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伯爵,她是怎麼堅持她的瘋病啊!”亞曆山大對波爾達維拉說,“你實在沒有——你實在不會和我的妻子有這種關係……”
“當然沒有。”伯爵叫道。
“你們看見沒有?”亞曆山大繼續對著醫生們說。
“你也敢,約翰,也敢否認我是屬於你的嗎?”鳩利叫。
伯爵在亞曆山大的冷然的視線下戰抖了。他回答:
“自克一點吧,夫人,你十分知道這些話是不確實的。你知道,如果我常到府上來,那不過是因為我是你的丈夫的朋友,也是以為我,波爾達維拉伯爵,開罪不起……”
“我這樣的一個朋友,”亞曆山大插口說,“我!我?亞曆山大·高麥茲!沒有什麼伯爵能開罪我,我的妻子也不能對我不忠實。你看,先生,這個可憐的女人完全癡了。”
“你也是呢,約翰,”她叫,“懦夫——你這個懦夫!”
她的神經突然一緊,她昏過去了。
“現在,親愛的先生,”亞曆山大對伯爵說,“我們出去吧,讓這兩位高明的醫生完結他們的診斷。”
伯爵隨著他走出。他們離開書室之後,亞曆山大對他說:
“現在我們先講明白,伯爵,一條路是宣告我妻癡狂,一條路是把你的腦袋劈成兩半——連你的帶她的——隨便你決定吧。”
“我應該做的是把我欠你的通通還清,省得再和你有什麼來往。”
“你欠我的是閉上你的嘴。因此我們的結論就是:我的妻子是瘋子,你是蠢貨中的蠢貨。並且——請小心這個!”他抽出一支手槍。
“幾分鍾以後,當兩個神經病家離開書室的時候,他們商量道:
“這是一幕可怕的悲劇,我們怎麼辦呢?”
“我們除了宣布她瘋癡之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呢?否則這個人就會把她和那個可憐的伯爵都殺死的。”
“但是我們的職業的責任呢?”
“我們目下的責任乃是阻止一個更大的犯罪。”
“我們宣布這個人瘋狂不好嗎?”
“他並不瘋。他有別的毛病。”
“‘十足的男子。’——照他說。”
“可憐的女人!聽她說起來真可怕。我所怕的是她終於會真變成瘋子。可是,這樣宣布她我們或者還可以救她。無論怎樣我們得趕快離開這個房子才好。”
他們果然宣告她發了癡。於是,因為他們的宣告,她的丈夫便把她送入了一個療養院。
當鳩利發現自己做了這療養院的囚犯時,一塊濃重的,憂鬱的,失望的岑雲仿佛壓在她的頭上。她所得的惟一的安慰就是他們差不多每天把她的孩子給她帶來一次。她總是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讓她的眼淚流滿了他的小臉。那可憐的小東西,雖然不明白,也總和她一塊哭。
“唉!我的孩子,我的小孩子!”她常這樣對他說:“如果我能把在你身上你父親的血液吸盡就是了!因為他真是你的父啊!”
因為孤獨,這可憐的女人漸漸覺得自己真有要瘋的趨勢了,常常對自己說:“我這樣豈不是真要在這裏變成瘋子嗎?我和那無恥的伯爵的事情豈不真要作為幻想嗎?唉!懦夫,是的,他是懦夫啊!他竟敢這樣把我丟下,讓我被禁在這裏!啊!小猴子——小猴子!這是多麼對啊!那麼亞曆山大為什麼不把我們倆都殺死呢?他這種報複的法子是更可怕啊!他為什麼要去殺這個怯懦的小猴子呢!不,真的,壓迫他,逼他說謊話,那好多了。他見了我的丈夫就抖戰——他在他麵前抖戰。這是因為我的丈夫是個真正的男子!那麼他為什麼不殺我呢?若是俄代羅,他早把我殺了!但是亞曆山大不是個俄代羅,他不是俄代羅那樣的凶奴。俄代羅是個凶暴的摩爾人——但是他卻不大聰明。亞曆山大有一副有力的腦筋和一副可怕的自驕。這人的確用不著殺他的第一個妻子,他隻消逼她自己死就夠了。一看見他她就會起一種純粹的恐懼。我呢?……他真愛我嗎?”
於是,在這裏,在這瘋人院裏,她有開始用這個苦痛的問題攪擾她的心靈了:“他愛我嗎?——或是他不愛我嗎?”接著又對她自己說:“至於我——我簡直盲目地愛他!”
末了,為免得發狂,她便假裝自己的病已被治好,對院裏的人說她和波爾達維拉的戀愛隻是她自己的幻想。於是他們便通知了她的丈夫。
有一天他們把她叫到客廳裏,她的丈夫正在那裏候著她。她伏在她丈夫的腳下,嗚咽道:
“饒恕我,亞曆山大,饒恕我!”
“起來,鳩利。”他把她扶起道。
“饒恕我吧!”
