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在路上的切身體驗,我的精神也隨之放飛。我的精神像一隻鴿子那樣飛翔在城市的上空。我騎在腳踏器上,閉上眼,把自己想像在城市的上空,還帶了哨音呢。然而,除了城市,我的想像力就無能為力了。我沒有實地見過山、草地、森林、農田、戈壁、沙漠、海洋、丘陵、沼澤、湖泊。它們對我來說僅僅是一些影視畫麵或印刷圖案。我在天上飛,到了城市的邊緣我的想像力就往回走了,飛不出去。我隻能閉了眼睛沿著貧乏的想像力重新飛回陽台,然後,歎口氣,從腳踏器上跨下來,一個星期之後我就中止了這個遊戲。

說來說去最美妙的遊戲還在女人身上。這恰恰不是我的長項。書上說男人和女人處在一起會發生某種離奇的化學反應,人們把那種化學晶體稱作愛情。然而“愛情”這東西我是不指望的。愛情需要當事人首先具備一身的劍膽琴心,我隻有肉,哪裏有那種稀有物質?可是書上也說,在愛情之外還有一些附屬物可供我們整理和發掘。比方說,豔遇,也稱作遭遇激情或廊橋遺夢。豔遇有點接近於愛情了,這可是情場聖手的即興演義呢。男女見了麵,甫一對視便是玉宇生輝,上過床,一撒手又月白風清了。真是伴隨滿天閃電來,不帶蛛絲馬跡走,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哪裏有這樣敏捷的好身手。

愛情不容易,別的更不容易。在我看來世紀末的男女之事都可以稱作愛情。說到底不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化學反應麼,不是愛情又是什麼?

這樣一來遺棄在愛情之外的隻有我。我不傷心。我對愛情裏的每一個步驟和細節還是很熟悉的。我做得少,然而看得多。我整天手執遙控器,指揮各種膚色的男男女女到我家的電視屏幕上表演愛情。我非常愛看錄像。說得專業一點,“黃色”錄像或×級片。其實不管是什麼影片,所謂功夫、動作、警匪、推理、言情、色情、戰爭、倫理——再怎麼弄,總也逃不出男人(一個或×個)與女人(×個或一個)之間的顛鸞倒鳳。“功夫”或“言情”,隻不過是影片的三點式內衣。我們是一種火焰,在自我燃燒中自給自足,最後,終止於寂滅。除了錄像帶與影碟,我又能做什麼?我隻能陷在沙發裏,一手執煙,一手持遙控器,在“倒帶”和“慢放”之間重複那些溫柔衝動與火爆畫麵。他們為一個肥胖的、寂寞的城市人重複了一千次。沒有“愛情”,就這麼看看,不也很好麼?

這樣的日子裏我的體重又有了進展。因為長肉,我的胃口越發窮凶極惡,就像是一九六二年。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做一隻美國的卡通貓,先吃飯,後吃餐具,再吃桌椅沙發和羽絨被。在我的狼吞虎咽中白色的羽絨漫天紛飛。我真的是一隻卡通貓,咀嚼與下咽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相信了哲學家的話:肥胖是寂寞時代的人體造形。我的身體足以說明這個問題。

我的廚房配備了灶具。當然,這些灶具利用的機會並不多。我幾乎不動手做飯,總是讓人送。偶爾下廚並不是為了改善生活,而是改善心情,屬於沒事找事的那種性質。我在一個炎熱的下午去了一趟菜場,我已經十七天不出樓了,開始靜極思動了。我決定親手買一回菜,親手做一頓飯,過一天自食其力的好日子。由於肥胖,我的步履很緩慢,都像年邁的政治家了。我這樣的人隻適合在電梯裏頭直上直下的。我穿了一套真絲睡衣就下樓了。睡衣比我身體的門麵更為寬大,我一抬腿真絲就產生了那種飄飄揚揚、迎著風風雨雨的感覺。隻有有錢人才能有這種持重的派頭。我知道我很持重,體重在這兒呢。

我買了十斤豬肉,十隻西紅柿,十條黃瓜,外加一條魚。魚很新鮮,在我的塑料口袋裏直打挺。這條魚有點像我,頭很小,可是肚皮很大,白花花的。魚販子沒有找零,所以執意要為我開膛。我謝絕了。一個懶漢既然動手了,所有的環節都得自己來。我得回家去,一切都由自己動手。

但是我沒有能夠吃上這頓飯。是這條魚鬧的。我在廚房裏把這條魚摁在砧板上,批掉鱗,開膛扒掉內髒,摳去腮。當我把這樣的一條魚放進水桶的時候,它居然沒有死。它在遊,又安詳又平靜,腆著一隻白花花的大肚皮。它空了,沒有一張鱗片,沒有一絲內髒,沒有一片腮。就是這樣一條魚居然那樣安詳、那樣目空一切,悠閑地擺動它的尾部。都像哲學大師了。我望著它,幾乎快瘋了。對它大吼了一聲,它拐了一個彎,又遊動了。它的眼睛一眨不眨,臉上沒有委屈,沒有疼痛,甚至沒有將死的掙紮。我把它從水裏撈上來,摜到地磚上,它跳了兩下,於是死掉了。一個被扒去五髒六腑的生命何以能夠如此休閑、如此雍容,實在是一種大恐怖。我沒有吃這條魚,把它扔了。我固執地認定,這個被扒空的東西是我。它不可能是魚,隻能是我。一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