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樂果就是在這天晚上讓攝像機堵在沙發上的。星期四全市進行過大搜查,大廳的相公阿森有內線,搜查的時候佛羅倫薩夜總會清清白白,用大廳經理的話說,“所有的客人都在建設精神文明”。但星期五就遭到回馬槍了。
星期五的生意很好。阿森說,生意都“啤”了。“啤”就是啤酒,往外吐泡的意思。大廳裏擠滿了人。城市人民都湊到大周末放肆來了。大廳的燈光既絢爛又昏暗,人們的眼睛像那盞旋轉彩燈,花花綠綠地四處撩撥,四處探詢。樂果唱完三首規定曲子,看見媽咪阿青正從八號桌回吧台。阿青故意繞到麥克風麵前。阿青在任何混亂和嘈雜的氛圍中都能保持她的從容步態,那樣子真的叫鶴立雞群。阿青從樂果的眼皮底下走過去,右手很隨意地摸了摸右耳環。樂果看在眼裏,卻見而不視。後來樂果就被阿青帶到那個東北人那裏去了。東北人坐在三樓最頂頭的一間包間裏頭喝了點酒,嘴裏的口氣有點渾,別的都還不錯。樂果陪他唱了一首《來生緣》。樂果一般都要先唱這首歌的,在歌聲之中慢慢進入。好歹也是緣分。東北人把樂果摟過去,說了幾句很疼人的話。他們貼在一起相互撫摸了。皮肉都被燈光照得紅紅的。樂果一直不能適應包間裏的紅燈,像在暗房裏衝洗照片似的。一不留神眼睛就會看到重影。東北人的手指慢慢潦草了,他的手像螃蟹那樣側著身子四處爬動。樂果的感覺也剛剛有了起色,嘴裏卻說:“別。”東北人悄聲耳語說:“咋整的?”一隻手就往樂果下腹部那“旮旯”伸去,樂果挪出一隻手,摁住東北人的手背,東北人停住了,不高興地說:“幹哈呀?”樂果一聽到這話就想笑。東北人不明白樂果笑什麼,不住地問:“咋整的,幹哈呀?”
過廊裏響起了腳步聲。很急促,聽上去驚天動地。樂果止住笑,抬起頭,不遠處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尖叫,是身體被暴露之後才會出現的尖叫。包間的門就在這時給踹開了,好幾把雪亮的手電一起堵在了門口。門口的人說:“不許動。”口氣和手電一樣嚴厲。樂果在驚恐之中並沒有完全落魄,她猛一甩頭發,順勢低下腦袋,隨後她的腦子一下子全空掉了。樂果在事後一直慶幸有這樣濃密的長頭發。幾天前她打算到夢麗娜美發廊鉸掉的,要不然一過了六月實在太累贅。還是阿青止住了她,阿青說:“發瘋,你還做不做啦?”阿青小樂果五歲,但阿青十九歲那年就吃“小姐”這碗飯了,要不然老板也不會讓她當大廳的媽咪的。樂果的好頭發現在真的派用場了。她透過長發看見東北人癱在了沙發上,正用右手擋住手電,樣子像電影裏被俘的國軍上尉。看見東北人的熊樣樂果反倒鎮靜了,隻是弄不懂這些警察是從哪裏衝進來的,就像電影裏所說的那樣,共軍從天上掉下來了。
走上來一位女警察。她拉住樂果的手腕往外拖。樂果挪了兩步,感覺到燈光越發刺眼,近乎炫目了。樂果聽見有人在過廊裏喊:“閃開,閃開,擋住鏡頭了。”樂果聽出了事態更為嚴峻的一麵,迅速捂上臉,聳起了雙肩。鏡頭離樂果不遠,樂果裸露的右肩感受到照明燈的灼熱,像東北人的雙唇。樂果邁開步子,想躲過去,卻被拽住了。女警察一手拖住樂果的肘部,另一隻手替她拉上了後腰皮裙子上的銅拉鎖。“吱”的一聲,像綿軟的呻吟。但樂果聽出了災難種種。這個致命的細節成了第二天電視新聞裏的爆炸性畫麵。
