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銀灰色桑塔納帶領樂果做了失重綿軟的飛行之後,馬扁老板一直沒有在佛羅倫薩夜總會露麵。樂果在幼兒園的紅木馬旁邊特意把馬恬靜抱到大腿上來的,嗲著嗓子問道:“爸爸是不是出差去啦?”馬恬靜閃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珠,說:“沒有,爸爸天天在家裏的。”樂果聽了這話心情就壞掉了,像電子琴上的左爬音,一個聲部一個聲部地往下降。樂果在馬恬靜的小臉上親了一口,愣在木馬的旁邊走神了。樂果開始追憶那個晚上的所有細節,是不是什麼地方做錯了,讓他不高興了,但是樂果記得那天晚上所有的環節都好好的,沒有什麼失誤,這就更叫人傷心了。他說不來就不來了,就像那哈密瓜斷了瓜秧。
“他沒來?”阿青問。這時候歌台上的音樂又響了,到處都亂哄哄的。樂果故作不解地反問:“誰呀?”阿青坐到樂果的對麵,蹺起腿,臉上是知天曉地的樣子。阿青把上身靠過來,故作神秘地說:“你說誰呀?”樂果的胸口撲通了一下,笑容便僵在臉上了,她機械地說:“誰呀?”阿青用蹺著的腳背輕輕踢了踢樂果的小腿肚,說:“呆子,我又不是沒和他睡過。”樂果一聽這話竟神經質地站起身來,握住拳頭說:“我沒有。”樂果站得太孟浪,酒都潑到阿青的腳上去了。阿青望著腳,不解地說:“女人一當上教師怎麼都神經兮兮的。”樂果堅持說:“我沒有。”阿青笑著說:“你沒有什麼?呆子。”
迪斯科響起來,燈滅了,整座大廳隻留下一盞激光閃燈。人們的身影在燈光的瞬間閃爍中呈現出靜態,像得了精神病的雕塑。色彩沒有了,空間也沒有了,世界隻剩下一張黑白平麵,翻過來又翻過去。樂果在這陣喧鬧的音樂聲中一直注視著阿青,有些怕,吃不準這個小婊子要拿她怎麼樣。但樂果終究沒有把柄捏在她的手心裏,她實在也不能拿她怎麼樣的。大不了明天不在這裏唱。這麼一想,樂果踏實多了。阿青點上煙回過頭來了,沒有表情。但下一個閃光的節拍裏她顯然在微笑了。樂果在黑暗中立即也補上一個微笑,很自信,很坦然,燈一亮樂果就把這張臉回敬過去了。
迪斯科中止了,世界複原了。大廳裏的人亂紛紛地回到坐位上去。過來一個小夥子,氣喘籲籲的,用手指了指煙架,巴掌在空中翻了兩翻。阿青懶懶地回過頭,對樂果說:“遞包三五。”阿青懶得說話,巴掌軟綿綿地也翻了兩翻,小夥子掏出十五塊,接過煙走了。
這麼幹坐了一會兒,阿青突然說:“在想剛才那包煙吧?”樂果有些雲裏霧裏,笑著說:“想那個做什麼?人家給錢了,清賬了。”阿青聽了樂果的話臉上便有了笑,斜著眼睛瞟樂果。阿青說:“你不糊塗。”樂果聽了這話反倒糊塗了。阿青又笑。樂果從阿青的表情裏頭突然明白“清賬了”與“你不糊塗”之間的邏輯關係,心底下湧上來一陣傷痛。阿青說:“聰明人做事不想事,傻瓜想事不做事——別和自己過不去。”樂果聽了這話腦子裏亮了一下,有些頓悟。樂果重新打量起阿青,阿青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眼睛和鼻子哪一樣也沒有少掉。阿青這女人不壞,樂果對自己說,真的不壞。樂果在吧台底下悄悄踢了阿青的小腿肚一腳,阿青端了酒,卻偷偷回了樂果兩腳。兩個女人相互踢完了,對視了一眼,緊抿住雙唇,彎下腰去,用了很大的氣力才繃住臉上的笑。
