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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水車自西向東駛去。車上配備了電子合成樂,走一路響一路。沒有和聲,是一個又一個單音。深夜三點了,馬路兩邊的高壓氖燈分外絢爛,路燈的等距、對稱,勾劃出空街的漫長與開闊。幾隻飛蛾縈繞在橘黃色燈罩的邊沿,它們迷迷糊糊的,有了夜的癔態。大街空曠而又單調,偶爾有一輛小汽車,開得飛快,呼地一下就過去了。深夜三點是都市的一個哈欠,這樣的時刻路燈們既有靈犀卻互不往來,它們不動聲色,靜靜悄悄拉出了都市之夜的斑斕縱深和繽紛透視。灑水車駛過去,路麵淋濕了,鏡子一樣透明。倒影使都市之夜越發豁達大度了,建築群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霓虹燈的雜色在倒影的最深處,完全液化了,一波一波地蕩漾,一波一波地輪回。又一輛小汽車飛奔過去,車子的尾燈流光溢彩。小汽車往遠處去,在潮濕的路麵上既像上天,又像入地。
圖北又夢見燕子了。燕子在圖北的夢中一直沒有色彩,類似於褪了顏色的陳舊相片。燕子在夢中從來不說話,緊閉了雙唇,一雙眼也不肯聚焦,卻是一副凝視的樣子。這樣的凝視十分接近於含情脈脈。圖北走上去,吻燕子的唇。接下來的事就發生在水裏了。圖北的夢一涉及到河水往往變得不可收拾。每一次都這樣。夢裏的水相當抽象,徹底失去了物質性,隻剩下波動與浮力,隻給圖北留下失重和飛翔的致命感受。後來他們纏繞在一起,頎長的闊葉水藻那樣,有秩序地搖曳,越發潤滑舒張了。燕子閉緊的雙唇到了這個時候總會不對稱地錯離開來,憑空生出一些溫度與色彩,還有柔軟。圖北的夢便醒了,但他的身體還在夢中。圖北每次醒來都想中止身體的奔騰態勢,但是不行。這樣的時刻圖北身不由己。圖北羞於這樣的夢。圖北不允許自己的身體在燕子麵前有這種可恥的秘密。圖北不許自己再夢見燕子了。可是夢比當事人更頑固。夢就會無中生有。像當事人照鏡子,你看到的永遠是你的對立麵。圖北為此而傷懷不已。
圖北下了床,十分懊喪地為自己擦換。他點上煙。大哥圖南正在隔壁打呼嚕。他的呼嚕聽上去又滿足又疲憊,和夜的顏色一樣充滿彈性。圖北推開窗。窗子在七樓,正是俯視大街的最佳角度。那輛灑水車駛過來了,自西向東,像一隻發情期的病孔雀。這隻孔雀一路開屏,一路飛奔,既像愛的追歡,又像欲的放逐。圖北聽到了灑水車上的音樂,是威爾第的《女人多變心》。深夜三點。女人多變心。圖北撒播完他的精液,很虛空地憑窗佇立。窗口吹進來一陣風,圖北叼起煙,深深吸了一大口,再用歎息把那口煙送出去。煙在窗口盤旋了一圈,散掉了,又被一陣夜風倒灌回來。圖北吸了一半,把煙彈出去。煙頭在空中劃了一道暗紅色弧線,自殺那樣十分憂鬱地跳到樓下去了。
一九九四年的秋季殷圖北離開了他的故鄉斷橋鎮。這一年夏天殷圖北高中畢業。按照正常順序,他應當在高中畢業之後到大學裏讀大學的。他一心想讀金融,利用大學混個城市戶口,然後選擇一家氣派的貿易大廳,套上著名的黃馬甲。誰也沒有想到殷圖北會落榜。殷家的人說什麼也不會落榜的。填寫誌願的那天圖北的老父親趕到學校,憑空虎下來一張老臉。斷橋鎮中學的校長給殷老先生端過來一張舊藤椅,請“老先生”坐。校長說:“有什麼事你給學生吩咐一聲就行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老父親虎下臉之後臉上的褶皺纖毫畢現,一撇一捺都不怒而威。老父親七十多了,五十開外才生下圖北。這位退休教師的嘴裏沒有一顆牙,就剩下一根舌頭。這樣的嘴巴適合於語重心長或苦口婆心。但關鍵的話卻能說得比牙齒更為堅硬。老父親當著校長的麵,大聲說:“殷圖北隻能報師範,不許報花裏胡哨破玩意。我說的。”他把親生兒子叫得有名有姓,氣氛當即就莊重了,校長的表情一下子處在了事態的要緊關口。校長輕聲說:“知道了。”校長當著殷老先生的麵重複了他的話,殷圖北的班主任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又重複了校長的話,說:“知道了。”