“饒恕你?饒恕你什麼?他們對我說你已經好了,你已經沒有那些幻覺了……”
鳩利恐懼地感到她丈夫的冷而射人的目光。她覺得她自己充滿一種盲目的,無理的愛情,同時雜著同樣盲目的恐怖。
“你說對了,亞曆山大,你說對了。我瘋了——絕對地瘋了。為了使你忌妒——隻為了使你忌妒,我造出了這些故事。它們不過是謊話罷了。真的,我怎麼能欺騙你呢!告訴我你相信我!”
“有一天,鳩利,你問我殺了我的前妻是不是真的。”她的丈夫用一種冰似的聲調說,“我反過來問你相信不相信。你回答的是什麼?”
“我說我不信。叫我信那種話是不可能的。”
“好,那麼,現在我就對你說:我不曾相信——我也不會相信你會委身於這個小猴子。這樣夠了嗎?”
她開始發抖了,感到自己已經臨近瘋狂的邊界,是一種混合著恐懼和愛的瘋狂。
“那麼,現在,”這可憐的女人吻著她丈夫,對著他的耳朵細聲說,“現在,亞曆山大,你肯告訴我——你愛我嗎?”
這時她在他身上第一次看到一件她從沒有見過的東西:她窺見了這位有錢的,創業的人所妒忌似的隱藏著的可怕的,緊密的內在的靈魂。她就仿佛一個危險的電光突然在他的孤獨的靈魂的湖上閃過,使他的湖麵起了皺紋;因為,在這個人的冷利若劍的兩眼上,現在已滴出了兩滴眼淚。接著他便對她叫喊著說:
“我愛你嗎,我親愛的孩子——我愛你嗎!我用我的全靈魂愛你,用我的所有的血和我身上的一切愛你。我愛你甚於我的生命!起初當我們結婚的時候,我並不愛你。但是現在呢?現在我簡直盲目地愛你——發癡地愛你。我屬於你勝於屬於我。”
接著,用一種獸似的憤怒,發燒地,狂野地,瘋子一樣地吻著她,他繼續地叫著:“鳩利!鳩利!——我的神——我的一切!”
看見了她丈夫的赤裸的靈魂,她覺得她要瘋了。
“這是我願意死的時候了,亞曆山大。”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邊小聲說。
聽見了這句話,這人仿佛立刻驚醒起來,把自己的夢擺脫,接著,就仿佛他的眼睛——這時又變成了冷然的射人的樣子——已經把他們的眼淚吞了下去似的。他說:
“什麼都沒有,鳩利。這不是真的嗎?你現在一切都知道了;但是我剛才的話並不是我真心要說的……忘掉它吧。”
“忘掉它?”
“好,那麼就記住它吧。但是你必須像沒有聽見它一樣地過下去。”
“我隻要把它留在心裏好了。”
“你也可以對你自己背誦它。”
“我隻把它留在心裏,但是……”
“那就夠了。”
“但是憑老天爺的名字,亞曆山大,讓我繼續一會兒吧……隻消一刹那……你是為我的自身而愛我,為我的靈魂而愛我呢——即使我是屬於另一個人——還是因為我是一件屬於你的東西而愛我呢?”
“我已經對你說過,你必須把我剛才告訴你的話忘掉。如果你再要多求,我就不得不把你丟在這裏了。我是來把你帶走的,但是你必須完全痊愈才行。”
“我的確完全痊愈了!”他的妻子感情勃然地斷言道。
於是亞曆山大便把她帶到他的家裏。
在鳩利從療養院釋放出來不多幾天,波爾達維拉伯爵便接到亞曆山大的一封半邀請半命令的信,叫他去同他吃飯。信上寫道:
“如你所知,我的妻子已經完全痊愈地出了醫院;這位不幸的女人曾在她的瘋狂中重重地觸犯了你——雖然並沒有一點意思要害你——誣控你犯一件像你這樣的紳士所不會犯的壞名的事;我請你在下星期四同我們吃晚飯,因為我非常想使你這樣的一個紳士,有一個應得的賠罪。我的妻子求你來,我也要你來。因為如果你不在這定明的時候來接受這些賠罪和解釋,你就要有某種結果。再說,你也知道我做得出來的是什麼。亞曆山大·高麥茲。”
波爾達維拉伯爵接受了這個邀請,麵孔青著,身子戰著,畏畏縮縮地來到他們家裏,晚飯是帶著最沮喪的談話吃的。他們談了無數的小事情——當著仆人們——其中雜著亞曆山大的輕率而動人的笑話。吃完最後的一道菜之後,亞曆山大轉身向一個仆人吩咐道:“拿茶來。”
“茶!”伯爵冒險地驚訝了一聲。
“自然哪,我親愛的伯爵。”家主回答,“並不是因為我有胃病,不過是合合規矩罷了。在兩個十全的紳士有什麼解釋的時候,吃茶是很合適的……”
接著他便轉向仆人說:“現在你們可以出去了。”
屋子裏隻剩下了他們三個,伯爵抖戰著。他連茶都不敢嚐。
“先給我倒上,鳩利。”她的丈夫說,“讓我先喝,伯爵,證明一個人可以完全放膽地在我家裏吃茶。”
“但是我……”
“不,伯爵,雖然我不是一個真正的紳士,或甚至比這還不如,我還不至於用這種手段。現在,我的妻子要向你解釋幾句。”
亞曆山大向鳩利望了一眼,於是很慢地,她開始用一種鬼似的聲音說了。她是輝煥地美麗。她的眼睛發著光。她的字句清冷而平穩地泄著,但是一個人可以測到一個吞入的火焰正在它們底下燒著:
“我叫我的丈夫請你來到這裏,伯爵,”鳩利開始說,“因為我曾重重地觸犯了你,應該向你解釋。”
“我嗎,鳩利?”