五棵鬆幼兒園的幼兒教師樂果在三十一歲那年做上了“小姐”。“小姐”是她們那個行業的女人慣用的自稱。樂果當上“小姐”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每一步又都是順其自然的,像水往低處流,看不出生硬和強拉硬扯的跡象。三十出頭的女人,家也穩當了,孩子也脫手了,那是開春後的土地,有了開裂和板結的危險與可能性。隻要有幾場雨,就滋潤了,肥沃了,憑空地紅紅綠綠,弄出遍地的植物與花朵來。樂果的丈夫是她的同行,第九中學的語文老師,是個不會掙錢不會花錢的貨。樂果畢業於幼兒師範,會跳,會唱,有了這樣的基礎,他們的婚姻也就脫不掉鮮花與牛糞的隱喻性質。樂果和丈夫吵嘴每次都以這樣的自我控訴作為收場:“我真是瞎了眼了!”女人的自我控訴總是炸彈,炸開的是自己,殺傷的卻是敵人。但女人總是詭異的,她們的真實麵目總是隱匿得極為深邃,她們渴望一種東西,卻能找到另一種東西作為吵架的突破口,現成的東西就是錢。貧窮夫妻百事哀,古人都這麼說了千百年了。在任何條件下為錢爭吵總是說得過去的。樂果對丈夫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娶妻娶妻,吃飯穿衣,你讓我吃了什麼?穿了什麼?我也算嫁了男人了!”丈夫苟泉笑笑說:“你也沒有空了肚皮光著屁股,這不就是小康麼?很不錯了。”樂果說:“好意思!也不睜開眼看看人家!”苟泉便說:“看什麼?人家有什麼好看的。”樂果忍受不了丈夫說話時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這樣的時刻樂果往往隻會回敬兩句話,其一是“我瞎了眼了”,其二是“鄉巴佬”。這是苟泉的致命傷,是沙家圩子苟家村村民苟泉的先天疤痕,一戳就要跳的。吵到這個份上,苟泉就會摔著門出去,以不說話這種方式與小市民進行鬥爭。當然,農民最終是要向小市民投降的。農村包圍了城市,農民也隻能靠攏市民。
後來還是樂果自己出去了。樂果想玩,但玩得痛快就得花錢:樂果想掙錢,然而掙到錢的工作做起來又太累人。“二美難並”。這句古話說得實在不錯。由於有了這樣的心理依據,樂果開始關注起每天晚報上的招聘廣告。一個月之後機會真的就來了,新建築三十九層世紀大廈的頂樓開了一家旋宮歌舞廳,廣告上頭歌舞廳的名字起得就好:“廣島新潮”。“廣島”是什麼地方?爆炸過原子彈呢,那是怎樣的火爆,蘑菇雲又耀眼又炫目,想起來就心跳。“廣島新潮”以每首歌五十元人民幣招聘鍾點歌手,這是多麼好的買賣,不影響白天工作,又唱、又跳、又玩,唱了跳了玩了還拿錢,這不是小康還能是什麼?樂果攥著當天的晚報就報名去了。當然,樂果的努力失敗了,她輸給了兩個年輕的毛丫頭。然而樂果看到了希望。那兩個小丫頭都是她的校友,幼兒師範剛剛畢業呢。那些藝術學院聲樂係和師範大學聲樂係的都輸了。她們往那兒一站就挺胸收腹,嘴巴張得像獅吼,聲音又太亮太響——“廣島新潮”要歌唱家做什麼?這就是希望一。同時失敗的還有樂果的同班肖小小,小小說,她都在外頭唱了兩三年了。樂果一聽就心酸,嫁給了農民,自己也快成農民了,落伍了這麼多年還以為趕上了新潮。小小說,考上考不上無所謂,掙不到五十的,多趕兩家三十的,還多出十元呢。這年頭歌舞廳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水底下還有呢——總不能天天晚上在家裏頭憋死。樂果這麼一心酸世界竟開闊了,生活也紛繁了,這就是希望二。需要補充的還有一點,“廣島新潮”剛一開張便給“整頓”了,“名字太不嚴肅,不利於紀念全世界反法西斯暨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整頓得好,這樣一來樂果的失敗就等於沒有失敗,就等於而今邁步從頭越。這就有了希望三。有了這三層希望,樂果還擔心什麼?樂果做了頭發,修了指甲,紋了眉,施了胭脂,抹了粉,向生活討還生活了。樂果來到佛羅倫薩夜總會,拿起麥克風,隻問了一句:“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問得大廳鴉雀無聲。於是又問一遍:“為什麼這樣紅?”大廳裏即刻就是滿堂彩。樂果心花怒放了,這他媽的才是生活呢!樂果越唱越柔,腰身也軟了,目光裏頭煙雨迷蒙,全是“純潔的友誼和愛情”。“友誼和愛情”之後即刻便是經濟效益,三十元。外加一聽冰鎮雪碧。真叫人開心,真叫人喜出望外。幼兒教師樂果的歌聲當天晚上就和市場經濟接軌了。
