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對做皮肉生意的往往半是鄙夷半是暗慕。這種矛盾心態造就了一種批判力度。擁有這股力量的女人既鎮定又迷狂,像林克老師上衣的顏色,是紫色的。
林克老師和樂果老師一同畢業於幼兒師範學校,一同分配到五棵鬆幼兒園當幼兒老師。同學的時候她們彼此叫名字,畢業後彼此改稱老師。她們同年、同學、同事。相同的多了,就有了比較。越比較雙方也就越客氣了。
樂果在電視上一出現林克便認出來了。在認出樂果的那個瞬間林克的心情像用慢鏡頭拍攝的花朵畫麵,一瓣擠著一瓣往外綻放。林克自己也料不到能有這樣的好心情。心花怒放,是怒放呢!林克到這個時候才清晰起來,她恨樂果其實已經十幾年了。說不出恨什麼,但解恨是真的。
星期一上午林克早到了十分鍾。學校還是空的。隻有校長在二樓辦公室往外推窗戶。林克在車棚底下對校長點點頭,校長也朝她回敬了點頭。林克笑得很從容。校長笑得更從容。
樂果的出現很準時。因為準時更具備了某種幽靈性質。樂果知道有人在看自己,舉手投足越發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樂果推車進門的時候林克正在調試節拍器。樂果的身影在她的眼裏真實到近乎恍惚了。林克盯著樂果的胯部,研究她的步行動態。電視上的那個女人絕對是這個小婊子。怎麼會錯!她裝得可真像,褲襠裏頭都天衣無縫了。節拍器在動,正好2\/2拍節奏科學負責地擺動。沒有一個節拍有可能出現奇跡。樂果正走過來。林克的腦子記不起昨天的話了。那些話她準備在下課之後當著大夥說的。但現在不行了。說不好會說出官司來的。
第一節課間樂果哪裏也沒有去,她在一隻小紅鼓的旁邊做手工,剪一隻唐老鴨。林克走進辦公室,辦公室有三四個老師,各自忙自己的事。林克放下節拍器到樂果的麵前去洗手,林克打上肥皂,對樂果說:“我也要剪一隻雞的。”樂果說:“不是雞,是唐老鴨。”林克聽在耳裏,拉長了聲音“哦”了一聲,背過身去了。樂果聽出話裏的話,停下剪刀,感覺到臉上的顏色變了。傅老師正和孔老師、小沈老師說一件什麼事,但傅老師突然想起什麼了,抬起頭,大聲說:“前天晚上看電視了吧?”林克冷冷地說:“現在的電視有什麼意思。”傅老師反駁的嗓門越發大了,說:“你沒看,那天晚上公安員去抓雞,笑死人了。”高老師倒了一杯開水,不以為然地說:“這還不是常有的事。”傅老師站到辦公室的中間來,一邊比劃一邊描述裙子和拉鎖的事。高老師噴出一口水,說:“真的?”林克說:“別信她,電視上怎麼會放這種東西?”傅老師丟開孔老師和小沈老師,重新敘述了一遍,重新比劃了一遍。林克不看她,隻是用毛巾擦手。小沈老師證明說:“是這樣的,我也看見的。”林克說:“逗你玩玩的,我什麼不知道,那個女的我還認識呢。”林克的話超出了這句話應有的效果,辦公室很突然地闃靜下來,所有的眼睛竟一起盯住林克了。樂果的餘光看見林克的尖頭皮鞋在身邊走動,林克說:“是個日本姑娘,叫鬆下褲帶子。”話一脫口,屋子裏就大笑,樂果愣了一下,也跟上去笑。這時候老校長背著手慢踱過來,笑著說:“這麼開心,是不是林克老師又在說我笑話?”這一問大夥又笑。林克說:“我怎麼敢,校長你問問樂果老師,我什麼時候說過人家的壞話了。”傅老師忙著接上來,說:“不怪林老師,是我惹的事。”樂果臉上的肉早就笑累了,僵在臉上看上去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肉笑皮不笑。老校長瞥了她一眼,走上去一步,用身子把樂果擋住了。傅老師拉住老校長的胳膊,興致正濃,又重頭講起。校長低著頭,很開心的樣子,耐心聽。傅老師把“鬆下褲帶子”的故事也講了一遍,老校長點點頭,笑著說:“電視我也看到的,又嚴打了。沒有一兩年那些女人是出不來了。”“上課,上課了上課了。”老校長丟下話,適時而退。林克望著他的背影,心裏頭有了七八分數,罵一聲“老狐狸”。傅老師說興未盡,回頭說:“你們怎麼啦?怎麼校長一來都啞巴了?屁也放不出一個。”林克斜一眼樂果,沒好氣地說:“這裏的屁股靜悄悄。”
冷戰在繼續。苟泉和樂果在回避。故意回避的東西往往是生活的中心。這個中心現在就擺在苟泉和樂果的麵前:到底是離還是不離?