下午放學之後苟泉一直呆在辦公室裏頭,“屁姑”事件在上午就流傳開來了,這會兒正沿著放學大軍向城市的各個方向蔓延。黃昏時分天又陰了,布滿了梅雨季節的那種顏色。苟泉坐在辦公室裏追憶他的光棍生涯,沒有家多好。沒有家就不必回家了。家是什麼?家是每天的最後一道死命令:你必須回到那裏去,你必須以這種先驗的、被動的方式從事你的生命。人其實是沒有生命的,生命隻不過是家的輔助物,家的性腺、家的唾液、家的末枝與細節。苟泉的兩隻眼睛充滿了梅雨季節的濡濕延伸,整個心思都轉潮了,像開春的鹹肉沁出了水珠。苟泉的生命在城市裏頭走油了,他聞到了自己的氣味。苟泉真的是一塊鹹肉,被城市醃壞了,被家醃壞了,發出燠糟腥臭的氣味。
工友老吳撐著一把花傘又開始檢查教室和辦公室了。這是校長給他的任務,每天放學後都要在校園裏巡視一遍。
苟泉不想讓老吳撞見,隻好往家裏撤。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天上已經下雨了。不是雨絲,一根一根的,一絲不苟的,而是霧團,一捆一捆的。你隻能從植物葉片、頭發、電線上的水珠看到雨。苟泉到家的時候家裏沒人,陽台上郭老師家斷了一根鐵絲,鐵絲上掛著水珠子,一顆一顆往下掉,像給苟泉家打吊針。苟泉歎了一口氣,走到廚房裏去。煤爐熄掉了,燒透的蜂窩煤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苟泉把它們夾出來,從米桶的背後掏出碎木片,木片發黴了,長了一層黃黃的粉塵。指頭撚了撚,很麵。苟泉把煤爐挪到屋外,想一想,卻端到陽台上去了。苟泉用紙片引上火,木片燃著了,冒出濃濃的黃煙,大腸那樣一節一節往外翻。樓上有人咳嗽,但沒有人說話。黃煙帶了一股濃烈的黴味,浸漬在雨霧裏,散不開,飄了一轉又回來了。樓上關門了,很猛,轟的一聲,還有玻璃的顫音。苟泉在陽台上嗆得難受,撤到房間裏去。苟泉站在樂果的梳妝鏡麵前,望著那些好看的瓶瓶罐罐,走神了。苟泉愣了半天,重新回到陽台,竟忘掉把蜂窩煤壓進去了。木片被火燒光了,隻留下猩紅色火燼。苟泉一腳踹翻煤爐,無端地大口喘氣,竟累了,胸口裏頭卷起了濃煙,痰一樣黏在肺葉和氣管上,散不去。苟泉仰倒在床上,長長吸了一口氣,吸不到那個位置上去。苟泉放棄了這種努力,閉上眼,難受,卻找不到具體的、對應的理由。苟泉睜開眼,眼眶裏飄起淚花了。苟泉的目光轉了兩下,淚花流出去了,意外地從牆的拐角處發現了兩張蛛網。苟泉想不起來臥房裏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這麼想著心思又嗅到了一股糊味,又臭又嗆,像是塑膠燒上火了。苟泉想了想,衝到陽台上去,樂果的一隻長統雨鞋都起明火了。苟泉衝上去很慌亂地跺。火滅了,鞋尖露出一個大窟窿,沿口的化學原料還在冒氣泡。氣味越發嗆人了,籠罩了整座樓,整個黃昏。苟泉垂著雙手站在原處,無奈而又鬱悶。苟泉扶起煤爐,失神地佇立在雨季的黃昏。
“戰爭”在晚上終於爆發了。挑起事端的不是苟泉,卻是樂果。九點鍾不到,苟泉便上床了,也就是客廳裏的三人沙發。苟泉歪在靠背上,翻當天的晚報。苟泉聽到動靜的時候樂果已經站在他的麵前了。樂果一手提著長統雨鞋,一手指住苟泉的鼻尖。樂果的傾力克製使她的指尖無助地顫抖了。樂果把雨鞋丟在玻璃茶幾上,側著頭厲聲問:“什麼意思?”苟泉的肌體沒有進入臨戰狀態,眼睛還沒有來得及聚光,反問說:“什麼什麼意思?”苟泉的神情一下子就把樂果激怒了。樂果揪住苟泉的領口,大聲說:“你媽才是破鞋!作踐老婆算什麼男人,狗屁男人!”樂果一動手苟泉的性子即刻往天靈蓋上衝,但樂果開口之後那股憤怒的氣力卻又泄掉了。