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紅在插隊的日子裏迎來了第二個遊泳季節。這是蘇北的水鄉,每年夏天都要紀念毛澤東主席在武漢江麵上的那場壯舉,高音喇叭說,我們要走進大風大浪,所有下水的人都要先飲一杯水,上岸之後再吃一口魚,毛主席就是這樣的。在這個遊泳大軍中林紅一枝獨秀,隻有林紅在水中真正做到了閑庭信步,別的都不行,都令人聯想起某種相應的家畜與家禽,林紅因此當上了村小學裏的代課教師。林紅當上教師之後立即成立了一支遊泳隊。林紅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破除學生對鬼的畏懼。在蘇北水鄉,“鬼”曆來是一種水下怪物,通身長滿了手臂,那些手臂又綿軟又修長,像水一樣四處流淌。然而手臂的末端必然是手,這是鄉村想像力的局限,也是鄉村想像力自我恫嚇的關鍵地方。在蘇北的傳說中,“鬼”的軀體一直相當模糊,而手是現實的,就是人手的樣子。那些手在蘇北的河汊裏無所不在,防範的結果是防不勝防。人們說,那些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水下抓上來,即使你走在橋上也不能幸免。你像一根針,不是轟隆一聲,而是悄然無息地就從橋上拽進水中了。這個過程隻需一個眨眼。鬼魅給人們降臨災難通常就是在眨眼這一個瞬間。村子裏每年都有小孩淹死,也就是讓水鬼拖過去。所以林紅大聲說:“同學們,跟我下水。會遊泳了鬼就會怕你們的。”
但是,就是林紅自己把鬼招來了。林紅在輔導她的學生的時候陳月芳從碼頭上走下來了。陳月芳說:“林紅,也教教我吧。”陳月芳是一位揚州知青,有很好的麵容和很好的皮膚,是一個典型的揚州美人。陳月芳到了水下一切動作都變得笨拙起來,張大了嘴巴一臉又興奮又恐慌的樣子。林紅把她拖到自己的身邊,利用水的浮力把陳月芳托在自己的手臂上。林紅望著水麵上的陳月芳,心裏說,真是個揚州美人喲。林紅一點都沒有料到這個美人的麵容已經走到美的盡頭了,已經滲透了鬼的內容。這個致命的時刻令林紅在未來的日子裏想起來一次就後怕一次。
遊完泳林紅和陳月芳一起上岸。陳月芳的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和白色短褲都貼在了身上,夾雜了雪白的肉的顏色。林紅這才想起來陳月芳是不該穿這樣的衣物下水的。這時候圍上來好幾個農民,他們的目光一起對準陳月芳。農民的目光是滯鈍的,因而格外執著。陳月芳低下頭,吃驚地發現自己的乳房差不多全裸了,不僅造型,就是色質也是一覽無遺的。陳月芳慌忙用手捂住,好看的雙腮漲得通紅,近乎透明。林紅都看在眼裏。這陣美麗其實是陳月芳的回光返照。但是陳月芳的臉色即刻便灰掉了,她低下頭,看到短褲也貼在肉上,相應的部位黑了好大的一塊。陳月芳找不出第三隻手來捂自己了。而農民的目光依舊不肯轉移,還是那樣。目光無聲無息。現場也無聲無息。危險都是在無聲無息中悄然滋生的。這樣的無聲無息持續了很長時間。人們默然地散去,林紅默然地回校。直到第二天早上一切都還是靜悄悄的。後來終於有動靜了,一有動靜就驚天動地。有人大聲尖叫,鬼!鬼!鬼在鄉村學校的女廁所裏,懸掛在半空。陳月芳穿上了冬天的棉衣,十分整潔地掛在廁所的懸梁上。她現在不是陳月芳了。她現在什麼也不是了。她的眼睛睜著,但是沒有目光。沒有目光的眼睛是可怕的,美人陳月芳的目光就是讓別的目光無聲無息地殺掉的。這樣一來有目光的眼睛也就格外可怕了。林紅望著陳月芳遺留下來的身體,看到了“目光”峭厲、肅殺的一麵,看到了“被看”的凶險一麵,看到了“無聲無息”的危險性。林紅通體冰涼,牙根打起了冷顫。林紅的遊泳再一次中止了。遊泳不僅隱晦,而且可怕。遊泳生涯給了林紅這樣一條真理,人的一生隻不過是活給人看。活得成功,完全取決於別人看得順眼。有了這樣的理論基礎,林紅的未來才風靜浪止。