婚姻從來就不是戀愛的結果,隻是後續。它和戀愛是完全異質的東西。戀愛隻是當事人雙方的事,但婚姻不一樣,婚姻和當事人在骨子裏反而遠了,它隻是當事人的容器,是當事人奉獻給他人的視覺形態。婚姻保證了當事人在法律上為別人而活,要解除它,對別人就得有所交待。離婚無足輕重,離婚的原因才是別人的生活風景。
苟泉和樂果對離婚的原因都無法啟齒。隻有冷戰。也叫分居。
但吃飯是個大問題,有孩子,就必須有人盡義務。好在有那麼多年的婚姻基礎,默契還是有的。一、三、五樂果承擔了,苟泉則撿起二、四、六、日。誰承擔家務誰就是當天的主人,可以對女兒說“快點吃”或“做作業去”這樣的話,另一位則要沉默,免得一唱一和,太親近,弄得沒臉沒皮的。做主人往往是熟悉的,但樂果和苟泉對做客人的日子都不適應。尤其是吃飯。自己拿著碗到人家的鍋裏去裝飯,很尷尬,有點像行乞。晚上則要省事得多,電視機不開了,苟泉看書,樂果打毛線。看什麼書樂果不知道,毛線是誰的苟泉也不管。苟泉就知道樂果在打毛線,而樂果隻曉得苟泉在看書。
但第一個星期六上午苟泉就出事了。一清早買完菜,回家的時候樂果和茜茜都在睡,苟泉又上沙發睡了一個回頭覺。苟泉一睡著居然夢到樂果了。在夢中樂果嬌豔異常,剛從飛機上下來。樂果成了電影演員,在東京都得了大獎了。苟泉和樂果一同坐在電影院裏,看樂果主演的電影。樂果演了一個風塵女子,被人從妓院裏拎出去了,頭發又亂又長,把整個臉都遮住了。苟泉和樂果坐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手拉手。苟泉很幸福,樂果既在懷裏又在銀幕上。樂果在懷裏動,而樂果和張國榮正在銀幕上演對手戲,在床上,動來動去的卻是張國榮。苟泉說:“你怎麼演這種戲?”樂果說:“做做樣子嘛,又不是真的,那隻是電影。”這麼說著話電影又沒有了,電影院是空的,又昏暗又寂靜一排又一排扇形坐椅自上而下卻空無一人。苟泉握了握樂果的手,意思是我們也幹,樂果扭了扭身子,意思說不。樂果說:“剛才是電影,做做樣子的,那不是真的。”苟泉很大度地說:“我知道。當然不是真的。”這麼說著話,胸中的烏雲一下全消散了,兩個人在空蕩蕩的影院裏說幹就幹,坐著,樂果的表情與剛才的電影無異,又柔媚又亢奮。樂果討好地重複說:“那隻是電影,不是真的,隻是電影,隻是電影。”苟泉心境越來越開闊,也就越戰越勇了,輕聲說:“我是真的,我們才是真的。”就在這一刹那苟泉卻醒來了,睜開眼,看見的是家。這個發現讓苟泉沮喪不已。沮喪的快感遍布全身,糟糕透了。這時候樂果已經起床了,她在梳頭。一邊梳一邊看苟泉。但苟泉一睜眼她又把頭側過去了。苟泉不知道樂果有沒有發現他身上發生的事。苟泉長歎了一口氣,羞愧、悵然而又傷心。樂果在那裏梳頭。她的頭發比她的肉身更像婊子。烏雲又回來了,籠罩了苟泉的夢醒時分。苟泉閉上眼,後悔夢中的所有舉動。
丈母娘就在這天上午到苟泉家裏來了。她老人家整天在四仙桌上搓麻將,都成仙了,難得到凡世來走上一趟的。丈母娘提了一隻布口袋,把手是兩隻環形玉石。丈母娘一進門就喊茜茜,幾句話一出口就營造了一種溫暖氛圍。丈母娘的親切模樣使苟泉起了疑心,往常她老人家說話可不是這樣的,句頂句,做完了結論還要補一句,“我說的”。她不僅做結論,同時還要很負責任地注明結論的出處與權威性,是“她”老人家“說的”。苟泉第一次和樂果吵嘴就是被“我說的”製服的。苟泉登門去要人,丈母娘堵在門口,發下話來:“你先還我女兒,我會還你老婆,——我說的。”為了還丈母娘一個女兒,苟泉經曆了婚姻歲月裏的第一個糟糕時刻。這段日子後來過去了,不是日子過去了,是時間把這段日子給過掉了。但苟泉留下了後遺症,一種病,一種恐懼的病。苟泉至今沒有找到這種病的名字,然而苟泉知道,自己病了。病就隱藏在身體的內部,和腸胃與血液一樣具有無限的物質性。