他明白“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了。一種要命的恍然大悟使他萬念俱灰。這種刹那的、暴發性的頓悟遍布了苟泉的生命肌體。苟泉側過頭。他不想看樂果的臉,那張脫色的、衝動的、洋溢著猥瑣激情和世俗活力的城市麵龐。苟泉咬住牙,想抽這張臉。但苟泉不敢。他不想讓戰爭開始,戰爭一旦開始女人會呈現出可怕的戰爭耐力、才華、創造性,女人會建立最強大的統一戰線,會憑空激發起同情心、愛、權利、義務等偉大話題,會讓男人自己跳起來確認自己不是東西。苟泉忍住自己,不說,不動。沒有防守是不能成其為戰爭的,取締反抗,即消滅戰爭。苟泉閉上眼,把自己關在肉體裏頭。樂果說:“豬。死豬。”樂果說:“離。別再作踐了。離。”苟泉的心思越發細碎了,往卑微處走,往陰暗處走。隻有英雄才能有大心思的。苟泉閉上眼很清晰地想像自己的樣子,在肚子裏對自己大聲說:“豬。死豬。”
樂果收兵了。夜重新安靜下來,它們在窗戶玻璃的正麵和反麵,彼此吸附,彼此撫恤。雨下大了,玻璃上有雨的腳印,半個夜濕了,半個夜幹著。苟泉聽著雨,突然想起女兒了。苟泉趿上拖鞋,拉開客廳裏的帷幔,女兒的床就在帷幔的背後。女兒把蚊帳放下來了,掖得很緊。苟泉拉開帳門,女兒的眼睛是閉著的,既像酣眠,又像傾聽。苟泉不能確定女兒是否真的睡著,輕聲喊她的名字,沒有應。苟泉又推了一把,還是不應。苟泉知道女兒在裝睡。假裝睡著的人你永遠都是叫不醒的。苟泉凝視自己的女兒,痛楚在無聲地翻湧。不幸的家庭都會有一個聰明的孩子,聰明的孩子使不幸越發令人傷心。該離了,別再作踐了,別再折磨了,是該離了。
今夜苟泉無眠。苟泉抽了一屋子的煙,一遍又一遍檢討他的婚姻,他的城市人生涯。城市在哪兒?城市與他至今保留了一種候補的、預備的、設定的關係,而不是相隔的、互有的、給定的。城市是一種命運,由諸種毀滅與危險相綴而成,而毀滅與危險都不會讓你正麵承擔,不給你悲劇感、曆史感,不涉及呐喊與批判、悲憫與拯救,甜蜜的無聊和機智的滑稽浸淫了你,你蜷曲在馬賽克圍牆的中間,放一個響屁,傾聽屁的回音。屁的回音是城市給予城市人的特別饋贈,華美而又無私。
苟泉戀愛了。戀愛後的天是晴朗的天,戀愛後的苟泉好喜歡。苟泉要在城市生根、開花、結果,這個宏偉的構想離不開城市姑娘的。而現在,城市姑娘在城市這個汪洋的水麵上浮出波麵了。苟泉目睹了這個現實,身體內部通明了,貯滿了親切的、濕潤的光輝。苟泉的唇部整天懸掛著接吻的姿態,合不攏嘴。苟泉凝視著樂果的腹部,他的城市之夢有著落了,不再隻在天上飛。樂果的腹部是這個城市農民的二畝三分地,他種蕎麥就得長蕎麥,他種苞穀就得長苞穀。
但樂果對她的戀愛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她進入角色的整個進程顯得很懶。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步調、眼珠子的移動都懶懶的,接吻也懶洋洋的。吻兩下,撫摸兩下,開個頭,爾後就把自己全部丟給苟泉了。隨他忙,隨他弄。她閉著眼睛,偶爾哼嘰幾聲。愛情是什麼,她算是親口嚐過了,不再想第二次。但婚是要結的,男人是要有的。這個男人就不能太雲山霧罩,不能有半斤沒四兩的,不要太瀟灑了,要本分,結實,是承擔生活和支撐生活的樣子。苟泉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生活無非就是兩種,一種挑得出好來,一種說不出壞來。這兩種其實都不錯,都說得過去。樂果不想和他太黏,也不想一口就把他斷掉,想起來就見一麵,想不起來了就算。用樂果自己的話說,叫“談著”。
