨箱。
“這畜生。”有一個工人說。
“這大肚子。”另一個人跟上去說,
那想趕快回來的路加思大叔的兒子,正預備拿了工錢去吃早飯。他在項勁上結了一塊手帕。在下麵,鐵鏈在空中飛舞著。他們在貨箱上打了一個大活結,試了試是否結實。他們喊了一聲“起!”鐵鏈便立刻把貨箱從人群中拉了起來,軋響著升到空中去。
船夫們都站著望著那巨大的重貨升上去,準備一遇有什麼可怕的事發生就向岸上跑。那隻貨箱,那隻油膩的貨箱,突然從活結上滑了下來,像一隻從鐵鏈掙出來的狗一樣,它恰巧落在立在船沿和大貨堆之間的路加思大叔的兒子身上。它把他壓得髒破骨斷,黑色的血從他的嘴裏流出來。那一天在路加思大叔家裏沒有麵包又沒有藥,隻有那被壓死的孩子在他的母親和孩子們的哀哭之間,被他的患著風濕症的父親抱著啼哭。以後他們便把他的屍體送到墳場裏去。
我匆匆地離開了這個老船夫,漫步穿過碼頭,一麵向家裏走回去,一麵用一個詩人的整個緩慢的心尋思著,在這時候,一片從海上吹過來的寒風,銳利地刺著我的鼻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