斷橋鎮的殷家是全縣著名的教書世家。這段光輝的曆史可以上溯到道光二十三年。那一年殷家出了一位貢生。道光二十三年(公元一八四四年)至公元一九九四年,一點五個世紀即一百五十年中,殷家一共出了四十六個(含兒媳和女婿)教書先生(也稱作教書匠或人民教師)。從老貢生在斷橋鎮開設第一所私人學堂算起,圖北的老父親已經是殷家的第七代孫子。圖北的大哥殷圖南於一九七九年考入師範大學,正式成為殷家第八代教書匠。畢業後殷圖南回到了斷橋鎮。殷圖南結婚的那天老父親送了長子圖南一份家業:為人師表,祖宗八代。八個大字,口氣裏頭全是功德完滿。但圖南在一九八九年的冬天突然出事了,先離婚,後辭職,一個人重新回到南方的省城去了。圖南的舉動事先沒有一點動靜,沒有一點破綻。老父親得到這個消息口吐了白沫,從醫院回來之後一雙老眼越發渾濁了。殷老先生就此失去了舊時的樣子,像一個年邁的農夫,酷似羅立中當年的那張著名油畫,耳朵上夾了一支圓珠筆,手執大海碗,終日呆坐在青石巷的石門檻上。老父親動不動就說兩句話:“……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這是《莊子》裏的句子,有他長子的名字。而今圖南真的圖到南方去了。這是命中注定。老父親那渾濁的目光終於移到圖北的身上來了。圖北成了他的八世單傳。父親的目光讓圖北害怕,圖北看到了自己的命。他的命就是父親的凝視——渾濁昏花,閃耀著白亮的淚光。圖北決定反抗。圖北隻怕大哥,從來就不懼父親。圖北當著校長的麵對父親大聲說,“我不!你怎麼不替我想想!”老父親猛拍藤椅的把手,想站起來。沒有成功。但藤椅的吱呀聲表明了老人的決心。老父親的舉止給人以竭盡全力和義無反顧的印象。“殷圖北!”老父親大聲說,“殷家第八代!”老父親的嗬斥辭不達意。但斷橋鎮的每個人都聽得明白,在場的所有教師無不為之痛心,為之動容。校長走上去,輕聲說:“老先生,由不得他,有我們呢。”圖北的班主任瞟了圖北一眼,重複說:“由不得他。有我們呢。”
殷圖北不認教書匠這個命。他用怠工這種古老而樸素的方式開始了消極抗爭。這是一段孤寂的日子,傷心的日子,惟一的安慰就是燕子與他的悄然對視。燕子是青石街上最好看的姑娘,她的麵容和表情都可以稱得上風景。燕子和圖北一直同學到高中二年級,高三這一年燕子突然輟學了,從她的母親手裏接過了那爿雜貨鋪。燕子整天坐在她的鋪子裏,很嫻靜,似嬌花照水,有一種無法挑破和不可識別的憂傷籠罩。燕子和每一個人都保持一種適當的距離,像生活在鏡子裏頭,伸手可觸卻又不可企及。圖北第一次向燕子表白是在一個停電的晚上,這樣的夜晚總是適合於表達初戀情懷的。圖北帶上錢,去買蠟燭。燕子正站在兩炷白蠟燭的中央,白燭光使她的麵部輪廓表現出渴望和拒絕的矛盾效果。圖北走上去,遞過一張百元新鈔,他在朱德頭像左邊的空白處抄了兩句詩:
走不出青石巷
你的回眸,就是我的凝望
燕子顯然注意到百元新鈔上的兩行字了。她側過腦袋,很仔細地辨讀。她的雙手和整個身體就是在某個神奇的瞬間被一種東西擊中的。燭光在牆上放大了這個驚慌舉動。燕子後退一步,把錢塞進口袋,兩隻小火苗十分動人地向裏側了一回身子,隨後又反彈回來了,一副故作鎮靜的樣子。燕子隨手拿出兩支蠟燭,放在玻璃櫃台上。圖北抓起來就走。圖北到家的時候電恰好來了,整條青石巷重新恢複了燈火輝煌。圖北握住蠟燭,幸福地自語說:“她怎麼知道我要蠟燭?”圖北拉掉電燈,點上蠟燭,無限美好的感覺彌漫著燭光的最後辰光。在後來的城市歲月裏,圖北發現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愛情隻限於燭光時代,電燈亮起來,愛情其實就沒有了。燭光是愛情的最後一絲柔嫩光芒。停電時期的燭光是愛情臨終的回光返照。
當年七月,圖北從高考中敗下陣來了。考完的當天圖北向父親宣布了這個結果。老父親抿上嘴,不說話。他的缺牙使他的抿嘴顯示出無力回天的傷心。誇張了,變形了。這種誇張讓看的人揪心。父親把手背在腰後,他以為圖北很痛苦,反而安慰起兒子來了。他的安慰和他教書育人一樣,一開口就引經據典,無一字無來處。父親說:“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為也,乃不能也。罷了。”他說“罷了”的時候舌頭動得很古怪,使人聯想起京戲裏青衣的水袖,傷神絕望地甩出去,“罷——了——”