海濱浴場上全是人。花花綠綠密密匝匝。人這東西就這樣,多到一定的程度反而就沒有人了,在這兒放肆反而比獨處更為隱蔽。林紅走在人縫裏,如入無人之境。人怕人,這句話推到極致也有這樣的意思,人拿人不當人。林紅穿了泳衣行走在人群之中,感覺好極了。光腳踩在沙灘就像在飛。這麼多年來林紅第一次穿上了泳衣,內心充滿了暴露之後的溫存刺激。要不是張國勁喊她“林總”,林紅真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把自己弄丟了是一件極幸福的事,女人一旦把自己弄丟了,就會有少女的感覺,滿世界要風就有風,要雨就有雨。所以林紅再一次關照張國勁:“叫名字,這是在哪兒?”張國勁租了兩隻救生圈,左右的肩上各套了一隻,十分慌亂地跟在林紅身後。稍不留神林紅就消失在人群裏了,人夾在人縫裏就這樣,近在咫尺有時候也會無影無蹤。
下水之後他們躺在救生圈上,屁股埋在圈子的中央。這樣一來林紅和張國勁就不能算是遊泳了。他們用了很長的時間從淺水的人群裏遊出去,一直漂到防鯊網的附近。現在,林紅自由了。天藍藍,水也藍藍,眼裏的世界有了一種單調之美、純粹之美和孤寂之美。林紅閉上眼睛,身體在波動。林紅一閉上眼對身體的這種規律性波動反而格外敏感了。林紅滾到水中去,扶著救生圈,想和張國勁說些什麼。可是不說也很好,於是就不說。天的顏色和海的顏色都適合於休閑,林紅躺在水麵上,看水下的四肢,有些變形。林紅發現人體到了海裏多多少少都有點類似於藻類,一舉一動都有了舒張的動態,有了惹是生非東撩西撥的嬌媚腰肢,甚至於,有了一點性感。人類生命的確是從大海中誕生的,人在陸地上分成張三李四王五,一到了海裏就變了,回到了生命的起源,有了抽象感,有了還原感。人一抽象了精神就會隨之闊大,就會像藍天那樣晴朗起來,純明起來,滋潤熨帖起來,有了無窮無盡和無休無止的延伸欲望。林紅追憶起自己在辦公室裏的樣子,衣冠楚楚,終日不苟言笑,真是虧了林紅了。林紅就應該走上“T”形展示台的,邁著時裝步一件又一件地換著婚紗;林紅就應該被鎂光燈包圍的,身上的料子隨身體的曲線而忽閃忽閃;林紅就應該有好幾個情人的,肆無忌憚,最後卻總是被眾星捧月。林紅就這麼天馬行空。這麼想想不也很好麼?這麼對自己悄悄地放肆一回不也很好麼?林紅閉了眼睛,在藍天碧水之間一臉的含英咀華。這樣想想真的很放肆。
張國勁一個人仰了好半天,卻有些犯煙癮了。張國勁吸下一口氣,潛到水下去,憋幾下或許就會好的。張國勁在水下睜開眼睛,深水區的海底顏色有一種特別異樣的變幻。四周空無一物,隻有顏色與浮力。再深處可能有一些海藻,墨黑墨黑的波動,有些陰森。張國勁浮上來,對林紅說:“下麵很漂亮。”林紅的心情不錯,吸下一口氣倒著身子就紮下去了。她的水性好,心裏有底。林紅紮下去好幾米才睜開了眼睛,身體是倒著的,一下子就看到海的底部了。那些墨黑墨黑的波動像數不盡的手,隨時都有可能向林紅抓過來。林紅在這個瞬間裏頭突然就記起陳月芳了,止都沒能止得住。林紅立即轉過身來往上遊,浮力的速度都來不及了。林紅在上浮的過程覺得自己就像懸掛著的陳月芳,這一想越發慌了,水下到處響起了她的心跳聲。林紅想喊,卻嗆了一口水。林紅的那一口氣快到極限的時候才浮出了水麵。她張大了嘴巴想換氣,剛好趕上一個浪,又嗆了一口。林紅的臉部因高度缺氧變得煞白,林紅恐懼已極,她用近乎瘋狂的動作撲向了張國勁,一把就抓住了,不放手,隨即摟住了他的脖子。兩條腿往上收,箍住張國勁的腰部,像海藻,像海蛇,越纏越緊了。張國勁幸虧扶在救生圈上,要不然真的會一起沉下去的。張國勁以為林紅遇上鯊魚了,心裏一陣緊。但林紅在一陣劇烈的掙紮後即刻就靜止了,又不像,於是冷靜下來。