苟泉在最欣喜的日子都沒有失去冷靜,這種冷靜是父母大人給的,土地一樣可靠。他盤算著最關鍵的一招,盡快把樂果睡了。用鄉下人的說法,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飯。城市和鄉村骨子裏是通的,種上棉花是鄉野,砌成商場則成了城市,可地還是那一塊。種也好,砌也好,苟泉隻想有個交代。但樂果那一道關口把得嚴,不辦。苟泉屢次受挫,可信心卻愈加堅定。樂果的拒絕就是希望。第一次她跑了,三天不再露麵;第二次沒跑,說“不”,第三次說的卻是“別”。苟泉讀過中文係,“不”和“別”共同的東西少,相異的成分多,苟泉聽得出來。苟泉看到了生活,正一天比一天好起來。苟泉決定行動,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把生米煮成熟飯的最佳地點不在城市,而在鄉村。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大有作為的。苟泉的困難是把樂果弄到鄉下去。正放了暑假,在城裏也是無聊。苟泉開始生動活潑地描述他的鄉村了。苟泉自己也懷疑,在城市裏一說起那些窮鄉僻壤,怎麼那樣詩情畫意的,像童話,像風景,像黑白明信片。也不像在說謊。苟泉在這次勸說中明白了藝術的誕生。所謂藝術,就是男女交歡之前的華美借口和精神準備。結了婚,藝術家就是商務會計。生活一旦出了問題,會計又會成哲學家的。
鄉村的夏夜真的很好,夜的黑色是安靜的,透徹的。苟家村的全村老少都知道了,苟泉娶了一位城市姑娘當老婆了。許多少年跟在樂果的身後,齊聲尖叫,喊樂果的名字。樂果上茅坑小解他們也不放過。他們用吟唱的節奏大聲喊道:“樂——果,樂——果。”樂果的姓名等同於一種農藥的名稱,很家常的。那種農藥通常以白色骷髏作為標誌,上麵用兩根骨頭打上了“×”。六十年代苟泉的六姨就是喝這種農藥自盡的,她的性醜聞被自己的腹部出賣了,屍體仰在大草垛旁邊,肚子腆得老高。“樂果”在六十年代時常作為鄉村愛情的收場,使鄉村愛情變成一隻又一隻骷髏,再用骨頭打上“×”。許多女孩的漂亮魂魄就是從那些骷髏裏飛走的,變成了蝴蝶,在夏天的靜夜裏無聲地展翅。苟泉轟走那些少年,不許他們呼叫樂果的名字。
夜色真的來了,像苟泉企盼的那樣。它們從某種渴望中悄然滋生出來了,從天上往下淌,很柔情的樣子,很性感的樣子,隻留下螢火蟲和天上的星星。夜的氣味極迷人,是陽光和青草的混合氣味。苟泉帶領樂果往打穀場去,滿天的星鬥分外姣好,每一顆都比城裏的幹淨,像藤蔓斷口處的汁液。苟泉吻住樂果,情不自禁地按部就班,情不自禁地照既定方針辦。苟泉一邊吻一邊細語,句句話都和舌頭一樣撩撥人。樂果第一次到鄉下,每一個感官都在做夢,樂果的春心勃發了,生出許多擋不住的感覺。樂果的吻便不懶散,苟泉順勢把樂果推倒在稻草上,樂果睜開眼,滿天的星星晶晶瑩瑩地亮。樂果怕星星看見自己,慌忙把眼睛閉上了。苟泉的農民念頭在詩一般的背景上開始實施了。他把她剝幹淨。樂果沒有說“不”,也沒有說“別”,隻說了一句“幹什麼”。苟泉用行動回答了她。回答完畢生米也就變成熟飯了。樂果坐起來的時候身子也冷靜了,腦子也冷靜了。樂果對自己說:“這個傻小子到底還是把我睡了。”樂果看了看天。天還在天上,星星也全在星星那裏,其實它們和剛才的孟浪心情沒有半點關係。樂果想起來了,從現在開始,她真的返回情場了。睡都睡了,還能不戀愛麼?