蒼天不負有心人。
沒有比夜總會更適合樂果的地方了。什麼叫如魚得水?樂果進了夜總會才稱得上如魚得水。樂果每一個晚上都能玩得很開心。樂果一上台就成了男人的中心,好多眼睛盯住她淌口水,不過話說回來,男人的吃相雖不好女人的心裏總是開心的。偶爾被人摸一把,偶爾有人就了她的耳朵說幾句肉麻的話,樂果便冷若冰霜。女人到了三十歲還要故作冷若冰霜,不是幸福是什麼?碰上順眼的男人樂果也要應付幾下的,當然,樂果應付的時候內心的感受是女王式的,喜歡誰才能輪到誰,喜歡誰才能賞給誰。不過樂果從來都不出格,最多像初戀的前幾天,有了感覺就停住。這樣最好。初戀就得是初戀的樣子,要不然每天跑到這裏來做什麼。這就決定了樂果每天晚上都有進賬,同時保證了每個晚上都有“純潔的友誼和愛情”。情歸情,賬歸賬,當日事,當日畢。要不然就回到婚姻而沒有初戀了。這樣的日子真是一天一個新太陽。就是回家稍晚一點也好交待,也好應付盤問,這可是“工作”。
第一個月樂果掙回了一千二百五十五元,這是一次豐收,蘊涵了解放的感覺和時代的感覺。樂果帶領苟泉和女兒苟茜茜吃了肯德基,打了一輛紅色夏利牌出租車。樂果讓司機把出租車一直開到九中家屬樓的水泥乒乓台附近,帶回來一條金利來領帶、特利雅女式羊皮鞋、兩袋旺旺禮袋、三支台灣產圓頭牙刷和一袋碧浪牌超濃縮洗衣粉。當晚他們用新牙刷刷過牙,哄女兒睡了,高高興興做了一次愛。苟泉老師的臉上一直笑眯眯的,找到了城市的感覺。城市不是別的,就是沿著國家貨幣往大處走的好感受。樂果的身子是城市的。他苟泉的身子也是城市的。他們套成一團,整個城市都翻來覆去。樂果終於能掙錢了,這可是肥馬的“夜草”。苟泉不鼓勵妻子,也不幹涉妻子,以局外人的姿態微笑著關注妻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掙錢了,阿青說得沒錯,這年頭“一出家門就是錢”。
故事沒有平麵,故事的惟一可能就是它的縱深難度,這是故事的屬性。樂果的故事剛剛翻過去第一頁,總經理馬扁就出現了。馬扁一身藏青色西服,大背頭上抹了摩絲,雙手插在西服的褲兜裏,在佛羅倫薩歌舞廳的門口翩然而現。馬總麵帶微笑,正趕上樂果老師的一曲歌完。他們認識。馬總的女兒是樂果班上的一朵小紅花,又能歌又善舞,還能撥幾下小琵琶。馬總偶爾親自來接他的女兒回家,開著一輛銀灰色的桑塔納。五棵鬆幼兒園的老師都知道馬恬靜的父親是一位大款。但馬總一半像生意人,另一半卻像書生,有一種富有、得體,卻又寧靜、儒雅的調子。馬總是個好父親,他凝視女兒的目光總是那樣慈愛。那輛銀灰色的桑塔納就在馬總的身後,做這個美好畫麵的物質背景。車子的玻璃不透明,從外麵看不見裏頭。不過樂果猜想從裏頭是可以觀察外頭的,樂果自己也弄不明白怎麼會注意這麼一個細節,這裏頭可是有讓女人心跳的東西的。馬總對樂果老師一直彬彬有禮,女兒不在場時叫樂果“老師”,女兒在場就改口了,稱樂果“阿姨”。這個稱呼讓樂果感動,有一種親近的,甚至是血緣乃至肉體的親昵感。這又滋生出某種古怪和幽暗的幸福了。五棵鬆幼兒園的老師一直拿馬總作為好男人的標準的,她們誇別的男人總是拿馬總做比尺,“就像馬恬靜他爸”。因為馬恬靜在自己班上,所以別人一誇馬總,樂果的臉上就會掛上接近於滿足的微笑,她的眼睛就會像車上的玻璃,從裏看得見外,從外看不見裏,越想越撩撥人。