一靜下來手腳又沒地方放了。林紅一陣幹嘔,隨後便哭了,卻沒有聲音。張國勁的身體感覺到林紅腹部的猛烈收縮和她胸部的狂跳,猜想她在水下受了驚嚇。張國勁挪出一隻胳膊,摟住林紅的腰,說:“沒事了,好了,沒事了。”這麼一說林紅卻哭出聲音來了。但是林紅隻哭了一個開頭,卻止住了,好像想起了什麼,手腳一起從張國勁的身上脫離開來,說:“你放開。”張國勁隻好放開。這場慌亂的舉動就這麼沒頭沒腦地開始,又沒頭沒腦地終止了。林紅一個人遊到自己的救生圈旁,扒在上頭哭得更傷心了。這兩天的委屈和尷尬一起襲上了心頭。張國勁遊過來,扒在林紅的對麵,小聲說:“到底怎麼了?”林紅的左手捂在了臉上,隻有嘴巴留在外頭。林紅說:“不要管我。我不用你管。”
水下的這場意外事故給了林紅以極大的打擊。回到房間的好幾個小時內林紅都沒有能夠從慌亂之中整理出來。但是,她一遍又一遍追憶的卻不是陳月芳,而是張國勁,是自己摟緊張國勁的樣子,箍住張國勁的樣子。張國勁的身體貯滿了浮力,沿著林紅的想像力向上漂浮,就像在海水裏展示出來的那樣,一遍又一遍地向上漂浮。林紅生了自己很大的氣。林紅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某種欲望正在抬頭,那種欲望像一顆樹,它在長,岔開了數不盡的枝枝杈杈。林紅無法料定哪一個枝頭或葉片才是這棵樹的盡頭。林紅為此而神傷。但林紅又是愉快的,內心的歡愉真的像一瓶啤酒,被啟封了,無緣無故地、自發地或者說不可遏止地噴出了白色泡沫。這些泡沫本來就隱匿在啤酒的內部,在壓力之下它們安之若素,呈現出極度虛假和極度自慰的真實。然而,林紅聽到了啟封的聲音。許多乳白色的顆粒正在向上升騰,它們爭先恐後。林紅注意到身體內部的化學反應,有些陌生。在某一個瞬間林紅以為自己就是青果了,林紅特地在鏡子裏把自己打量了一回,終於否定了這個荒謬念頭。林紅猜想這樣的化學反應或許就是“女人”的自我感受。林紅想起來了,自己天生其實就是一個女人,隻是被自己弄忘了。林紅的生活是容易使她忘卻人的性征的。誰是我們的男人,誰是我們的女人,這個問題是生存的基本問題。可是林紅的生活沒有男人和女人,隻有人。性征早就被上司、部下、同事和職工這樣的職業稱謂閹割了。林紅記起來了,丈夫應當算是男人的,然而也不明晰。即使在做愛的短暫時光裏也沒有十分銳利的認識。這位稅務所長的做愛總是有計劃的,按步驟的,是工作的一個部分。丈夫怕林紅。這個世襲的官員之後同樣有很好的名聲,就一個字:穩。他什麼都不會,就會“穩”。整個大院都知道,他和金屬保險櫃一樣穩重可靠。在和林紅做愛的時候他也是穩重的,一舉一動都有政策性,不搞冒進,不搞人來瘋,不搞玩的就是心跳,從頭到尾都照既定方針辦。
林紅衝了一個熱水澡。衝澡的時候肩部和背部的皮膚疼得厲害。林紅側過身,扭動頸部看自己的後肩,密密麻麻排了數不盡的小水泡,像剛出爐的烤麵點,分外瘮人。林紅隻看了一眼就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皮膚表層也就格外灼痛了。林紅知道是在海水裏頭曬傷了,把水調得涼些,給自己打香皂。林紅在給自己打香皂的時候又走神了,香皂在身上滾動,對林紅“好”了一遍又一遍,渾身上下弄得全是泡沫。借助於肥皂的滑膩,林紅的手指慢慢變得活躍起來,在肌膚上麵毫無目的地遊動。林紅後來醒了,醒來的時候雙眼是迷蒙的,雙唇也張開了,兩隻手有些驚恐地放在了兩乳之間。林紅停下動作,可是身體有些不依,對十隻指頭說,給我,我要。兩隻奶頭也硬硬地挺了出來,被胸脯弄得有了起伏。林紅慌亂地擰大了水龍頭,細碎的水柱十分有力,均勻而有效地散射在她的身上。林紅草草衝完自己,點上了香煙。香煙會安慰人,也會體恤人,林紅在這根香煙的勸導之下馬上平靜了。林紅對自己說,不可以這樣的。林紅對自己說完了這句話卻聞到了身上過濃的香皂氣味。林紅說,你不可以這樣的。
