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在著名的新世紀大廈上。這座絳紅色的標誌性建築坐落在城市的黃金地段,共三十七層,我居住在二十八層。二十八層是一個好高度,它為俯視生活提供了一個上佳視角。閑下來我就站到陽台上眺望遠方,城市就在我的腳底下。人們在我的腳下以一種近乎古怪的方式行走,其餘的便是汽車。數不盡的輪子終日在城市裏飛奔。城市說到底隻是一隻和好的麵團,隨車輪的轉動十分被動地向邊角延伸。然而,我們的生活總是沿著某個中心才能延展的,新世紀大廈就是它的中心。它三十七層,我居住在二十八層。
新世紀大廈與其他建築構成了我們這個城市最嶄新的部分。這一帶人的生活方式一直是這個城市的生存範本,這裏的衣著、發式,尤其是生活用語總是新潮的,著著領先的。然而,是這座城市的古老地段養活了我。在這個文化古城的遊覽勝地,我的祖上有兩處房產,它們加在一塊也不足三十平方米。不過那可是門麵房。我把它們租給了兩個客戶,一處賣文房四寶、古玩錢幣;一處則是玉器、銀器、石器和陶器,都是些蒙老外的貨。我曾親眼看到一位精致的法國姑娘買了一隻硯台,她付了一大把冤枉錢,興高采烈地用漢語說:“耗!耗!(好)”聽上去像一個大舌頭的四川妞。看到這樣生動的局麵我就開心。
而我的體形十多年前就進入小康了。把房子租出去之後我就開始發胖。我的身高一米七一,體重卻是一百九十。肉全摞在肚子上,站起來我就看不見腳了。一百九,我十年前的體重。這就是我的狀況。我又胖又懶,我的幸福感就是能夠心平氣靜地懶下來,沒有事情擠壓我,沒有一樣責任非我莫屬。我不承擔義務,當然也不享受權利,我隻有一個要求,讓我懶下去,沒事的時候就長長肉。基於這樣的要求,搬進新世紀大廈之後我對我的生活進行了全麵改造。我買了一套新家當,電器全是日本貨。有一點至關重要,它們必須帶有遙控器,必須能夠遙控。“遙控”能使生活的複雜性變得又簡單又明了,抽象成真正的舉手之勞。這不就是人類生存的最終目的麼?
我坐在沙發裏頭,嚴格地說是陷在沙發裏頭,把遙控器排在香煙和茶杯的背後。我先把電視打開來,看看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然後是影碟機或錄像機,找點樂趣。當然,我的音響是配套的,呈立體狀,所有的聲音不僅僅隻從畫麵裏出來,它像生活一樣真實,有時還從我的側麵或背後悄然響起。最關鍵的是空調。我的身子虛,冷的時候怕冷,熱的時候怕熱。可是,整天把自己埋藏在空調裏頭這個問題實際上就解決了。上帝創造了四季,可是人類戰勝了上帝,當然也就料理了季節,就像電視上所說的那樣,“隻要你擁有××牌空調,春天將永遠陪伴著你。”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季,隻要我的遙控器輕輕地“吱”一聲,上帝就沒辦法了。不管上帝他老人家把春天藏在哪兒,我都能捉住它,五花大綁地放到我家的沙發上來。
一隻電視遙控器、一隻影碟遙控器、一隻音響遙控器、一隻空調遙控器,外加一部大哥大,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正關注著電視廣告,盼望遙控電燈、遙控洗碗機、遙控安樂椅的麵市。這一天會有的。遙控既然成了生活的大方向,我們的生活就隻能讓遙控器遙控,這裏頭沒有選擇,我們的生活隻有這麼一個向度。我們能利用遙控捉住春天,五花大綁地扭到沙發上來,我們還有什麼不能遙控?那樣的幸福生活離我們已經不遠了。那一天來到的時候,我們除了心跳和眨眼,什麼也不用我們勞神了。
現在正是盛夏,除了下樓拿一趟晚報,我幾乎全呆在二十八樓這個高度上。住進新世紀大廈之後我的體重又加重了近二十斤,我的體重已經二百一了。我發現我是一個吸了一點新鮮空氣也要長點肥肉以示紀念的那種人。我知道肉長得太多不是好事情,但長肉就是我的生活,我無法對生活挑剔太多,我隻能拿自己當一個機關幹部,每天替自己的生活上班、執勤,一上班就坐到沙發裏去,抽煙、遙控,同時長肉。其實這樣不也很好麼?我沒法勸說自己不滿意這種生活,而滿意不就是生活的全部麼?
搬家之後我曾經有過計劃,選擇一些“有意義”的活動豐富豐富我的生活。比方說,我買了一大堆宣紙,寫寫字,借助於狼毛或羊毛的撇捺文化文化自己。可是不行,一兩天尚可,長了就耗人了。任何事一長了就成了任務,這就累人。人家洋人不用毛筆,人家的日子不都是筆墨流暢的,也沒有差到哪裏去。我隻好把宣紙全打發了,當手紙用了。順便說一句,宣紙做手紙的感覺不錯,就像電視上說的那樣,更幹,更爽,更安心。
廢掉寫字的計劃之後我又去中央商場買了一台腳踏器。我把它放在朝南的陽台上,它的玩法就像騎自行車,相當簡單。我想說明一點,我玩腳踏器可不是為了減肥。減肥是騙人的,誰也別想騙我的錢。我隻是想在家裏找一點“在路上”的感覺。真正的“在路上”我不喜歡,所以我選擇了腳踏器。我想說腳踏器實在是休閑時代最偉大的發明:它讓你既在路上又原地不動,真是妙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