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之前飛機和太陽還都在天上,轉眼飛機和太陽就一同落地了。林紅走出機艙的時候側過臉去看了一眼太陽,夕陽又大又紅,依偎在地麵,一副姣好而又無力的樣子。機場的跑道兩側長滿了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大片大片浸淫在夕陽的彤光之中,像一種沒有物質的燃燒,寂靜安寧,卻又如火如荼。林紅看到了太陽的苦痛種種。這種過於絢爛的掙紮給人以傾盡全力的印象,隱藏了不甘或別的致命感受。
林紅聞到了大海的氣味。機場遠離大海,然而大海的氣味在海邊的城市裏無所不在。海的氣味聞上去又清醒又混沌,有極好的背景感與空闊感。林紅深吸了兩口,她的身體一下就進入假期了。林紅的這次遠行差不多是隱秘的,她選擇了這個北方的沿海城市。林紅喜歡這個城市,綠色山坡上的絳紅色建築至今保留了相當濃鬱的殖民地氣息。殖民地氣息有益於人們忘卻故土,至少在心理上產生身處異地的恍惚印象。
處理完青果的事林紅便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了。青果是文藝部的記者,一個又漂亮又能幹的丫頭,林紅對她的印象一直都是不錯的。公安人員深夜一點鍾掃黃,居然把她和那個香港“著名歌星”掃出來了。香港“著名歌星”下午才到南京,從認識到上床你說能有幾個小時?青果不聲不響就是把這麼大的動靜全做掉了。到香港“著名歌星”的客房裏掃黃本來隻是一個誤會,閉上一隻眼完全可以混過去的,可是香港“著名歌星”的脾氣就是太大,他用糟糕的國語反複高喊:“基不基道我係誰?”公安人員下不了台,隻好“不基道”,便“帶回去看看”。這一來青果的事便捅開來了。
林紅是總編,又是女人,出了這樣的事隻好親自把青果叫過來。青果的生活不夠嚴謹,林紅聽說過一些的。林紅就弄不懂,怎麼男人到了她的麵前不是聰明過度就是五迷三道的,是得好好問問,好好叫過來談上一次。當然,這樣的事總是好做不好說,青果不開口,林紅也不會太過分,虛應幾句,教育幾句也就過去了。青果進門的時候披著長頭發,一副美好如常的樣子,一點都看不出深夜一點鍾的巨大打擊,一點都看不出羞愧、悔恨方麵的積極心情,林紅隻看了一眼臉便沉下去了,掛上了臉色。她這種樣子不給點顏色是不行的。青果的手上捏了一支鵝黃色圓珠筆,筆尾咬在嘴裏,說:“林總你找我?”她的口氣也太朝氣蓬勃了。林紅端詳了半天,確認了青果的樣子不像裝出來的。林紅便不開口,用右手示意她坐。青果坐下來。林紅注意到青果“坐”得實在是漂亮,雙腿並在一處,下蹲的時候腰和屁股那一把有非常微妙的韻律,真是美不勝收。這個小女人就是能把最日常的動態弄出無限風情來。這是練不出來的,隻能與生俱來。林紅看著她,保持了一以貫之的嚴厲做派,這是整個報社都明了的林總風格,不苟言笑,不怒而威。林總的行腔、走姿、手勢、發型、衣著乃至眼神,一直都是嚴謹的、邏輯的、政策的、紀律的,同時也是幾年如一日的。所以林總有魄力。林總從頭到腳、一言一行都印證了這句話:簡潔就是力量。
還是青果先開口了。青果說:“林總有事情吧?”林紅說:“是你有事情。”青果又咬圓珠筆,把眼珠子插到樓板上去,側著頭反問說:“是我和那個香港入睡覺的事吧?”林紅便語塞,料不到青果把“睡覺”說得這樣鎮定,說得這樣一絲不掛。林紅不喜歡青果用這種新聞語體說“睡覺”的事,臉色越發沉重了,便走到門口,給青果倒了一杯水,順手把門關嚴。青果接過杯子,莞爾笑過了,抿了一小口,傾著上身把杯子放到桌麵上去,還原的時候順勢把胸前的一縷頭發甩到後肩。這個動作做得比“坐”來得更見風情。這個小女人從哪兒弄來的這麼一身女兒態?林紅看在眼裏,臉上卻靜如止水,坐進椅子過後林紅說:“你也不小了,怎麼還這麼容易上男人的當?”青果抿了嘴笑,用鵝黃色的圓珠筆不住地捋頭發,臉上是追憶往事的樣子。青果說:“是我提出來和他的,怎麼是上當?這種事誰會上誰的當?”林紅聽到這話胸口無緣無故地一陣亂跳,林紅的兒子都上小學了,居然在總編室裏聽一個未婚女孩給她講“這種事”。