樂果第一次招待客人是阿青一手操持的,整個過程樂果都在自由落體。那種墜落的感覺令人迷醉,夾雜了致命的恥感與快感,夾雜了洶湧澎湃與徹底損壞。久別勝新婚,而勝於久別的就要算這種不可收拾的墜落了。更何況這不僅僅是性,還是生意或貿易。樂果靜坐在吧台後麵相信了這樣的話:家花不如野花香。女人做了野花就是不一樣,身體的每一個配件都成了花瓣,野風一撫摸就會綻放,能不香麼?不過樂果的貿易畢竟是有條件的,第一當然是價錢,第二就是人了,用樂果的話說,“要招人喜歡”,要有“一見鍾情”的來電印象,否則價格再漂亮也是不答應的。阿青歪著嘴笑,說:“隨你。”阿青和那些男人坐在台下閑聊了,換了一個又一個。樂果看不上。阿青事後說,“你當招女婿了?”樂果要是看中了,會用右手去撫摸右耳的耳環。後來樂果到底把右手伸到右耳上去了,在那個瞬間樂果的身體結成了一塊冰,又像一隻冰塊化作了一攤水,說不好,所有的感覺都有些錯位。樂果後來就被阿青帶到隱秘的地方去,把事情做了。做事情的時候反倒沒有什麼感覺了,和馬扁一樣,甚至和苟泉一樣。客人走後樂果又獨坐了一會兒,一直記得有什麼後續工作還沒有完成,想了一會兒,記起來了,是哭泣。於是樂果捂上臉,便哭。哭的時候難受和快樂的印象都有,卻又有點說不上來。直到哭完了也沒有找到哭泣的理由。也許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也就是那個叫苟泉的男人,那就是為苟泉了。回家的路上樂果突然記起來了,今天是星期五。她和苟泉在星期五的晚上都有一場房事的。也不是規矩,每個星期都這麼弄,成習慣、成傳統、成任務了。樂果相信天下的夫婦都是這樣的,用周五晚上的房事給一周的生活做個概括,來個總結。樂果打開門,知道苟泉坐在床上批改作文本。樂果走進衛生間,很自然地去取腳盆。盆子握在手上才記起來,回家之前剛洗過澡的。但樂果十分固執地打上水,妥妥帖帖又洗了一回。樂果在洗自己的時候便困盹下去了,對即將開始的床笫之事產生了厭倦。樂果知道自己是不該厭倦的,尤其是今天,否則這樣用心地洗自己做什麼?樂果洗漱完畢,推開門,脫口竟說:“睡吧,這麼晚了。”苟泉沒有抬頭,放下筆,趿著拖鞋刷牙去了。樂果聽到刷牙的聲音之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難受,把頭埋到被子的下麵去。苟泉站到臥房門口,說:“茜茜?茜茜?”沒有人回答。苟泉撅著屁股跑到樂果身邊,拉被子的角落。樂果開始沒動,後來主動用胳膊撐開被子,說:“快點。”苟泉鑽進去,很憐愛地小聲說:“累了吧?”樂果笑笑說:“你呢?”樂果把苟泉摟進懷裏,隻想全心全意對他好,一下子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樂果吻住苟泉的下巴,胳膊伸到床頭櫃,把燈關掉了。苟泉說:“怎麼關上了?”黑暗中苟泉動了兩下,鼻息開始粗起來。樂果一個小時前剛有過,但她怕苟泉不開心,還是十分誇張地呻吟著。樂果的身子遠遠沒有進入狀態,卻裝得十分快活,拚命地用力氣,隻過了分把鍾樂果就忘掉身上的男人是誰了,想開燈,手腕卻讓苟泉握死了。樂果輕聲說:“開……開……”苟泉完全誤解了,越戰越勇。樂果握緊拳頭,回到一個小時以前了。她被一位相公領著,從佛羅倫薩夜總會下來,走過一條小巷,鑽進那間陳舊的小平房裏去。那間不起眼的小平房門口設了一座餛飩攤,一有什麼動靜那個老頭會把一隻瓷質調羹扔到院子裏來的。他們進屋了。男人不錯,是她選中的第一個客人。那個男人說著一口普通話。但說了些什麼,記不清了。後來那個男人上了她的身子。