丈母娘登門的意圖很快就流露出來了。她把茜茜抱在腿上,用一種詫異的腔調說:“茜茜怎麼瘦下去了?”苟泉沒有接話,也沒有接話的意思。樂果拿著拖把,說:“不還是老樣子。”丈母娘說:“再怎麼說,也不能苦了孩子。”苟泉的兩隻耳朵一起聽出了話裏的話,什麼叫“再怎麼說”?她早就知道這個家裏發生的事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居然是“再怎麼說”!苟泉明白她的來意了,老人家親自來火力偵察呢。苟泉的壞脾氣一起往上衝,卻不敢發作。苟泉拿起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悄悄逃出了家門。苟泉一出家門就迅速溜走了。撤,給你一座空城,讓你們母女倆偵察去,唱戲去。
但苟泉走得還是太衝動了,忘了帶鑰匙。這個細小的疏忽直接導致了當天晚上的一場惡戰。苟泉回到家,對門劉老師家的電視機正在播送《體育新聞》。家裏的燈亮著,苟泉掏鑰匙,沒有。上下都掏了,沒有。苟泉隻好敲門。苟泉自己都聽出來了,敲門的聲音又自卑又曖昧,偷情似的。隻好開口,喊茜茜的名字。屋裏頭還是不應。苟泉隻好又敲,準備豁出去喊“樂果”了,屋子裏的燈卻滅掉了。這個細節徹底激怒了苟泉,屁都放到他的鼻孔眼裏來了!苟泉飛起腳,轟的一聲,門踹開了。對門劉老師家的門也打開了。
樂果衝出來。地上散的全是木頭的碎片。樂果大聲說:“幹嗎?”聲音在靜夜裏像一顆流星,絢爛而又急促。
“幹嗎?”苟泉拖著聲音說。
“你幹嗎?”
“你幹嗎?”苟泉說。
“走!你再走!”
隨後萬籟俱寂。
這場戰爭迅猛,劇烈。戰爭的效果很顯著,整個校園都聽到了。在隨後的一分鍾裏,校園裏每一扇窗子的後麵都伸出了一顆腦袋。苟泉鎮定下來,盯住木門框。破裂的木門框使家的款式變得又醜陋又陌生。苟泉站在客廳裏,仿佛生活在別處。夜裏的安靜被校園過濾過了,越發剔透純粹了,都不像夜了。
“不能喝,充什麼英雄!”樂果在事態平息了之後突然補了這一句。聲音和剛才一樣大,一樣響,一樣亮。
苟泉坐進沙發,有些糊塗,我什麼時候喝酒了?什麼時候充英雄了?苟泉想了想,幹脆拿目光四處找酒了。家裏沒有。隻有廚房裏有一瓶料酒。苟泉走進廚房,取過料酒往肚子裏灌。味道不對,但終究是酒的味道。苟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兀自喝酒,把傷心也喝出來了。自從樂果事發,好歹也是樂果看他的臉色的,這一吵居然把日子又吵回先前去了。苟泉渴望平庸,渴望瑣碎,渴望成為一名最日常的小市民。但平庸的日子就是不答應讓他平庸。
形勢越來越壞,越來越複雜了。大院裏那麼多的表情和眼神放在那兒。茜茜也帶回壞消息了。茜茜說,拿報紙的老奶奶上午問她了,問爸爸“睡在哪兒”。這話問得太陰損,太毒辣。苟泉問女兒說,“你怎麼說了?”茜茜哼嘰說:“我說不知道。”苟泉說:“她是問昨天還是問這幾天?”茜茜想了想,說記不起來了。苟泉說:“你怎麼不問她?”茜茜眨巴了幾下眼睛,仰起臉的時候都成淚眼了。女兒的眼眶裏有一種明白一切的委屈。苟泉看了心煩,一轉眼就看到了樂果的冰冷目光。這個女人把美好的平庸歲月給毀掉了,她打翻了一隻墨水瓶,把自己的家浸透了不算,正一點一點往外漬,染上的人越來越多了。