林紅的方寸無緣無故就是一陣亂,方寸一亂嘴裏竟跟著亂了,隨口說:“你為什麼要和他做這種事?”這話一出口林紅就後悔了,看見青果衝著她無聲地微笑,還無聲無息地搖頭。青果搖過頭,挑著眉梢說:“林總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麼?”這話不上路數了,簡直是挑釁了。林紅站起身,麵色微紅。今天真是見鬼了,今天怎麼也不該找這個丫頭來談這種事情的。林紅大聲說:“我什麼也不想聽,我不想聽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青果側著的腦袋點了兩下,接下來眨了一回眼睛,眨得很慢,一慢就有了更複雜的意味。林紅說:“這件事我是非常重視的。”青果說:“林總你也是,我睡都睡了,你怎麼還這麼掛在心上。”口氣裏全是四兩撥千斤。林紅急於完成話題,總結說:“你還年輕,應當把主要精力花在學習上、工作上,而不應當像現在這樣。”青果接過話說:“放在床上,對不對?”林紅被這句話嗆住了,半天沒有開口。青果抱著兩隻胳膊,突然把話鋒岔開了,笑著說:“林總你其實很漂亮,也很年輕。”青果把這話撂給林紅,林紅一點也弄不清這句話是奉承還是挖苦。林紅脫口說:“還可以和男人廝混,是不是?”林紅一定是心情太壞了,這話由一個總編說出來怎麼說也太輕薄了。林紅意識到不妥,立即語重心長起來,說:“你還小,你那樣生活累不累?”這一回輪到青果不開口了,青果把林總從頭到腳打量過一遍,慢聲細氣地說:“林總,你這樣活著累不累?”這是什麼話!你聽聽這是什麼話?林紅在這張桌邊和上千人次談過話了,從來沒有遇上這樣被動的對話局麵,都是別人成了“工作”,讓她來“做”,絕對不會讓別人去“做”她的“工作”的。林紅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不是引而不發,是真的說不出什麼了。林紅就差說“你給我出去了”。幸好那部橘紅色的電話響了。林紅立即拿起耳機,聽了一回,捂了話筒轉聲對青果說:“你先回去。”林紅在拿起耳機之後還過了神來,嚴肅地說:“希望你再想想。”這件事到此為止。林紅這輩子都不想和這個小女人說這件事了。林紅對著耳機說:“哎喂——”
林紅感覺到累。整個組版會林紅都有些恍惚。用青果常用的話說,怎麼好好的就“沒勁”了。這種累很真實,成了肌體的某種組織。其實林紅一直都是這樣的,隻是被日複一日的事務遮掩住罷了。那些事務沒有一件不是“重要的”,“意義重大的”,上級指示,下級彙報,人事調配,內部改革,君子陳言,小人告狀,食堂管理,設備更新,紙張漲價,人民來信,還有老幹部去世,女記者生產,工會拔河比賽,年終雙向選擇,老高要調房,小吳要職稱,劉東想入黨,陳峰謀發展,都是大事,她都得過問,“重視”。一大框子的事情每天等著去“領導”與“被領導”。樣樣事情都“重要”,“意義重大”,更要緊的是,她必須讓她的上級與下級與她一樣,以一種“重要”和“意義重大”的心態去參與這些工作。完成這些工作。這樣一來她的上級與下級又成了工作,她得去做。反複與耐心地做這個工作“做”通了,“做”好了,那個工作才能做實,做穩。所以林紅不能累,隻有“打起精神”走華山這條道。小丫頭說得不錯,“你這樣活著累不累?”小丫頭明白,其實誰都明白,隻有林紅她自己瞞著自己,滿麵春風,沿著電梯上躥下跳,隨著車輪東奔西跑。林紅像一場夢,在夢中行走,然而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的。不是她指揮著夢,而是被夢牽著走。剩下來的,那才是林紅她自己,僅僅是一個睡著的自己。這麼一想林紅就越發累了,對自己,對組版會上的每一張臉都產生了敵意。
然而林紅不能不這樣。她不這樣就不能在自己的夢裏行走,而成為別人夢中的一隻牧羊狗。再虛妄的夢也是自己的好。
如果年輕十歲,二十歲,你是做林紅還是做青果?林紅這麼問自己。林紅在組版會上走神了。她的表情是嚴峻的,像頭版的頭條。林紅看到了黑體的橫排標題:做別人還是做自己?