馬總站立在九號台的橙色壁燈旁邊,兩手交叉,閑放在腹部。他的手無論擱放在哪兒都給人以恰如其分的印象。樂果從歌台上下來,電吉他手的手勢還保留著最後一個音符的靜態。樂果和馬總就坐在九號台,點了飲料,很輕鬆地說笑。有了夜總會這麼長的生活基礎,樂果也就顯得格外老到,一舉一動又像少女,又像女人,內行男人一眼就能看見,進退都有餘地。
第二天馬總又來了,所有的細節和過程都和昨天一樣。他和樂果又在一起喝了飲料。不同的隻有一點,他們沒有分手,而是一同鑽進了馬總的桑塔納。車子裏有股工業氣味,但撞上第一個紅燈後樂果就聞不到這股氣味了。紅燈閃爍後馬總踩下刹車,右手伸過來,相當自然地握住樂果的左手。他的手叉開來很大,指頭一起彎進了樂果的指縫隙,合縫合榫的,蘊涵著相當迷人的感受。車子重新啟動了,馬總擁樂果入懷,樂果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樂果躺在了馬總的腿上,閉上眼,心髒的節奏一下子回到了十八歲。樂果閉眼之前看過一眼玻璃,都搖上去了。樂果握住馬總的手,順勢捂在乳峰上麵,另一隻手伸上去反勾馬總的腮。路燈一盞又一盞從樂果的上眼瞼上劃過,色調有點偏暗。馬路上剛灑過水,車輪子聽上去就像從路麵上撕過去一樣。樂果的身體就像在路麵上流淌著。樂果睜開眼,眼皮底下即馬路的半空是一排霓虹燈和高大建築群的倒影,宛如藻類懸掛於水麵。樂果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三十年,這個審視視角使她突然覺得這個城市有點陌生了。陌生感是幸福感的一個華美側麵,像生活在別處。一個擁擠的、喧鬧的、陌生的、安全的別處。樂果的心潮開始湧動,馬總的掌心感覺出來了,他低下頭,和樂果對視。樂果的眼睛再一次望到窗外去。窗外全是行人。樂果能看見所有的人,就是沒有一個人能看見他們。
汽車出了城,往黑暗處開得很深了。他們就是在汽車上做愛的。都記不起來從哪一個動作開始的。好像預備了好幾年了。他們做得很慢,彼此適應和體諒對方的習慣。又禮讓又有些侵略。馬總拉開坐墊下的拴手,坐墊的靠背竟讓下去了。倒得很平。樂果躺下身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樂果輕聲說:“我還沒有吃藥呢。”馬總耳語說:“回去補。”樂果的嘴巴張得便更大了,呢喃說:“還沒有吃藥呢。”樂果的整個做愛過程都伴隨著這句無用的細語,既像訴說,又像吟誦。他們開始了。馬總說:“大聲叫,沒人聽見的。”汽車的避震彈簧在收縮,而車身在蕩漾,像一條小船置於浪尖。樂果的身子都放平了,腳趾都用上了,兩隻腳在方向盤上飛舞。她的腳後跟太迷狂了,捅到車喇叭上去了,一聲尖叫把兩人都嚇了一跳。馬總愣了一下,樂果十分憐愛地捧住馬總的頭,流著眼淚呢喃說:“對不起,對不起。”
樂果一直無法肯定事情發生的地點,仿佛在地表之外。那個地點與夢的地點一樣不可追認。汽車回城之後樂果站立在歸家的巷口,夜早就安靜了,路燈的邊沿帶上了暈黃的光圈。回家的路如此破舊、如此現實,反而像夢了。剛才的歡愛就像發生在千年之前。樂果往家裏走,堅信自己在做夢,到家之後她的夢會突然驚醒的。