必須中止這種浸漬。再這樣下去,離婚都來不及。苟泉當機立斷,下午就買了兩把羽毛球拍,一隻羽毛球。苟泉、樂果、苟茜茜的羽毛球表演賽當天下午便在宿舍樓的過道上展開了。
樂果這一回很知趣。沒有反抗。苟泉的計劃得到了樂果的暗中相助。羽毛球在空中飛來飛去,很輕盈的樣子,很歡樂的樣子。茜茜像一隻被解放的狗,撿球並且歡跳。苟泉和樂果都很累,他們用了很大的力氣,表演輕鬆,表演和睦,表演其樂融融。他們的臉上帶了微笑,餘光注視的卻是樓上的陽台。已經有四個人看到他們打羽毛球了。苟泉注意到了。已經有四個人目睹了苟泉家的平安無事與幸福美滿了。苟泉出了一些汗,心情憑空地亮堂了許多。總務處的方主任站到陽台上來了,苟泉一時高興,大聲招呼說:“方主任,下來玩兩下吧。”方主任眯著眼睛,高聲回了一句話。方主任的那句話也是極平常的,卻讓苟泉和樂果聽上去多心。方主任說:“看你們兩個打,也蠻好玩的。”樂果一聽就委頓下去了,不玩了。夫婦兩個回到家,一到家微笑就死在臉上了。這場該死的羽毛球無聊而又做作,令人疲憊,令人作嘔。茜茜拿著一隻球拍從外麵追回來,一到家就發現不對勁了,茜茜抬起頭,看一眼爸爸的臉,又看一眼媽媽的臉,隻看了兩眼茜茜的小臉便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了。
樂果完全沒有料到剛一結婚就懷上了身子。苟泉答應她的,兩年裏隻耕種,不收獲。但樂果就是懷上了。樂果在排卵的日子裏都要親眼看見苟泉用避孕套才肯放行的,再也想不到會有疏忽。樂果懷孕之後不止一次地說:“怎麼會的呢?”苟泉則不吭一聲,滿臉事不關己的樣子。樂果看到苟泉的樣子心裏全明白了。這位受過高等教育的農民在床上又勤勞又狡詐,他肯定在事態的要緊關頭多了一個心眼,樂果讓他鑽上了空子。
要命的還不是懷孕。要命的是一個最基礎和最簡單的東西:錢。懷孕了。但樂果沒有存款,而苟泉也沒有。但過日子是一個十分具體、十分貿易化的事情,大米、夾克衫、牙膏、味精及至於電燈送來的光明和水管送來的自來水都要以錢作為前提的。樂果捂住自己的肚子,決定讓苟泉去賺錢。最簡捷的辦法是讓苟泉去當家庭教師。別的他不行,但教書他會。
然而苟泉不。在當不當家庭教師這個問題上苟泉表現了驚人的倔強。他“丟不起這個臉”,“放不下這個架子”。樂果冷笑說:“你有什麼臉?你有什麼架子?”苟泉不答她的話。他買回了宣紙與筆墨,又開始練起柳公權了。樂果一懷上孩子他的所有計劃都全部實現了,就把三成熟的柳字再撿起來,儒雅儒雅,文化文化。至於孩子,鄉下人說得很具體了,“愁養不愁長”。隻要有了,你不用愁,他會長的。他真的長瘋了你拿秤砣都壓不住。
但婚後的第一場戰爭最終還是打響了。
樂果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家裏的開支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大。樂果說:“你去不去?”苟泉耷拉著眼皮說:“不去。孩子長大了,沒錢我賣血。”樂果說:“你賣什麼血?你那是豬血、驢血、雞鴨血,你還能賣什麼血?”苟泉賠上笑,說:“我是過河的卒子過江的龍,好歹是城裏人了,給學生知道我在外麵做家庭教師,還有什麼臉麵。”樂果說:“當家教怎麼啦?褲子掉下來不怕丟人,放個屁倒想拿手捂住了。”苟泉心裏頭不高興,腆了臉,想來個笑料,說:“總不能讓我去賣淫吧?”樂果一聽這話臉色馬上變掉了,苟泉自己聽了也別扭,這句話放在肚子裏還有點意思,一出口味道就變。