林紅不知道。
林紅把手伸進了口袋。她摸到了一塊硬幣。
而組版會正在討論頭條。社會新聞部堅持隻有上狀元街派出所的那篇報道。社會新聞部說,濟南有交警,上海有徐虎,我們不能落後。我們要有我們的英雄與英雄群體,狀元街派出所應當宣傳。經濟部說,經濟報道曆來是我們報紙的特色,重中之重,7208廠有那麼多下崗工人,經過內部挖潛,有“相當”一部分女工又回崗了,這樣的報道對穩定與發展都是有導向意義的。
林紅對自己說,國徽是自己,字是青果。林紅在口袋裏晃了晃,摸出來,是自己。林紅說,三盤兩勝。又晃,還是自己。這是命。然而林紅不甘,決定五盤三勝。就賭這一回。
夜班部的坐在林紅的對麵,笑著說:“我們不要爭了,拋硬幣。”
眾人一起笑。林紅抬起頭,看了看左右,左右沒人,不會有人看到她的動靜。林紅放下硬幣,雙臂擱到橢圓形桌麵,板起了麵孔。林紅說:“這樣嚴肅的事,怎麼能當兒戲?”
組版會靜下來了。人們把身體靠向了椅背。夜班部的臉上有些掛不住,說:“總得解決吧。”
林紅意識到剛才的語氣重了,說:“人人說你是小諸葛,這麼小的事情就把你難住了。郭部長常說,黨報黨報,物質文明精神文明都重要。明天一篇,後天一篇嘛。”
大夥又笑,“小諸葛”當然也笑。經濟部的掏出紅塔山,撒了一圈,笑著說:“兩個文明重要,我們自己也重要。抽一根。”
林紅把手撤回去,摸出硬幣。是字。
林紅回到辦公室,在青果坐過的椅子上坐下去了。累。眼眶裏頭也幹,像欠了幾天的覺似的。她把自己的總編辦公室打量了一遍,目光卻在洗手架邊上的那塊香皂上停住了。辦公室裏的一切都是公物,包括她自己,而那塊香皂卻是她掏錢買的。香港演員楊采妮女士曾為它做過廣告,楊采妮的聲音沙啞中帶了一股嬌媚,她都那個歲數了還能那麼嗲,也看不出什麼不妥當。“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
林紅弄不懂自己怎麼就買了這麼一塊香皂了。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
這麼一追憶林紅就更累了,甚至都有點難受了。林紅渴望一塊香皂,它不是用於清潔,不是用於洗心革麵。林紅渴望一種滋潤,一種成堆的泡沫。它們蓬勃、輕柔卻又紛繁地裹滿整個裸身,不顧及他人,不顧及審視,是自己與自己的一場遊戲,一次過家家。它們的氣泡因為陽光的直射而剔透,而五彩紛呈。林紅可以張開雙臂,擁住自己,所有滑膩的感受全是自己,別無他物。林紅就是想對自己好一回,就是的。
林紅無處下手。所有的累與難受全在這兒。
司機從內線打來電話。林紅拿過內線話機,說:“你先回去。”天天是司機接,司機送,走到哪裏身邊都少不了這麼一個不相幹的人。中國人當了屁大的官就開始搶車,實在是一件可憐的事。最終搶來的不是車,而是司機。司機們一個個耳聰目明,專門替別人偵破你的生活。總有一天司機會成為前輪,而你隻能是後輪,除了出一場車禍,否則後輪就會不停地跟著前輪飛跑。
這麼多年來林紅第一回用自己的雙腳往回走。林紅繞到街心廣場,正是華燈初上。這是城市的經典時刻。城市總是在這個時刻展示出它的迷人側影。路燈們靜然不動,而車燈則悄然流淌。人群像魚,在燈光裏明滅,在斑斕裏或隱或現。林紅走在人群裏,居然產生了“進城了”這個古怪念頭。林紅在大街上居然記不起這些年自己生活在什麼地方了。生活在這裏,這句話被生活弄成了這個意義:生活在別處。我們到底生活在哪裏,已經成了一個問題。