丈夫和女兒早就睡了。樂果推開門。女人一有外遇就會用批判眼光對待生活的。家裏很寒磣,廚房裏又亂又醜,洋溢出一陣又一陣燠糟氣。樂果走進衛生間,閂上門,很小心地擦換。樂果坐在便蓋上從仿鱷皮包裏抽出那隻白色信封,是馬總在她下車前塞給她的。馬總像電影裏的愛情聖手一樣關照說,回到家再拆。樂果坐在便蓋上把玩這隻信封,猜測裏麵的情語情話。樂果怕弄出聲響,捏在手心裏一點一點往外撕,卻露出一疊百元大鈔的墨綠色背脊,點兩下,八張。樂果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又點,八張。樂果的明白過程伴隨了失落和憤怒的猙獰性心態。樂果把信封團在手裏,丟在馬賽克瓷磚上。丈夫在床上翻了個身。樂果迅速撿起紙團,抽出紙幣,壓在粉紅色衛生紙的下麵,重新團掉信封扔進了便池。樂果打開水槽,信封旋轉著身子衝下去了。樂果掀開衛生紙,發現麵對八百元現金時她的憤怒其實是有點誇張的,並不致命,並不銳利,是可以承受和應允的,甚至還是很快樂的。樂果把錢分成兩處,分別塞進上衣和褲子的口袋,抬起頭,意外地和自己在鏡子裏對視了。鏡子的表麵布滿水汽,這層水汽使樂果的麵部抽象了,籠罩了斑駁未知的狀態。樂果抹一把鏡麵,半個臉清晰了,流露出做愛後的凋敝神態。那種神態被繚亂的鏡麵放大了,樂果的臉上憑空添上了許多風塵意味。
星期六的早晨,丈夫苟泉才知道樂果通宵未歸。苟泉從左邊的空枕頭上看到了這個嚴重現實。苟泉的睡眠曆來很好,一上床鼻孔裏就會拉風箱。這樣好的睡眠與他的鄉下人身份是吻合的。樂果對丈夫的睡相曾做過總結,就一個字:豬。
苟泉沒有立即起床。他從樂果的枕頭上撿起一根長發,放在食指上纏繞。樂果沒有回來。接下來的整整一天樂果都沒有回來。整整一天苟泉沉湎於諸多細節的設定與排除之中。這一回一定要好好盤問的,一定要把所有醜話全攤開來好好審訊一番的。哪能這樣在外頭工作?通宵不歸還能有什麼工作?苟泉心裏頭躥火,臉麵上卻是加倍沉著了。女兒已經不小了,這樣的醜事讓女兒知道了天也會塌下來的。苟泉在一天當中沒有顯露半點慌亂,他不和女兒提起她的媽媽。但是女兒又太聰明了,孩子的聰明弄不好就是家庭的大不幸。這位一年級的少先隊中隊長顯得很知趣,也不提媽媽的事。她的少年老成與察言觀色讓苟泉又心酸又害怕,甚至都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了。她的不動聲色既像一無所知又像無所不知。女兒向來膽小,她的心思太多不用嘴巴說,隻用眼睛向人表達。這麼僵持了一天,女兒終於拿眼睛瞟她的爸爸了。她餓了,向父親要晚飯。苟泉取出一根火腿腸,給女兒打開了電視。電視機上出現了一位身穿絳紅色西服的男播音員,他正在播送本城新聞。苟泉看了兩眼,轉身到廚房下麵條去了。女兒看出了爸爸的心事。他的臉色像用橡皮擦過一樣不清爽。女兒正在客廳裏啃火腿腸,苟泉則在自來水的龍頭上敲雞蛋。事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答案的,苟泉的生活就在這個時候風起雲湧的。電視畫麵上正在“打擊賣淫嫖娼”,一個女人披了頭發行走在電視畫麵的正中央。鏡頭老是跟著她。她的皮裙子十分丟人現眼,後腰上留了一條衩。一隻警官的手又給她拉上了。女兒顯然認出這個長發掩麵的女人了,她用火腿腸指住電視畫麵,回過頭怯生生地喊道:“爸爸——”
樂果回家時的表情稱得上凜然。不堪一擊,卻又有一種古怪的凜然。樂果推開門,瞄一眼電視機。電視機開著,趙忠祥正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卻在熱淚盈眶。苟泉和茜茜都沒有動。樂果穿過客廳徑直往臥房去。苟泉和茜茜目送著這個短暫過程。幸虧苟泉的心智並沒有亂,苟泉說:“你媽的病好些了吧?”樂果回一眼女兒,很勉強地說:“好些了。”樂果說完話便上了床去,再也沒有任何動靜。苟泉和茜茜在電視機前又坐了幾分鍾。茜茜看看爸爸,十分小心地站起身,十分小心地上床去了。女兒的謹慎模樣讓他心碎,讓他體會到無力回天與無所適從。苟泉望著自己的腳背,一言不發,仿佛被一層茸茸的羽毛裹緊了,很輕,但是怎麼撣都撣不走,怎麼吹都吹不散,就那麼無序,就那麼紛亂。電視機開著,趙忠祥又在語重心長,而倪萍又一次熱淚盈眶。