苟泉在動。在不停地動。樂果睜開眼,她要看清這個男人的臉。她要呼喚,呼喚某一個男人的名字,阿青再三關照過她的,要深情地呼喚男人的名字喊出傷心和眼淚來,一喊男人就會大把地拍鈔票的。高潮快來臨了,她不敢再耽擱。要開燈。但有人握緊了她的兩隻手腕。她就要喊了,沒法再等了,但不知道喊誰的名字。樂果在黑暗中一口咬住男人的肩部。她聽到了一聲尖叫,身上的男人瘋狂地痙攣,像地震,而後痛楚地靜止並僵持。樂果等過這陣靜止,扯過燈線,打開燈。身上的男人是丈夫,是苟泉。樂果大口喘氣,雙眼迷蒙了。她的淚水沁上來,無邊的傷心和無邊的憐愛沁上來。“你怎麼了?”苟泉說。苟泉的表情處於疼痛與高潮的交界處。樂果卻笑了,她用疲憊而又滿足的聲音無限柔情地說:“弄死我了,你這條狼,你這條虎。”苟泉撐著身子,也笑了,同樣疲憊而又滿足。他的傷口出血了,樂果關上燈,緊抱住苟泉,吮他的傷口。樂果濃黑之中輕撫苟泉的背脊,細聲呢喃說:“臭男人,狗屁男人。”苟泉很溫順地俯臥在樂果的雙乳上,感受樂果的軟語,感受樂果的柔情似水。苟泉的呼吸平息了,慢慢打起了呼嚕。樂果知道他睡著了,每一次房事過後都這樣,在她的身上睡一小覺。樂果側過腦袋,淚水一下淌出來,流進了耳窩。樂果在心中對自己說:“你今晚給別人做了一回女人,在丈夫身子底下卻當了一次婊子,你這個婊子是當到家了。”
整個戀愛過程苟泉都沒能抬起頭來。生米的確煮成熟飯了,但這碗飯最後能盛在誰的碗裏,依舊是未知。男人和女人戀愛可能都是這樣的,像接吻,男人把頭埋下去,而女人卻腦袋昂昂的,胸脯挺挺的。女人是男人頭上的烏雲,城市是鄉村上空的烏雲,苟泉都攤上了。苟泉隻好把頭低下去。這是命。是命就得認。
但戀愛畢竟是戀愛,快活總是它的質地。看看電影,在電影院裏做點小動作;共享一隻冷狗;匆匆忙忙做一回愛,總能生出許多好心情,總能和平庸的日常生活有所區分,甚至有所對抗。接吻是戀愛的主旋律,是接吻支撐了戀愛,維係著戀愛。樂果的吻雖然懶,但是有特色,像啄木鳥,撅著嘴唇東啄西啄,小小的,碎碎的,情趣盎然的。苟泉在吻上頭辦法不多,但也有強項。要吻就得抱,一抱苟泉的優勢就顯出來了。苟泉的擁抱結實、盡力,死心眼,有往死裏整的意思。樂果喜歡。樂果喜歡被擁時那種痛感的、被動的、窒息的方式,隻有近乎傷害、近乎折磨的擁抱才是擁抱。苟泉就有這一手。
然而苟泉怕往樂果的家裏去。一到樂果的家裏苟泉就想起自己是鄉下人了。在大街上苟泉就沒有。一上街苟泉會拿自己當大街的主人。大街就是這點好,誰當主人都是可行的,無謂的,這是城市的迷人處,豁達處。苟泉對大街越發迷戀了。大街是一條華麗的謊言,你重複的次數越多,它就越具體、越真實、越可感。偶爾遇上學生,苟泉一手摟住樂果的肩部,一邊頷首答應學生的招呼,堅信自己是城裏人了,離城市的核心隻有一隻皮鞋那樣長了。
但要命的是樂果的脾氣。她說發就發,沒有閃電、沒有雷鳴。走得好好的,她的臉說拉下來就會拉下來。苟泉跟在後麵,找不出原因。買的梅子酸,她生氣,“酸死了”;不酸她更生氣,“哪像梅子?”除了上床和接吻,她都有氣的理由,不高興的理由。這很讓苟泉傷神。苟泉和她吵過一次,樂果回的話很毒,把他一直堵到了鄉下。樂果說:“別跟著我。”別跟著我,這句話讓苟泉的心情壞了好幾天。壞完了隻能再跟上去。
苟泉低著頭,虛心地、幸福地、謹慎地、快樂地、巴結地、警惕地、鞠躬盡瘁地戀愛了。但總體上苟泉是滿意的。幸福和快樂的源泉就在他“願意”。畢竟戀愛了,融入新都市了。
戀愛進行了三個月。戀愛建立了以樂果為主導、苟泉為基礎、沒有民主、隻有集中,既有樂果的統一意誌,又有樂果的心情舒暢這樣一種生動活潑的生活局麵。局麵建立了,苟泉結婚了。
結婚了。生活對苟泉微笑了。苟泉以勝利者的姿態承迎這種微笑。苟泉想到了幸福、美滿、溫馨和甜蜜這些好詞彙。這些詞不再空洞了,它們洋溢出類似於花生米的世俗芳香。苟泉的每一個日子都是一顆花生米,苟泉是花生米的這一瓣,而樂果是那一瓣。生活不是活著,不是日子。生活是活著的至善,是日子的至美。苟泉心花怒放。
但生活並沒有微笑,隻是露出了牙齒。戀愛結束了,生活還原成生活了,還原成活著,還原成日子。這裏頭沒有大思想,沒有上下五千年。生活成了綿延不斷的、存在的、不可逃脫的、瑣碎的細節和習慣。這些細節與習慣你不可忽略,它們等同於生命與生活。它們甚至就是生命和生活的本質或內核。在餐桌上如何咀嚼?菜湯裏放多少鹽?鞋子碼在哪兒?工資的財政支出應以什麼為重點?牙膏是從尾部擠還是從腹部擠?毛巾怎麼掛?被子是左疊還是右疊?倒茶時茶杯底下可以有水嗎?洗襯衫的領口可不可以用刷子?洗滌劑洗過的碗是清兩遍還是三遍?吃完生大蒜能接吻麼?米飯裏該不該摻胡蘿卜?打肥皂為什麼總要咯吱咯吱的?為什麼把日光燈總是說成“電棍”?下午洗了澡晚上為什麼不洗腳?吃飯時為什麼鼻尖上要出汗?說夢話為什麼不說普通話?都結婚了怎麼還夢遺,夢見誰了?