“你倒是賣得出去!”樂果過了一刻憤然說,“你倒是賣得出去!”苟泉說:“別動這麼大氣,什麼事都好說,掙錢我真的掙不來,我們窮什麼?比起我小的時候不知好到哪裏去了。”樂果隨即沉下臉來,大聲說:“你那時是什麼?豬。”苟泉咬住下唇,堵了好半天,鬆開來的時候牙印窩子都是白的。苟泉堆上笑說:“你不是嫁給豬了?”樂果說:“我是母豬還懷了你的小豬,——滿意了吧?”苟泉極委屈地說:“別吵了,日子真是不錯了,不能不知足。”樂果顯然被這話又激怒了,樂果說:“不錯什麼,知足什麼?家裏有什麼東西?哪一樣能和人家家裏的比?”樂果冷笑一聲說:“倒是你老爹扛來了一點稀罕物,三十斤糯米,五斤紅豆,還有兩瓶小磨麻油。”這話傷了苟泉的心。自己沒用也就罷了,總不能讓爹娘老子也賠進來。苟泉沒有再接話,點上煙一個人出去看電影去了。苟泉很晚才回來,鍋裏沒有晚飯,隻好用兩包快餐麵將就了往嘴裏塞。上了床苟泉卻睡不著,一腔鳥氣無處消遣。苟泉哭喪著臉又起床,點上蠟燭,泡上筆,研好墨,攤開宣紙來寫幾個字。寫了幾行又覺無聊,隨意塗下“他媽的”這三個字解恨,又寫了一遍,不覺就寫了十幾行,兩三張紙了。苟泉寫得酣暢手裏頭更覺淋漓,越寫越恣意,用篆、隸、楷、行、草各寫了幾樣。自己又端詳了一回,真是不錯,心裏頭熨帖多了,天藍藍海藍藍的樣子。舊文化在夜深人靜之際還真的安慰他這個城市人了。
“罵誰呢?”樂果在身後突然說。
苟泉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樂果穿著睡袍早就站在門框底下了。她的身影在燭光下麵有一種姣好的鎮定與溫柔的淩厲。
“沒罵誰。幹嗎說得那麼俗。”苟泉很沉痛地說,“這是書法。是藝術。”
有關掙錢的爭吵沒有完結,相反,正往縱深發展。丈母娘又來送雞湯了。苟泉怎麼吵也不該把丈母娘卷進來的。當著丈母娘的麵苟泉一定是被樂果弄得狗急了,說出了一句跳牆的話。苟泉自語說:“操你媽。”苟泉記得自己是自語的,怎麼說得那樣響。居然讓別人聽見了。話一出口苟泉就知道嘴裏頭噴出大糞了。丈母娘推開砂鍋,離開了坐位,問:“你說什麼呢苟泉?”苟泉站在一邊,一雙眼無比緊張地交替著打量麵前的母女倆。苟泉解釋說:“沒有。”丈母娘說:“你過來操,苟泉,當著你老婆的麵,到你媽這邊來。”苟泉聽了丈母娘話,又惶恐又惡心,實在是惡心透了,小市民透了。苟泉耐著性子,說:“媽,你怎麼這麼說,我隻是隨口的一句罵,你怎麼能把話說得這麼難聽。”“我難聽?”丈母娘一聽這話嗓子裏就躥出了藍色火苗,“小子,你說說清楚,誰敢操我?膽子比地圖還大!——你有什麼?票子、路子、老子、房子,你有哪一樣?我說的。就你這個死樣還想和我女兒過日子?還想當父親?還想來操我?你城裏的話還沒有說周全呢!沒經廚師手,一身醬瓣氣,你四兩力氣二兩膽,逼你造反你也不敢反。操我!我在華清池浴室裏呆了二十年,什麼樣的×我沒見過?苟泉,二十四小時內你到我門上去認錯。我說的。走。”
苟泉的眼睛給丈母娘罵綠了。整整一天他的眼裏都是驚恐的綠光。做了城裏人,怎麼反過來像太監了,一點規格也沒有,一點體麵也沒有。苟泉無限喪氣,又不甘心。把大學時代的舊書翻出來,找罵人的話。找了五十條,十分清晰地抄在一張紙上。丈母娘那裏他是要去的。他要做好兩手準備,萬一求和不成,和丈母娘也隻有翻臉。但丈母娘一罵人苟泉的腦子就空,不能打無準備之仗,苟泉得有備而來。苟泉不會罵,還不能掏出講稿來朗誦麼?苟泉也不是好欺侮的,苟泉也是受過四年製的本科教育的。