林紅取出了那件無袖的紫色真絲旗袍。這是林紅最為喜愛的一件夏令裝。因為喜愛,林紅在南京一次都沒敢穿過。林紅喜愛購衣。她的收入不低,又沒有什麼去處,工資收入的相當一部分就用於購買這些無用服裝了。林紅一眼就看中的服裝十有八九是不敢上身的,但是林紅時常會把它買下來。作為對自己的一種安慰,林紅往往會重新挑選另一種適合自己的大路貨。就像林紅在丈夫麵前所說的那樣:“衣服本來就是穿給別人看的。隻有最終適合於別人的,才是真正適合於自己的。”林紅在這次假日裏一定要把那些“不合適”的衣服統統上一回身,好好在大街上走一遭,讓那些衣服揚一回眉,吐一回氣。
林紅和張國勁約好了,晚飯吃自助餐。這樣顯得寬鬆一些,休閑一些。張國勁在定好的時間內來接林紅。與昨天晚上一樣,今天的林紅讓張國勁又陌生了一回。女人一旦從職業裏頭分離開來,還原成女人,你就無法肯定她到底是誰。無袖紫色旗袍使林紅的兩條胳膊越發醒目了,十分修長、十分姣好地垂掛在肩部的兩側。這樣醒目的胳膊使張國勁一下子就想起了海裏的事。張國勁有些不自在,不知道喊“林總”還是“林紅”,隻道了一聲“你好”。林紅沒有任何表情,遠不如昨天晚上神采飛揚,跟上來也說了一句你好。道過好兩人竟生分了,有些不自在像戰爭國之間的外交使節,一切禮貌仿佛都成了潛在的敵意。這從一開始就決定了這頓晚餐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晚餐隻吃了一半,事態就變得糟糕起來了。自助餐大廳裝潢得很富麗,光彩照人,甚至可以稱得上流光溢彩。不過林紅的胃口並不好,隻拿了幾片水果在那裏磨牙。張國勁一直想說些什麼,想了想,又想不出,也就罷了。林紅吃完了水果便把兩隻胳膊支到桌麵上,十隻指頭叉到一處,靜悄悄地走神。張國勁後來說:“去拿點草莓吧。”林紅一直沒有注意到草莓,有了一些興致。草莓的顏色很誘人,林紅端著盤子,臉上浮上了些許笑容。林紅把盤子伸到前麵對張國勁說:“多來點。”張國勁差不多給林紅裝了半盤子。林紅有些不好意思,抿了嘴不停地向四處打量。張國勁回過頭,剛好看到了林紅的窘相。這種表情與“林總”的表情如隔天壤,有特別的動人處。張國勁輕聲喊了一聲“林紅”。張國勁自己也沒有弄明白幹嗎要喊這一聲“林紅”的,真是他媽的情不自禁了。林紅側過臉,望著別處,“嗯”了一聲,卻是等張國勁說話的樣子。林紅的耳朵就在張國勁的嘴邊,張國勁望著林紅的精致耳廓,實在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張國勁把嘴巴就過去,小聲說:“你真的很漂亮。”張國勁的腦子裏並沒有這句話,可是脫口就這麼說了,說出口便有些惶恐。林紅怔在原處,聽得明明白白。這麼多年,還沒有一個男人敢這麼說過她。心口裏頭“咕咚”就是一下,手裏頭竟滑了。盤子脫手了,跌在大理石地麵上。十分災難地“咣咣”一聲,碎得一地,草莓鮮鮮紅紅地四處竄動。張國勁蹲下去,毫無意義地撿一些碎片。林紅站著沒動,臉上的顏色早就走樣了,兩條胳膊發出醒目的白光。許多人正看著這邊。張國勁慌忙說:“你先坐,我重給你裝。”林紅一個人便往門口去,她的走路模樣表明了她糟糕透頂的複雜心情。張國勁捏著兩塊瓷片,心裏頭罵自己,你他媽的也太輕薄了。張國勁扔下瓷片,無力地招呼小姐,說:“買單。”
張國勁一個人往報社步行。進了宿舍張國勁就躺下了。這兩天什麼都沒做,可是累透了。張國勁開始後悔。後悔今晚的話,後悔今晚的自助餐。後悔到最後就後悔到根子上來了,根本就不該到這邊來。呆在南京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這就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當初不來哪裏會有這樣的屁事。