走在林紅前麵的是一個漂亮姑娘。她的裙子與其說裹住了身體,不好說展現了身體、豐富了身體。一本書上說,愛看女人的不是男人,恰恰是女人自己。林紅想起了這句話。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往往存有更為幽邈的心理縱深,更加難以言說。漂亮的姑娘們長得都像青果,都會坐,會走,靜有靜姿,動有動態。林紅記起了自己的“姑娘”時代,她的“姑娘”時代永遠留在鄉村了,那時候林紅是知青裏頭著名的美人呢。林紅用對付植物的辦法處置了自己的天生麗質,讓它悄然自生,而後悄然自滅。對付植物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林紅望著滿街的漂亮女孩們,眼神和步履都帶上了緬懷、無奈和酸楚的複雜成分。林紅對“姑娘”時代的追憶是以自慰開始的,卻無可挽回地以悵然結束了。林紅的日子是一張又一張日報,可以公開發行的。沒有隱秘,沒有私生活。林紅用內心的一聲長歎打發了自己。華燈初上,美麗得像林紅胸中的一塊心病。
林紅一直是一個好姑娘。好小學生,好中學生,好知青,好大學生,好記者,好妻子,好總編。人人都這樣說。“好”是什麼?林紅感覺到“好”隻是回過頭去的恍若夢寐,或者是掉過頭來的空洞如風。一句話,是人的植物部分。林紅握住了那隻硬幣。如果再年輕十歲,二十歲,林紅會不會選擇放肆,然後再浪子回頭?再“好”?天上地下地放任一回,實在是有些迷人的。這樣一想林紅就覺得自己白活了。“白活了”這個印象太讓人難過。林紅的眼淚沁出來,淚水一下子就使大街繽紛了,變得通體透明。林紅就想找個地方放肆一回,就想做一天“壞”女人,要死要活地放肆那麼一回。
林紅取出硬幣。是字。
接車的是張國勁。作為兄弟報社之間的交流記者,張國勁在春節過後就飛到海濱來了。張國勁在前天接到南京的電話,大哥大裏頭居然是林總。林總說,她要到這邊住“一些”日子。張國勁對著大哥大的底部大聲說,你林總有什麼話,盡管說,沒有我辦不了的事。林總說,還是我“親自過來”妥當些,聽上去事態重大。林總再三關照,不要驚動兄弟報社的領導,你替我安排一下,就行了。張國勁提著嗓門對南京說,林總你放心。
林紅在出口剛一露麵張國勁就迎上去了。張國勁很恭敬地叫一聲“林總”,伸過手去搶林紅的行李。張國勁開來了一輛嶄新鋥亮的小車,車體上全是馬路兩側的廣告倒影。張國勁替林總打開汽車的後排門,林紅卻繞到汽車的對麵去,自己打開前門鑽進來了。張國勁注意到林總的心情不錯,一點都不像在南京那樣生硬威嚴。張國勁高出林紅一個頭,可是多少有些怕她,她的心情好了張國勁的心情也就跟著水漲船高。張國勁上車後習慣性地戴上墨鏡,拍拍車喇叭,很開心地說:“韓國貨,還在走合期呢。”林紅摁下車門的玻璃,右臂的肘部支到車體的外麵去,左手指指空調鍵,說:“兜兜風。”張國勁關掉空調,悄悄把車子的速度踩上去了,透過墨鏡看到林總的頭發是披著的,藍花花地正在腦後顛跳紛飛。張國勁想起來了,難怪林總看上去有些異樣,是她把頭發解放出來了。林總的頭發一直都是盤在頸子的正上方的,從來沒有這樣放任過。林總的心情真的不錯。張國勁說:“林總,晚上到哪家嚐海鮮?”林紅正眯著眼睛望著車外,沒有回頭,說:“你忙你的,把我安頓下來就可以了。”