家裏亂了。托爾斯泰說,奧布朗斯基的家裏亂了。苟泉的家裏也亂了。苟泉關上電視,巡視家裏的陳設和器皿。它們都是現世靜物,等待生活,或等待塵封。家裏很安靜,近乎闃寂,這是亂的征候,亂的預備,亂的極致。家裏亂了。苟泉記起了托爾斯泰。偉大的托爾斯泰真是太仁慈了,他憂鬱的目光正凝視每一個家。家裏亂了。上帝創造了人,創造了家。創造完了上帝就把它們遺忘了。記起它們的是托爾斯泰。奧布朗斯基的家裏全亂了。
樂果從星期六的晚上一直睡到星期日的下午。樂果起床的時候窗口隻剩下一點夕陽了。有點勉強。這給樂果的起床增添了一股慵懶、風騷和破罐子破摔的無聊氣息。她的頭發散亂在頸後,全身都散發出被窩的混雜氣味。家裏極靜,女兒走進了媽媽的臥房。樂果向茜茜招招手,女兒走到她的身邊。樂果無力地捋了捋女兒的頭發,十分無聊地拿過眉筆和口紅,給女兒上妝玩。女兒一直望著她。一雙清澈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孩子的目光一旦曉通事理了,不是令人生畏便是叫人心醉。樂果說:“茜茜還沒有叫媽媽呢。”茜茜便叫媽媽,聲音卻像背功課,樂果給茜茜抹上口紅,斜著身子左右端詳了一回,無力地笑一笑,小聲說:“我們家茜茜就是個美人胎。”
苟泉已經跟過來了。苟泉聽見這句話從門框的背後伸出了腦袋。苟泉一見到女兒的花俏樣子就跳進臥室了。苟泉走到女兒麵前,指著衛生間厲聲說:“洗掉!”女兒汪著眼淚,眼珠子在淚花的背後交替打量她的爸爸和媽媽。淚珠子一飄一飄的,要掉,又不敢掉。樂果強打起精神說:“你這麼凶幹什麼?”苟泉沒有聽,保持著雕塑的姿態,重複說:“洗掉。”
茜茜噙著淚花走出臥房。她的清冽淚花一直閃動著怯懦和委屈的光芒。苟泉反手關上門,決定審訊。苟泉在昨天夜裏已經審訊過一百遍了,失眠成了他的法庭,他悲憤激昂地自說自話,自問自答。他躺在沙發上,悄然無聲,內心獨白卻語無倫次。第二天一早苟泉的嗓子便啞掉了。他的嗓子讓通宵的無聲宣泄居然弄啞掉了。苟泉直到淩晨才冷靜下來,將所有的問題歸結為二十五條。他一定要讓樂果站在他的對麵,逐條逐條加以回答的。
苟泉關上門。樂果的樣子鬆散無力,呈現出睡壞了的格局,但眉梢的毛尖上卻透出一股寒氣。氣氛驟然嚴峻了。苟泉決定審訊。他記起了二十五條。但是話一脫口他又衝動了。他的沙啞嗓門使他的衝動顯得力不從心,聽上去有一種哀傷和絕望的聲響效果。——“是不是你?”苟泉說。樂果知道他看到電視了,平靜地說:“是我。”苟泉大聲吼道:“睡過沒有?”苟泉一發力氣嗓子裏反而失語了,隻有氣息流動的聲音,像身體在漏氣,很滑稽,卻又揪心。樂果撫弄著床單,話回得卻分外莊重:“睡過。”
審訊到此結束。
苟泉的最後一絲僥幸就是在這個短暫的審訊中徹底葬送的。一時想不出話來了。他的大腦和他的嗓子一樣,啞了。但苟泉要說話。他張大了嘴巴,脖子上全是粗血管,隻剩下一隻拳頭在樂果的眼前伶牙俐齒。苟泉羞怒已極、傷心已極,卻不敢弄出大動靜。一有大動靜整幢大樓都會轟響的。苟泉一把拽住樂果的肩頭,掄起巴掌就往下抽。樂果用手支住,四兩撥千斤,冷冷地說:“別打臉。星期一我還有課。”苟泉舉著手,自語說:“你還有課?”他說話的表情半張臉在哭,另半張臉卻在笑。苟泉的古怪表情讓樂果害怕,她掉過頭。就在這個時候樂果聽到了一記脆亮的耳光。樂果知道他抽到自己的臉上去了。“就他媽你有課?”苟泉說,“我他媽也是人民教師呢!”