到兄弟報社做交流記者不外乎兩層意思:一,做聯絡。兩家報社相互串串門,這也是常有的事,你來秋遊,我去避暑,這樣的走動不僅有益於身心健康,對自家賬目的廉政建設也大有好處,在“兄弟”處放個人,事情就容易多了。第二層則是最要緊的,是組織建設的一個環節。整天都呆在一起,要有人事上的變動就有些不妥當,用一些記者的話說,叫做“憑什麼他能上,我就不能”。出去一趟回來之後就順暢多了,都“出去鍛煉過了”,這就不一樣了。鍛煉過了,回來總會有所“考慮”的。張國勁能“被交流”多少有些意外。他的嘴不好,喜歡說一些說起來痛快,說完了又後悔的俏皮話,一句話,“不穩”。張國勁能“被交流”完全適應了漁翁得利這一條至理名言。由於“交流”關係重大,所以暗地裏爭得也就厲害。能爭的都是能人,定奪就難了。難了就不能硬來,否則就傷了同誌。但是兩麵都傷了又等於沒傷著,所以漁翁不得利也不行。張國勁得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打八十分,一種由兩副撲克組成的紙牌遊戲。以副代正的部主任把他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很嚴肅地遞給他一支三個五香煙,給他點上,說:“報社又要派人出去交流了,我推薦了你,總編批下來了。”張國勁一連輸了三把,紙牌還合在掌心裏頭,他把牌撚開來,十分性急地說:“你看看,我的將牌裏有姊妹對,副牌裏還有三個A。”以副代正的部主任依舊十分嚴肅地說:“你先去。”張國勁叼著三個五香煙回到了牌桌上,突然想起來了,主任可是從來不給人遞香煙的,更不用說給人點火了。這麼一想張國勁突然就覺得事情真的有些嚴肅了,真的要“被交流”了,憑空有了時來運轉的感覺。下班的時候事情傳開來了,不少人十分熱情地和他打招呼。後來碰上了人事處的處長。處長和張國勁一同刹下自行車,用單腳支住車身,卻又沒說什麼。處長伸出手拍一下張國勁的肩部,點著頭笑了笑,又拍了一回,爾後在拐角處分手了。這個無聲的時刻使張國勁的浮想都聯翩了。張國勁在車上想起了權力。張國勁以為自己一直很超然的,不惦記這些俗事,然而張國勁終於知道還是自己錯了,權力很迷人,哪怕隻是權力的影子。以前隻是沒有嚐過它的好滋味罷了。權力對男人來說就像健美運動員身上的腱子肉,可以脫光了之後左右玩味的,可以產生強壯、有力的感覺的。張國勁笑笑,對自己說:“他媽的,這算什麼事。”
張國勁在這頭的工作不錯,沒有家累,幹起活來有點不要命,第一個月就弄了五個頭版頭條,有兩條還被多家報紙轉載了。轉載完了張國勁又到企業裏頭替報社拉了幾筆廣告。報社的上下都說得出張國勁的好。這邊的同行都說:“你瞧人家。”“人家”就是張國勁。一個人被人家說“人家”,總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張國勁是外來的和尚,不用怕出頭,所以該出的風頭也就出了,越出也就越覺得風頭正健了,理所當然是這麼回事了。張國勁拿著大哥大對老婆感慨起來,說:“把中國人全變成客人,事情就好辦了。真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大哥大是向報社借的。報社的汽車他也是能借出來開兩天的。張國勁都想把自己調到這邊來了,然後再“交流”到南京去。那該多好。生活在別處才是生活的正解。