窗戶正對著大海。一打開窗子海風就在窗簾上撩動了。窗簾上印滿了熱帶雨林的植物葉片,又茂密又舒張,在海風的卷送下有一種致命的苦痛。林紅衝完澡,換上雅黛娜內衣。這件內衣是林紅在出門之前選購的,廣告詞做得好,像一句陌生的耳語。廣告詞用黑顏色寫在毛玻璃上,被背麵的日光燈照得又醒目又迷蒙:“Adela藏不住媚力的自由奔放雅黛娜”。林紅衝過澡之後身上隻穿了這句廣告詞,來回走了幾圈,有些怪怪的。海風吹在她的身上,有點像撫弄,林紅都數得出風的五隻指頭了,胸口裏頭一下子湧上了許多溫柔,一點來頭都沒有,就是往上湧。林紅走到鏡子麵前坐下來,點上煙。林紅抽煙從來都是隱秘的,隻有丈夫和兒子才能看得到。林紅的煙不上癮,隻是某種心情,或者說,依靠香煙輔助自己體驗某種臨在心情。林紅隔著煙仔細詳盡地打量過自己,撳掉煙,決定動手。決定把自己拾掇一遍,決定把自己往豐姿綽約那邊靠近一些。林紅在家的日子裏偶爾也化化妝的,手藝並不生,丈夫見了也總是說好。可是林紅就是跨不出門。林紅在出門之前總是誠惶誠恐地洗掉,再三再四地問丈夫:“還看得出來麼?”林紅在悵然若失之餘總是忘不了補充一句:“還是本色莊重的好。”
林紅的這次化妝稱得上“惡狠狠”的,夾雜了自我修複、自我撫慰、自我報複乃至自我傷殘的諸多念頭。林紅把自己弄得很豔俗,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說明任何問題。香水和口紅都過分了,近乎浪蕩。林紅帶了一股險惡的愉悅審視自己,好像鏡子的深處才是自己,而自己隻是青果。這個古怪的念頭很頑固地占據了林紅,林紅用了相當漫長的內心獨白才解開了這個纏人的結扣。林紅取出短褲和背心,那樣的顏色和款式林紅在南京從來都不敢上身的,屬於被批判的範疇。可是林紅現在就是想朝著自己想批判的那個方向上活。林紅套上它們,在鏡子裏轉動腰肢,左盼右顧了一回,是那個意思了。林紅關上門,出去。賓館的過道很長,那種透視效果容易使人義無反顧。林紅踩在煙灰色地毯上,步履輕盈得像風在枝頭。在陌生的地方一個人瞎逛,自由自在,無法無天,把手包甩在肩後,用食指勾住,另一隻手握住冷狗,丟掉總編,做兩天快活女人再說。再見了林總,林紅我來也。
但一下樓林紅就在大廳裏和張國勁遇上了。林紅的雙腳分立在兩個梯子上,好心情像腳下的樓梯,一層一層落到了地上,說沮喪就沮喪了。張國勁的食指上正轉著汽車的鑰匙扣,看見一個俏麗的女人正往樓下走,長得有點像林總,張國勁認出來了,真的就是林總。林紅和張國勁都愣了一秒鍾,很客氣地走近了,心裏頭都堵著一大堆事,想解釋,卻不知道怎麼說。林紅說:“請我吃海鮮,怎麼也不穿得漂亮些?”張國勁重新打量過林紅,有些尷尬地賠上笑,說:“林總要是有事,就改日吧?”林紅故作不解地說:“我有什麼事?還沒有吃你呢,海龜的頭就縮進去了?”林紅對自己的這句話極不滿意,“海龜的頭就縮進去了”,怎麼聽怎麼別扭,真是慌不擇言了,竟說出這種粗俗的話來。
張國勁認準了林總是和某一個男人廊橋遺夢來了。越想越像,也就越想越不對勁。汽車拐彎的時候好幾次都差點刮到自行車了。張國勁想側過頭看看林總的臉色,又不太敢,隻好拿出磁帶插到錄音機裏去。一個女孩在唱,死去活來的,被愛情鬧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一句便格外傷心了,“別讓我一個人在晚風裏等候”。張國勁這麼一聽真的覺得有人在晚風裏等候了,完全是自己才把事情弄到了這個地步,便對自己說,我他媽這是做了什麼事?