星期一上午苟泉老師有“他媽的”兩節課。第三節和第四節。苟泉一早就到辦公室去了。第一節課後的十分鍾很關鍵,是苟泉老師的焦點時刻。苟泉注視著每一個人,警惕耳語,警惕弦外之音,警惕諱莫如深的古怪表情。但所有的事都很正常,這種正常反到有點故意,有點人為了。苟泉從一進辦公室就開始微笑了,苟泉不想讓自己的臉色弄得太難看。不過沒有由頭的微笑實在太累人,苟泉在鏡子裏頭見過自己,顴骨那一把都像巴結什麼人了。苟泉鬆下麵部的肌肉,看見辦公室裏還少了三個人,立即想到了衛生間。苟泉走到衛生間裏去,有兩個同事果然在蹲坑。他們叼著煙,並沒有交談的跡象。苟泉走出衛生間的時候恰好第二節課的鈴聲又響了,回到辦公室,空的。一切都太正常了。苟泉在僥幸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
但苟泉走上課堂之後越發不踏實了。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辦公室裏的局麵有時就難以預料。苟泉的授課有點信馬由韁,扯來扯去居然扯出和尚和尼姑來了。苟泉做了板書。苟老師做板書時兩眼望著窗外。窗外的雙杠那邊有兩個同事正在小聲說笑。苟泉走神了。苟泉就是在寫完“尼”字之後開始走神的。他的粉筆摁在“尼”字的收筆筆畫上,隨手又塗了一筆。這一塗“尼姑”就成了“屁姑”了。同學們便笑。同學們一笑苟泉立即就有所警覺,側過頭問課代表:“笑什麼?”課代表說:“沒什麼。”苟泉很嚴肅地告誡大家:“沒什麼還笑什麼?”同學們隻好止住,繃在臉上。但繃不住,又笑。苟泉回過頭,一回頭臉色就青掉了。臉一青左腮上的巴掌印也露了出來。這個筆誤成了校園內的當日花絮,一下課他的臉就蔫了。老處女賈老師描述說:讓屁熏“糊”了。但苟泉在課堂上沒有“糊”。他走到課代表的桌前,摔下書,命令課代表“站起來”。“明明有事,你為什麼裝得沒事?”這一問課堂上肅穆了。同學們不笑了,不是繃住的,一起進入了哲學沉思。“——啊?!”苟老師這樣大聲追問。這一問苟老師自己也傷心了。他擦掉板書,痛心地說:“我還能相信誰?”
十年前的那個夏季是多雨的、燠熱的、神經質的。那是一九八五年的夏季。大街上布滿了奶油雪糕、三色冰淇淋和冰鎮酸梅湯。它們構成了一九八五年的城市形象。六月二十八日這天苟泉行走在大街上,午後烈日當頭,馬路上反射出銳利刺眼的白色光芒。人們在大街上走動,帶著午睡和夢寐的狀態,地上的影子像麵團,又綿軟又黏稠。但苟泉精神飽滿,整條大街上隻有他的身影青蛙那樣一蹦一跳的。他去報到。分配派遣單上他的報到日期是八月十五,但苟泉等不得。畢業了,他終於留在省城成為都市裏的正式市民了。他渴望城市。土地是他的故鄉,他的根係,但城市是土地的夢、土地的靈性、土地的終極與土地的至上。苟泉的口袋裏就揣著這樣的夢,隻要報過到,他和城市就合二而一了,再也不是過客,再也不是暫住人口了。苟泉手持分配派遣單,在勝利電影院的門口喝了兩杯冰鎮酸梅湯,心情分外開闊了。苟泉望著大街,大街上很意外地送來一陣涼風。苟泉卻看見這陣風了,它是城市的呼吸,嬌喘微微,芳氣襲人,不像鄉下,披頭散發,嗓門粗大,整個一潑婦。
風後就是雨。夏季的暴雨沒有前奏,它說來就來。大街上紛亂了,城市的繽紛色彩在激雨中越發鮮麗炫目了。苟泉站立在電影院的水磨石台街上,被避雨的人群擠到一塊玻璃窗的後麵。玻璃上流淌著雨水,大街恍惚了,斑斕了,升騰了,騎車的人流取出預備好的雨披,各種顏色的雨披絢麗燦爛地溶解在這塊玻璃裏頭。苟泉安閑地審視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空間,像看一部電影,而自己就在電影裏頭。這樣的好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一個女人擠在苟泉的身邊,她的身上彌漫出夏日女性的複雜體氣。苟泉側過身,女人的白色上衣被雨水淋透了,貼在身上。雙乳脫穎而出,呈兩峰對峙之態。苟泉望著她的乳房,沒頭沒腦一陣瞎高興。多麼好的氣味,多麼好的乳房!苟泉一定要在本城與這樣上等的城市乳房結婚的,而不是鄉村奶子。
報到隻用了幾分鍾。但這幾分鍾是一條河,河那邊是鄉村,而河這邊才是城市。苟泉隻用幾分鍾就把河那邊的世界一筆勾銷了。一個嶄新的城市生命呱呱墜地了。