然而寂寞。單身男人怕寂寞。已婚的單身男人怕得又更厲害。張國勁好幾次想放鬆一下,又不太敢。在這邊無論如何是不能弄出什麼好歹來的,否則以副代正的部主任給自己點火的感覺就再也不會有了,否則人事處長拍自己的肩膀時產生的那種感覺也就不會再有了。寂寞了就打電話,張國勁有事沒事都往家裏打電話給老婆。說南京那邊又來人了,是幾個快退下去的副總編和老“老記”,不好安排。說有人喜歡“白酒啤酒騰細浪,生猛海鮮走泥丸”,可有人偏不,就喜歡“更喜小姐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不好安排。老婆就在南京笑。老婆在南京一笑張國勁的身體內部就起海浪,一浪一浪地往上湧,又一浪一浪地往下退。老婆說:“怕是你自己不好安排自己吧?”張國勁便十分難受地說了幾句近乎浪蕩的話,老婆被他說得也傷心,半天不語。張國勁隻能“喂”一聲,南京說:“別說了,我都潮了。”南京後來就抽泣,說:“實在不行你就去,隻要別染上病,我不會怪你的。”張國勁聽懂了老婆的話,“就去”後頭還有一個字,被她省去了。有時候省去的部分會沿著你的想像力奔走,從而變得格外驚心動魄,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張國勁厲聲說:“你瞎說了什麼?”為了使聲音的嚴厲效果逼真、動人,張國勁真的把臉拉下來了。後來老婆便說:“我愛你。”張國勁也說:“我也愛你。”這麼愛情過了,便放下電話,一宿無話。
晚餐幾乎沒吃,張國勁餓得厲害,卻又不想再吃什麼了。張國勁一個人躺在床上,內中的滋味別扭而又愁傷。有一種沒有緣由的焦慮。張國勁把手機拿在手上,漫不經心地玩。摁一下就響一下,跳出紅字。電話後來竟通了,響起了傳呼音。張國勁剛想把電話關上,手機裏卻有人說話了,“喂”了一聲,是個女人。又“喂”了一聲,居然是張國勁的老婆。他一不留神居然把無聊和焦慮都玩到自己的家裏去了。張國勁想不應,情急中又覺得不妥,慌忙說:“哎喂,我,是我。”那邊說:“是你嗎?”張國勁說:“是我。”那邊靜了一刻兒,聲音平白無故地警覺起來,說:“你和誰在一起?”張國勁愣了一會兒,明白那邊的意思,說:“沒有哇,我一個人。”那邊不說話了,好半天不說話,突然說:“不對吧。”張國勁想了想,說:“在和一個小兄弟下圍棋呢,他在長考。家裏都好吧。”那邊說:“家裏好。——你近來又熬夜了吧?你把電話給下棋的小兄弟,我讓他不要太晚了。”張國勁傻了幾秒鍾,說:“別瞎來。”那邊說:“我不會瞎來,你讓他接電話。”張國勁笑笑說:“我這兒沒人。除了我,就是電話裏頭的你。”那頭說:“不對吧。”張國勁說:“真的沒人,別瞎鬧了。”那邊又沒聲音了。張國勁到了這個時候才發現事態的嚴重程度了。事情之所以嚴重就因為沒有事。事情再大都有邊,而沒有的事情大如天。那邊突然就哭了。聽得出傷心。張國勁“喂”了一聲,那邊居然是兒子了。兒子說:“媽媽都生病了,還送我上學。”兒子的聲音像背功課。張國勁聽到遠處有人說:“發燒三十九度七。”兒子就在電話裏頭背誦:“發燒三十九度七,是媽媽。”遠處又說:“還給奶奶送雞蛋了。”兒子又背:“還給奶奶送雞蛋了,是媽媽。五斤。送了兩次。”張國勁擰起眉頭,他差不多都看見老婆這刻兒的庸俗嘴臉了,用食指指自己,兒子就說“是媽媽”,張開巴掌,兒子就說“五斤”,再伸出兩隻指頭又是“兩次”。張國勁突然上來了一陣壞脾氣,厲聲說:“把電話給媽媽。”張國勁大聲說:“你搞什麼搞?”但是張國勁的嚴厲立即遭到了回擊:“你搞什麼搞?”張國勁說:“攪什麼?真他媽惡心。”那邊不哭了,摔下了電話。張國勁聽到了摔電話之前的最後一句話:“我找你們老總去!”張國勁聽了幾秒鍾的電話忙音,把手機關了。關上手機之後那些紅色數碼全熄掉了,像死了一樣。張國勁把手機扔到床上,說了兩個字:“媽的。”想了想,又加了一個字:“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