結婚前苟泉的生活是沒有固定款式的,現在苟泉把款式娶進家門了。鄉下丈夫隻有一種活法,那就是妻子的活法。這些活法沒有什麼必然的理由,之所以是這樣,是因為丈母娘是這樣。丈母娘怎樣帶大女兒,女兒便怎樣教育丈夫。它與種性、血脈和狐臭一樣,是延續的,隱匿的,頑固的,舍我其誰的,永遠正確的。隻用了兩年時間苟泉就自我發明了這樣一種句式:“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苟泉說這話時是自豪的,自我的重構是卓有成效的。“以前我……自從我結婚後就……”早就被升華為一種生命模式,一種語法規則,一種邏輯關係,它既不是遞進的,也不是轉折的,而是生態的。這時的苟泉早已是苟茜茜的父親了,他的自我重塑不僅嚴於律己,而且推己及人,用樂果的思想成功地造就了女兒。
阿青十九歲那年去的南方,去的時候隻帶了自己的身體。阿青回來的時候身體還是不錯的,也沒有壞到哪裏去。姐妹們私下裏都羨慕她做得好,但也不好問。這樣的事曆來都是好做不好說的。阿青從南方回來就準備洗手了,戒了一陣子,然而不行,身子不答應,又做了。但阿青在佛羅倫薩夜總會從來不胡來,夜總會有那麼多英俊的相公,無聊的時候隨便苟且一兩個,也是常有的事。但阿青是大廳裏的媽咪,在夜總會內部從來不鬆這個口。賣酒的不貪杯,這就好了。
阿青對樂果不錯。和阿青靠近的幾個小姐都看得出來。這裏頭有阿青的心思。阿青一直想找一個教師把自己嫁過去。這樣的買賣不會錯。男人當上教師人就妥當了,壞也壞不到哪裏去。阿青讀高二的時候就明白了這個大道理。那時候三四個任課男教師對她都有意思,膽子最大的也不過叉了叉她的頭發。哪像她後來遇上的工農商學兵,一個個生生猛猛的,麵無懼色,理直氣壯,上了就幹,幹了就走,走了還來。男人當上教師肯定會很妥當的,又死要麵子,絕不會弄出白進紅出那樣的大動作。就算知道了,他還要為人師表,決不會丟下“師娘”不管的。對於洗了手的小姐來說,守住銀行的存款單,再嫁給一個教書匠,這樣的日子肯定不會有什麼大紕漏。
樂果當上小姐的第二天臉上的模樣很不好。下眼袋青青的,是睡壞了的樣子。好像還哭過了。阿青看在眼裏,有點不滿意。當過教師的女人就這點不好,太實在,做什麼事都有負責到底的精神。稍不盡心總會有所歉疚的。樂果第二天晚上遲到了幾分鍾,她唱了一首很怪的歌,《月亮的臉悄悄在改變》。這首歌是寫女人的,心變了,不好向男人說出口,隻好用月亮的圓缺來暗示無常。唱起來很傷心,有點無力回天卻又不忍傷害的意思。“你看,你看,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月亮的臉悄悄地在、改、變——”樂果唱得極動情,有一種止不住的抒發。但樂果三十出頭了,顯然不適合再唱這樣的曲子,不應當再有那種柔嫩心情。阿青坐在暗處,注視著她。知識分子確實還是有點酸,一有風吹草動就拿“墮落”這樣的恐怖話題嚇唬自己。阿青可不喜歡。皮肉生意是天下最公正的貿易,你睡了,我拿了,賬目很清楚,犯不著為這樣的事撩撥心情。那種事,不做也省不下什麼來的。
樂果一下來阿青就把她叫到後台去了。阿青說:“怎麼啦,你?”後台的單間裏用的是日光燈,樂果的臉一到日光燈的下麵便有了一層青光。樂果坐下來,說累。樂果不肯看阿青的臉,倒上一杯水,用指頭把玩杯子的沿口。樂果咬住嘴唇,好半天才說:“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阿青聽了這話便笑,沒有聲音,隻有表情。阿青耷拉著眼皮有點不高興地說:“壞女人?樂果你輕輕鬆鬆的一句話,把我們姐妹可全罵了。”樂果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阿青拍拍樂果的肩,說:“別想得太多,你隻是不習慣,習慣了你就順了。”樂果說:“我還是不該做這種事的。”阿青笑起來,說:“算了吧。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的女人有,少;豆腐一樣摸兩下就咧開身子的,這樣的女人也有,也少,剩下來的女人說到底就是你和我。沒上這條船的,找不到借口罷了,上了這條船的,想立牌坊罷了,全是自己的事。別怨別人,那可是文人沒事找事。”樂果說:“我怎麼是你?我才不是你,我還有女兒和男人呢。”阿青便不吱聲了,一手叉腰,一手搭在樂果的肩上。樂果歎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我還是覺得對不起他。”阿青把話聽在耳朵裏,翹著眉梢說:“要不你讓他和我睡一回,也扯平了。”樂果不高興了,掛下上眼皮,樂果說:“阿青你說什麼?阿青你胡說什麼?”阿青說:“我一點也沒有胡說,你看看你,這麼一點事情都解不開,還當老師呢,怎麼開導下一代?”