同來的還有一位校友,化學係畢業的賈小姐。學校的校長正好在。他像叔叔那樣與賈小姐握過手,再用行政語言對苟泉表示了歡迎。校長問起苟泉的名字,說“不好”。說苟泉的名字有“苟全性命的意思,太消極了”。苟泉正趕上好心情,遞過去一支煙,解釋了“泉水的泉”。苟泉說:“為人師表,就該像泉水那樣,潤物細無聲,有積極因素的。”校長很開懷地大笑,卻拍著賈小姐的肩膀,點著指頭說“小鬼”。
從一九八五年九月一日始,苟泉正式實施自己的婚姻工程。他給這項工程很秘密地取了個代號:鵲巢行動。行動是全方位、多層麵展開的,自己努力輔之以黨、政、工、團。行動的綱領是建立城市家庭,目標則是找一個與苟泉結婚的城市姑娘。對苟泉而言姑娘現在隻是一個概念,有概念就會有概念的外延和內涵。外延和內涵是一對反比關係,用工會主席的話說,這個反比關係就是“要求越高,姑娘越少;要求越低,姑娘遍地”。工會主席丟下話來:“小苟,你要什麼樣的?”苟泉不好明說,心裏頭卻是有步驟的,這個姑娘必須滿足這樣的內涵:一、本城的。二、有本科學曆的。三、漂亮的(注:尤其是乳房豐滿的)。四、有女性味道的。五、身高一米六十左右的。六、身重在五十公斤上下的。七、有正規職業的。八、長頭發的。但這八條不是並列的、等值的,它的排列順序隱藏了它們的重要程度。鵲巢行動必須遵循這樣的方針:三從一大。即從嚴、從難、從實情出發;大麵積搜尋。如果困難較大,可采取倒記時方式降格以求。但第一條不能動,第一條是玉,第二至第八條是瓦。可為玉碎,卻不可為瓦全。城市姑娘這一條,絕對不能變。
鵲巢行動曆時一年半。共涉及三十七位姑娘和四位離異少婦。行動沒有取得任何成果。姑娘們都是水下的魚,你一動它就沒有了,一點痕跡都沒給苟泉留下來。惟一留下來的是化學組的賈老師。但賈老師是外地的鄉下人,再怎麼打扮也是一顆精裝的土豆,苟泉一口就把工會主席擋回去了。其實賈老師對苟老師並沒有意思,這完全是工會主席添出來的亂。但看不上是一回事,沒有被看上是另一回事。賈老師對苟老師的怨恨卻結下來了。鄉下人剛進城,保不定什麼時候誰就會傷了誰的心。苟泉對此一無所知。苟泉正傷心地目睹著“姑娘”這個概念的內涵一點一點浮淺起來,而外延卻一天一天擴大開去,與城市一樣開闊,與城市一樣龐大了。苟泉進入城市的企圖在“城市姑娘”麵前遭到阻截了。鵲巢行動宣告失敗。
樂果的出現使鵲巢行動突然間死灰複燃。轉機說來就來,隨樂果的身影亭亭玉立在夏日黃昏的晚風之中。樂果的出現類似於春雷一聲震天響,類似於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樂果是本城的、幼兒師範學校畢業的、長相說得過去的(乳房比較豐滿)、女人味多少有一些的、身高一米五九的、體重四十七公斤的、有正規工作的、長頭發的姑娘。鵲巢行動峰回路轉。
樂果剛剛從她的情愛戰爭中敗下陣來。這場戰爭使樂果麵無血色。樂果是這場戰爭中的情愛寡婦,從頭到腳洋溢出蒼白和失神的寡婦氣息。樂果後悔自己還是不該去墮胎的,隻要孩子生下來,既是人證,又是物證,他不離婚也得離。樂果就是在最要緊的關頭軟了那麼一下,到醫院去了。樂果在床上躺了五十個小時,所有的往事像傾瀉在地麵的水銀,碎碎亮亮散成許多小珠子,沒有一顆撿得回來。
三個月後介紹人把樂果和苟泉領到一起了。樂果不想動,但礙於介紹人的情麵,隻好去。樂果赴約的那個黃昏已近一九八六年的暑假了,所有的日子都安安閑閑的。她披著長頭發,一身黑長裙,腰裏束了一道白皮帶,像剛剛寡居的都市少婦,又幽靜又幽怨。苟泉把樂果的樣子看在眼裏,沒頭沒腦地傷心了。這樣好的城市姑娘從他的身邊溜走了多少嗬!介紹人一走苟泉便站起身來了。苟泉平白無故地激動了,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哪裏有一點配得上你?浪費時間做什麼?”苟泉給樂果的第一印象沒有任何獨特之處,但這句大實話卻是例外。樂果正需要撫慰,她從苟泉的話裏聽出了溫馨的東西和動人的地方。樂果回去也是無聊,就說:“都認識了,不成也是緣分,坐坐嘛。”這麼說著話兩個人相對一笑,竟輕鬆了,從尷尬境地裏跳出來了,像多年不見麵的老同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