謝罪的儀式近乎沒有,或者說,近乎家宴。苟泉提了禮物上門了。這就好。丈母娘這就高興。丈母娘知道苟泉會來,“我說的”事情,他不敢不照辦。丈母娘又煨了一隻雞,守候苟泉。苟泉沒有多說什麼話,卻被留下來吃飯了。苟泉的心口撫不平,不過臉上還是要笑的,一屋子都是他一個人的微笑。他不說話,不住地點頭,不住地笑,不住地吃,咀嚼和下咽成了苟泉的自我報複,越吃越傷心,越傷心越吃,都有點化悲痛為食欲了。苟泉撐不下去了,說了幾句大路話,走人。老丈人望著苟泉的去影,自語說:“我一直沒發現,他怎麼這麼能吃。”丈母娘很寬容地說:“嘴是進城了,胃口還在鄉下呢。就這樣。”丈母娘抹掉苟泉留下的一摞雞骨頭,歎息說:“果果這丫頭真是自找的。”
日子出梅了。出梅之後的日子一天一個大太陽。太陽漂漂亮亮的,從東向西,每天都要墜落到相同的地方去。但苟泉家的日子看不出去向,見不到好,也見不到壞。分居的日子就這麼被樂果和苟泉適應了,其實這樣也蠻好。各人過各人的,生命本來不就是這樣的麼?樂果的事似乎也過去了,除了他們自己,好像也沒有任何人關心過,提起過。說不定從來就沒有人從電視畫麵上認出樂果來。丟臉麵的事從來就這樣,隻要沒人知道,丟了可以再撿回來,重新貼到臉上去的。
又是星期五。這個日子似乎回避不掉,過不了幾天又要回到這一天上來的。苟泉早早就把大門插上了,從臥室裏抱出被褥,丟在沙發上。晚上抱出來,早上送回去,成了苟泉生活的起式和收式。這個儀式是不可少的,萬一白天有客人來,成套的枕頭和被子總得在床上顯示顯示恩愛的樣子。過去可以馬虎,分居後卻要頂真,這是新形勢給新生活提出來的新問題。
樂果一個人呆在臥室裏頭翻雜誌。雜誌上說的全是少男少女的事,看起來不疼不癢的。實在是無聊。天氣真的轉暖了,臥室裏有了一隻蚊子,蚊子的吟唱很媚,聽上去充滿了舊情意,仿佛有很多的傷懷故事,令人想起杜十娘,想起崔鶯鶯,想起孟薑女。樂果依在床上,拿了幾根頭發放在嘴裏,咬著玩。咬了幾下樂果的頭發竟有些癢了。這種癢的感覺立即擴散了,在身體的內部傳送,沿著血管十分具體、十分可感地爬到手指尖上去,一戳一戳的,一陣一陣的。樂果發現十隻指尖的內部都隱藏了一隻蚊子,蚊子的翅膀無比細膩地上下顫動,過一陣子就要飛回來一次。樂果就在這陣煩亂之中毫無緣由地記起了佛羅倫薩夜總會,這次追記帶有隨意和自由落體的性質,無蹤無跡,不可遏止。樂果嚇了一跳,怎麼又記起那個鬼地方來了。樂果站起身子想找點事做做,找不出。不幸的家庭往往沒有太多的家務事。但頭發窠裏癢得厲害,身上也癢,又搔不著。樂果決定洗個澡。洗掉一些附屬物身上總是要好受一些的。
樂果的洗澡從時間上來說顯然偏晚了,日子也不對,星期五。這樣一來苟泉有理由認定樂果不是在搞衛生,她的洗澡顯然就有了額外的意義。衛生間裏水的聲音很亂,蹦蹦跳跳的,很水性。苟泉聽見這樣的嘩啦聲,身體刹那之間發生了某些變故,突如其來,預備的過程都沒有。苟泉耐著性子勸自己靜下來睡覺,但腦子聽勸,身子卻不聽,公然在苟泉的身上我行我素了。茜茜正在寫作業,很用心的樣子。苟泉小聲說:“茜茜,睡覺了,不早了。”茜茜說:“還有很多作業呢。”苟泉很慈愛地說:“明天做,乖,聽爸爸的話。”苟泉聽見自己的話,聽出來自己在騙女兒,有著相當卑下和危險的企圖。茜茜很聽話地上床了。她服從命令的動作看起來相當乖巧。苟泉看著女兒睡下了,衛生間裏顯然聽到他的話了,水聲卻突然消失了。苟泉聽了片刻弄不清生活到底在哪裏出了大毛病。不敢想,一想就別扭。自語說:“操,我操。”