五棵鬆幼兒園的老校長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一個老頭子。樂果被電視攝像機堵在沙發上的第二天老校長就在電視裏頭看見了。但老校長沒有認出樂果。樂果的每一套服裝老校長都熟識,老校長就是沒見過樂果的胳膊與大腿,猛一見到反而認不出樂果來了。在這一點上現象比內容有時來得更為本質。老校長沒往心裏去。電視上的事情就這樣,和自己再靠近也是比鄰若天涯。
第二天一早老校長接到了牌坊區公安局打來的電話,說話的口氣又帶帽徽又佩領章,很森嚴,老校長放下電話居然記不起樂果長什麼樣了。老校長的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血就是往上衝。這個死愛麵子的老文人羞愧難當,仿佛在浴室被學生看到了陰部,有了無處藏身的尷尬與淒惶。老校長為人師表了四十年,再有百來天他就正式退下來了,他將帶著他的清白、孤傲和四十年的好名聲離開教育。老校長守著幼兒園,有一句最愛說的話,叫雞窩裏飛出金鳳凰。五棵鬆幼兒園是一隻小雞窩,老校長親手教過的“小鳳凰”裏頭有一隻都當上副市長了。今年的九月十號,教師節,副市長張援朝將會到五棵鬆幼兒園來的,親手給他披紅戴綠,親口叫他“老師”。小朋友們將會用腰鼓和彩綢總結他的教師生涯。他將喜氣洋洋地、心滿意足地回家,四十年,功德圓滿。
但電話來了。雞窩裏飛出了一隻雞。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雞,這是一隻幹係到他一世清名的雞。老校長拉開抽屜。這隻抽屜裏全是名片。這些名片他是從來不用的,閑時看看,心裏歡喜,有桃李滿天下的好感受。老校長穩住自己,挑出了四五張。老校長把四五張名片捏在手裏,像打撲克時進入了殘局,不能決定出哪一張。老校長思索再三,把名片重新塞回去。老校長拿起電話,直接打通了副市長張援朝的手機。老頭子厚著臉皮說了一通廢話,手機那頭都不耐煩了,說老師有事請盡管開口。這句話傷了老師的自尊,求學生總是不體麵。但老校長必須把這攤雞屎擦掉,越快越好,越幹淨越好。老校長終於發話了,讓牌坊公安局放人,現在就放,“快樂的樂,結果的果”。老校長說完話電話那頭就沒聲音了。幾秒鍾後聽見張援朝正在對別人說話,張副市長吩咐說,牌坊區公安局,快樂的樂,結果的果。
星期一一大早老校長第一個到校。關注樂果是他今天的首要的任務。家賊難防,家醜難擋。難呐。
樂果進校門的時候騎的還是那輛紅色自行車。老校長站在二樓的辦公室,一眼就看到樂果的長頭發了。她的頭發真應當上電視做洗發水廣告的。樂果並無異態,照舊是端莊和文雅的樣子。這就好。樂果停好自行車。梧桐樹上掉下一片舊葉子,落在她的左肩上。樂果撣開了,這個舉動被老校長看出了疲憊和惘然,看出了身體的裂痕和負重狀態。老校長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像一片落葉,掉在風裏,掉在心思裏頭。老校長決定在第一節課的課間到會計室裏去,隔壁就是樂果。女教師的嘴雜,又尖,萬一她那邊有什麼事,一定要一巴掌拍滅。這件事不論用多大心思,都不能有一點明火的,稍有走漏弄出人命來也說不定。這件事不能有半點馬虎,不能讓自己的一生在這事上頭虎頭蛇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