菜很豐盛,連皮帶殼紅紅綠綠的鋪了一桌子。林紅和張國勁都很努力,臉上都帶了笑。張國勁端著很大的啤酒杯,說:“這兒的啤酒好,我敬林總一杯。”林紅笑笑說:“又不是在報社,就叫名字吧。”林紅的話一脫口又覺得有些不妥當,這樣說就好像有什麼把柄抓在他手裏了。人一尷尬了說出的話都不能細想,一想就吃蒼蠅。
這麼說著話張國勁的大哥大竟響了。張國勁三言兩語把電話打發了,林紅伸手把大哥大要過去,卻不會用。張國勁替她把電話撥通了,是林紅的家。張國勁覺得林總這樣做有些故意。林紅側著腦袋,向那邊關照說,把505神功袋帶上。張國勁聽出來了,那頭是她的丈夫。林紅又關照說,在空調房間裏少抽些煙。隨後林紅的嗓子變掉了,是在和兒子說話。林紅聽了一句,就說:“媽媽給你買。”林紅又聽了一句,又說:“媽媽給你買。”林紅就這麼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林紅合上大哥大的時候張國勁覺得林總她賢妻良母的樣子做得有些過了,她都忘了自己這一身的打扮了。
張國勁隻想著早點結束這頓飯,但是又不好太早了。太早收場就好像他什麼都明白似的。撐到九點,張國勁說:“林總,你今天累了,送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林紅知道他的意思,然而回去得太早她反而說不清了。林紅說:“難得像這樣喝酒,我還沒喝夠呢。”林紅又要了兩瓶啤酒,桌子上全是空瓶子,稍稍一晃動桌麵上的瓶口就有晃動,像嘔幹淨的醉漢。張國勁知道自己把林總的事攪了,猜得出林總正傷心。張國勁隻想把自己灌醉,撂倒在馬路上什麼事就都拉倒了。但是林紅把酒的速度控製得很慢,開始詢問兄弟報社的一些情況了,諸如三項製度改革,諸如頭版的經濟報道與二版社會新聞的調配,諸如日報與晚報的關係。張國勁一一回答。借助於酒的力量張國勁在某些地方還作了發揮。話題到了報社事務方麵林紅又是總編了,而張國勁又回到交流記者了。張國勁不停地說,林紅則不住地點頭。她的點頭是精力集中的,深入問題的,沉著的,充分體現總編的氣度與身份的。他們的對話很快進入了工作交談了。林紅偶爾插一兩句話,談及報社的遠景規劃和近期設想,他們就這樣悄聲說話,夜一點一點深下去,遠處的濤聲一陣比一陣清晰起來。林紅聽著濤聲,走神了。她想像起海浪的樣子,它們撲向沙灘,像液化的黃金,在沙灘上毫無保留地鋪展開來,無微不至,竭盡全力,然後又十分無奈地退回去,百般依戀而又難舍難分,仿佛海灘給扒了皮,給人以無盡的痛感。林紅弄不明白怎麼會對海浪產生這種印象的,就好像她又十八歲了,就好像她多情得不行了,都溫柔出毛病來了。
然而林紅開始盤算明天了。她是休假來的,沒有任何大驚小怪的內容,她必須用一天的時間做給張國勁看,否則今天晚上的所有努力也就白費了。明天過去,一切就會安好如初的。林紅看過時間,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反正你明天要陪我遊泳呢。”
說起來林紅的遊泳還有些來頭。還在托兒所裏林紅就學會遊泳了。林紅遊泳是科班出身,很正規地學習了蝶、仰、蛙、自,一招一式都看得見人體的對稱關係。林紅一直遊到小學三年級,後來一位男同學說,他看見教練員在器材倉庫裏的墊子上遊泳了。大夥就笑他,說他吹牛,沒有水再好的教練也遊不出來。這位男同學急了,他大聲說,你們去問五年級的劉愛英,她和教練一起遊的,劉愛英在下麵,遊仰泳,教練在上頭,遊的是蛙泳。這件事傳得飛快,第二天上午林紅她們做完了體檢,遊泳隊就地解散了。這件事使林紅對遊泳產生了極其隱晦的認識。不久劉愛英和別的三個女生都轉學了,而教練員居然給槍斃了。林紅的遊泳生涯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