樂果洗完澡握著一隻綠色梳子從衛生間出來。她一出來目光就和苟泉對上了。苟泉怎麼也不該用那種目光等待樂果的,都像熱戀中的少年了,隻知道放電。樂果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見丈夫的這種目光,有了久別勝新婚的劇烈激蕩,心裏頭咯噔一下。手也鬆了,梳子墜下去斷掉了兩隻梳齒。樂果很慌亂地去撿,她的一對好奶子卻又露出來了,雙雙懸掛在苟泉的麵前,風鈴一樣無聲晃動。又浪蕩又聖潔的樣子。樂果直起腰,感覺到臉紅,害羞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都像小處女了。都十幾年不臉紅了,都十幾年不這樣驚慌失措了。樂果咬住下唇,在苟泉的眼裏越發媚態萬方了。樂果低下頭,長發一下子傾瀉下來,遮掉了半張臉。苟泉望著妻子的半塊額頭,一隻眼睛,半隻鼻子,半隻張開的嘴巴和半個下巴,無語神傷。苟泉側過腦袋,胸口一上一下的。這個細節被樂果看在眼裏,春心無序地蕩漾,兩隻奶子隨苟泉的胸脯誇張地起伏。樂果對這次遭遇激情沒有一點準備,懵懂了。眼裏噙滿了淚。她的失態與錯亂十分意外地增添了她的姣好風情。樂果轉過身,回到臥室。她的轉身給苟泉留下了一屋子的香皂和洗發香波的混雜氣味。這是苟泉熱愛的氣味,聞上去又傷心又亢奮。但苟泉把自己穩住了,他絕對不會讓這個小婊子再把自己弄亂掉的。苟泉罵了一聲,關掉燈。苟泉聽見樂果在臥室也關上了燈。苟泉又得意又失望地說:“我操。”
苟泉最終沒有守住自己的關鍵之夜,像病了一樣,病得不輕了。他赤著雙腳,偷情一樣往自己的臥室去了。這既是一次沮喪的投降,又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外遇。苟泉慌得厲害,推開門。門半閉著,沒有鎖。這讓他又開心又絕望,又欣喜又憤怒。他走到床邊,伸手不見五指。他完全依靠對家庭的空間經驗摸到了床邊。床上沒有動靜,但樂果早就在那裏猛烈喘息了。苟泉爬上去,做賊一樣偷自己的老婆。他們身體接觸的刹那雙方都愣了片刻,靜止了幾秒鍾。隨後就胳膊腿全絞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的了。感覺都好,是新婚的五十倍。苟泉做完了第一回合從枕頭上抽下枕巾,擦幹淨,躺在一邊長長籲了一口大氣。
兩個人都不動,各自躺在一邊調理氣息。就這麼過了十幾分鍾。後來樂果給苟泉蓋上一隻被角,悄悄伸過胳膊,把苟泉摟住了,一舉一動都分外溫存,還有認錯的意思。樂果輕聲啜泣了。一滴淚掉在苟泉的肩部,十分抒情地向下蜿蜒。又過了十來分鍾,苟泉歇過來,一歇過來就開始準備第二回合。樂果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候開燈的。但樂果也恍惚了,想證實一下身邊的男人究竟是誰。樂果打開燈,燈光像功夫大師的飛鏢,又凶又猛,她隻好眯上眼睛,用一條眼縫打量苟泉。苟泉正眯著眼睛斜視樂果。竟對視了。這樣的對視又怪異又醜陋,還貼得這麼近。他們避開了,說不出的別扭與厭惡。苟泉搶過開關,很粗野地關上燈。他不想看身邊的這張臉,他不想看身邊的這條身子。兩個人重新坐在濃黑裏頭,樂果這一回相當主動,她的手又撫摸苟泉了。她的手像潑在苟泉的身上,呈現出衝擊與流淌的感人動態。苟泉幾下一弄又渾回去了,隻剩下了欲望。第二回合開始了。這一個回合苟泉越發瘋狂,他的仇恨和報複夾雜了性努力一起過來了。樂果被苟泉的報複弄得幸福萬分,喜極而泣,輕聲呼喚苟泉的名字,又巴結又討好。樂果盡全力奉承苟泉,苟泉感覺出來了。他痛恨和厭惡這種婊子的行徑。想單方中止,卻不能夠。心裏頭越憤怒動作卻越類似於恩愛,樂果也就越舒服越癲狂了。苟泉心裏罵道:“媽的。”苟泉喘著氣氣急敗壞地罵道:“媽的。”