“不要叫我鳩利。是的,你,當初最初發狂時——當我像發狂地傾心於我的丈夫而想找出他是否愛我的時候——我曾打算借你引起我丈夫的妒忌,於是,由於我的瘋狂,我竟誣控你敗壞了我。不是真的嗎,伯爵?”
“的確,的確,鳩利夫人……”
“高麥茲夫人。”亞曆山大改正道。
“你必須饒恕我在和我丈夫叫你‘小猴子’的時候所誣控你的事。”
“我原諒你。”
“我那時誣控你的是一件卑陋而下賤的行為,完全配不上你這樣的一個紳士。”
“這個句子用得正合適,”亞曆山大加上說,“正合適‘一個卑陋而下賤的行為,配不上一位紳士’。”
“我要再說一遍——雖然我是可以而且必須因為我那時的景況而被原諒,我仍舊要要求你的原諒。你肯給我嗎?”
“是的,是的,我給你,夫人;我給你們兩個人。”伯爵半死不活地呻吟,恨不得愈快愈好地逃出這個房子。
“給我們兩個人?”亞曆山大插嘴說,“我用不著你原諒。”
“的確的……的確的!”
“算了,算了,請鎮靜鎮靜吧。”丈夫說,“我看你非常不自在。再吃一杯茶吧。鳩利,給伯爵倒上。你願意在裏麵加點菩提汁嗎?”
“不,不……”
“好,現在我的妻子已經把她應對你說的話說完,你也饒恕了她的瘋狂,讓我求你以後常常光臨我的家裏吧。既發生了這種事情,你當然明白,如果我們斷了友誼,那是一件最無趣味的事。現在我的妻子——感謝我給她的關心——已經完全痊愈了,你來這裏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為向你證明我對我妻子的痊愈的信心起見,我現在要把你們倆留在這裏,恐怕她也有什麼不敢當著我麵前說的——我不願意聽的——話對你說。”
亞曆山大離開了屋子,使他們倆坐在那裏麵麵相對,同樣地被他這舉動嚇住。
“怎樣一個人啊!”
“這才是個真正的男子呢!”鳩利對她自己說。
一個壓人的寂靜跟著他的走出進來了。鳩利和伯爵誰都不敢抬起頭來互相望一眼。波爾達維拉用眼向鳩利的丈夫走出的門那邊瞟著。
“不要那樣望著那門。”鳩利說,“你不知道我丈夫的為人,他不會藏在門後麵竊聽我們的話。”
“我怎麼知道他不會呢?他還許帶證人一齊來呢。”
“你為什麼說這個話,伯爵?”
“你以為我已經忘記他把兩個醫生帶來,千方百計地逼辱我,並且宣布你發瘋的那天了嗎!”
“但是那是實情呢。假如我那時沒有瘋,我是永遠不會說你是我的愛人的。”
“但是……”
“但是什麼……伯爵?”
“你是要宣布我發狂嗎?你的意思,鳩利,是要否認……”
“請你用鳩利夫人或高麥茲夫人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說,高麥茲夫人,為了某種原故,你沒有真接受我的進行——不但是進行,而且我的愛?”
“伯爵!”
“其實你後來不但接受了它們,而且還做了它們的鼓勵者……”
“我已經告訴了你,伯爵,我那時發了癡。我必須要再說一遍嗎?”
“你否認我曾是你的愛人嗎?”
“我再對你說一遍:我那時發了癡。”
“我一分鍾也不能再在這裏坐了!再見吧!”
伯爵把他的手伸出來,預料著她一定拒絕。但是她卻用她的手握住它,對他說:
“你大概已經曉得我的丈夫所說的話了吧?你願意什麼時候來就可以來……”
“但是,鳩利!”
“什麼!你又要開始嗎?我既然告訴你我那時發了癡……”
“我簡直被你和你的丈夫逼得要瘋了……”
“你?逼得你要瘋!我覺得這倒不是一件容易事呢……”
“但是這是事實呀!你叫我‘小猴子’。”
鳩利哈哈地笑了。又羞又憤,伯爵抱著不再回來的決心離開了這所房子。
這層層的波折震搖了可憐的鳩利的生活,她很重地病了:神經錯亂。這時她仿佛真要瘋了。她時時被一種發熱的昏亂迷住,在昏亂中總是最熱烈的,最多情的字眼呼著她的丈夫。每到他妻子的這種苦痛的病發作時,他總是不顧一切地跑來竭力鎮定她。“我是屬於你的,屬於你的,完全屬於你的。”他總是這樣在她的耳邊重複說,同時她總是把全身吊在他的頸子上,仿佛要把他扼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