日子越熱時間過得越是飛快,轉眼又到了暑假了。放假的第二天樂果的家裏便出了大事情。樂果起床的時候發現家裏空掉了,苟泉和茜茜居然不知了去向。樂果慌忙檢查衣櫃和女兒的書櫥,猜他們是回鄉下去了。樂果坐在女兒的床上,難過了一陣子,卻擋不住開脫和解放的好感受。出事以來這個家哪裏還有一點像家,完全是老鼠洞,三個人一天到晚都探頭探腦的。樂果徹底舒了一口長氣,先把電視機打開來,四下張羅了幾眼,準備來一次徹底的大收拾。樂果把沙發重新推到牆邊,沙發的扶手上洋溢出一股男人的頭油氣味。沙發底下積了一層塵垢,和沙發的底座一樣,長方形的。塵垢上有幾隻煙頭、過濾嘴,還有幾塊茶杯的瓷片。樂果想了想,記不清什麼時候摔碎過茶杯的。挪好沙發樂果便開始拖地,拖了兩下就看見地麵有幾處硬傷,是被瓷器砸出來的細密小坑,樂果取下苟泉的毛巾,當抹布,能抹的地方差不多都抹了一遍。然後就是洗,先洗了所有的餐具和茶具,然後是灶具。洗完了又洗鞋,把門後所有的鞋全找出來刷過一遍。樂果想了想,再把床單泡到浴缸裏去。泡上床單之後樂果順眼看了一眼電視機,都中午十二點了。樂果怎麼也不相信會是中午十二點了。都做了三四個小時了,一點也不餓,一點也不累。樂果叉著腰四處看了看,家的樣子又出來了,一拾掇就拾掇出來了。樂果很滿意地關上門,到學校大門口吃了一碗肉絲麵,一吃完又回到家裏去洗。但一碗麵下肚樂果很快懶下去了,有些犯困,就躺到女兒的床上去。換個床睡睡覺有時也是很有意思的。樂果的這個午覺睡得相當長,做了很多夢,有十來個,沒有一個能記得起來。但最後一個夢樂果還有些體會,肯定被一個男人吻了,樂果醒來的時候還有怦然心動和悵然若失的印象。又甜蜜又緊張的。樂果一直睡到下午。起床後又洗。床單洗了,最後連門窗也擦了。全家都洗過了樂果最後洗自己。燒了六瓶開水,把每一根頭發和每一隻指尖都料理了一遍。樂果重點清洗了身體的要害部位,擦了又擦。爾後樂果把自己的身體弄幹,找出一條新裙子,套上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去,歎了一口氣。這時候天也晚了,窗子外頭是綿延不息的黃昏。樂果望著窗外,找事情做,卻再也找不到可以洗的東西了。這時候樂果才真的傷心起來,虛空起來,失去了歸附與依托了。樂果拿起鏡子,很憐愛地看了自己一眼,還可以再化化妝的。樂果把所有家當從床頭的小櫃子裏翻出來,她已經很久不給自己上妝了。樂果重新振作起精神,捏住粉餅往臉上敷粉底霜,樂果描上眉毛,把眼影也塗勻了,再用刷子刮幾下眼睫毛,隨後很用心地勾起了唇線,往大處勾,最後抹上了口紅,用的是玫瑰紅。抿兩下,對鏡子左盼盼右盼盼,還是不錯的,五官還是蠻端正的。怎麼說也不老。怎麼說也是一個有幾分姿色的成熟女人。樂果平舉了鏡子,凝視自己,研究自己,憐愛自己。右手的食指貼在下巴上,往下滑動,很迷蒙很愛惜地往下滑動。線路在脖子上也慢慢蛇行起來了。樂果聽到兩片嘴唇之間響起了一聲細碎的破裂聲,兩片口紅分開來了。樂果呼出一口氣,有些燥熱,呼吸越來越深,而目光卻越來越散動了,像陽光下的冰,有了鬆懈和分解的液化欲望。樂果丟開鏡子,走到門邊去。開門,樂果對自己說:“哪裏都不許去,隻準到大街上看看。就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