當晚老父親便喝多了,說了很多的話,有文言,有俚語,雅雅俗俗說了一屋子。圖北陪著老父親喝,最終聽出意思來了。他的“罷了”不是衝著圖北來的,是他的殷家血脈與殷家香火。“罷了”的潛台詞是一句拽動祖宗八輩的哀傷話:殷家休矣!老父親最後用兩句民諺總結了兩個不肖之子:“養兒如虎,不如養兒如父。”——是說圖南。說圖北的那句味道就越發差了:“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老父親說完這兩句便不再開口了,抿緊了雙唇。他老人家的唇部造型使圖北聯想起他的教書匠家族,既堅實穩固,又弱不禁風。老父親閉著眼向後倒下去,當天晚上就不省人事了。
老父親被送進了醫院。初步診斷是中暑。但又不像。轉了兩家醫院過後父親的病越來越複雜了。他老人家的身體像一座病礦,越往深挖病也就越多。先是鋇餐,再是胃鏡,後又是切片,結果出來了,嚇了殷家的人一大跳,是晚期胃癌,都兩三年了,一直沒有發現罷了。老父親的身體被護士推上了手術床,剛一打開就被主刀醫生縫上了。老父親從醫院回來的那天隻說了一句話:“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讓後人笑罵都沒能湊齊。”老父親在後來的二十多天裏拒絕任何治療,整天躺在那張破藤椅上。舊藤椅的吱呀聲比他的呻吟聽上去還要痛。他側著腦袋,傻看著青石街上來來往往的孩子。老父親未能盈月竟鬱鬱而終了。他日日夜夜隻重複一句話:“少一茬就祖宗八代了,讓後人笑罵都沒能湊齊。”這是他回家時說過的那句話。這句話成了他的臨終遺言。他把遺言重複了上百遍。
圖南一辦完喪事就回到省城去了。一個星期後他又突然返回。圖南一進門就給父親上香、磕頭。頭磕完了,叫過圖北。說:“磕頭。”圖北就磕。直起身子的時候大哥圖南掏出了一隻牛皮紙信封,是一張大學錄取通知單,大哥沒有表情,說,“特等自費,八萬。”圖北沒回過神來,像做夢,有些將信將疑。圖北接過來,隻看了一眼便仰起臉來:“怎麼還是師範?”大哥望著他,往前走了一小步。大哥說:“你再說一遍。”圖北閉上嘴。大哥一說“再說一遍”圖北就必須閉嘴。圖北沒有教書匠的命,卻撞上了教書匠的運。這還是命,圖北的命過去深藏在父親的凝視裏,現在埋進了大哥的沉默。圖北的目光從大哥的臉上移開去,心裏一下子飛遠了。眼裏吹起了一陣風,這陣風很陰冷,它來自一百五十年前,來自道光二十三年。
圖南發財用了五年時間。五年時間可以換算成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大哥圖南說,他不是暴發戶。大哥圖南說,這年頭暴發戶發財是用小時計算的,大哥圖南伸出一隻指頭再三強調,他不是暴發戶。他的語調裏沒有半點斷橋鎮的鄉間口音,他早就能夠正確區分與合理使用“z,c,s”與“zh,ch,sh”了。
大哥圖南就是被稱作大款的那種男人,衣著考究,腦門油亮,牙齒爽潔有力,兩隻耳垂又紅又厚,充盈了高蛋白與高脂肪。圖南每時每刻都像剛從酒席上下來的樣子,健康、滿足,一招一式都有酒有肉。圖南四十出頭,但看不出具體歲數。既像中年的上限,也像中年的下限,成功的男人大多如斯。圖南的年齡區限很闊綽,這給他的性事業提供了彈性跨度。和半老徐娘他能夠春風放膽,與妙齡女郎也可以夜雨瞞人。真是生冷不忌,兩頭不誤。各種款式的女人從他的寓所裏進去又出來,她們進門的時候步子邁得像時裝模特,一左一右地搖擺。但出門時就不一樣了,變得柔和、嬌媚,又慵懶又倦怠的樣子,都接近於淑女了。女人的步態變化蘊涵了生活的無限神韻,這種變化給了圖北想像力。想像力就是無師自通的那種張力,什麼也擋不住。至於細節,圖南枕下的避孕套為圖北做了全部補敘。圖北在某一個下午偷出來一個,開始研究當今男女的狎親方式了。圖北決定做點什麼。圖北一定要做點什麼,但圖北不情願步大哥的後塵,他要從頭開始。隻有從頭開始他才能成為另一個大哥,另一個完整的殷圖南。圖北走上街,嘴裏咬著口香糖。他逛了很久,最終在一家藥店門口站住。圖北忍住心跳,目光正視前方,用餘光四處尋找。他看到了六個字:計劃生育專櫃。六個字很講究,圓頭體,用橙色及時貼剪貼在玻璃櫃台的外側,圖北走上去完全沒有料到他的內心隱秘關涉到我們的基本國策。事態一下子就肅穆了。圖北把錢摁放在櫃台上,拿出周潤發的做派,用一隻指頭推過去,迅速往下指了兩指。營業員一手拿錢,一手取貨。整個過程隻有幾秒鍾,類似於地下工作者的颶風行動。他把“東西”夾進《中國通史》。《中國通史》一下子就更厚重了。
十月一號圖北就把女同學帶進家門了。這是個好日子,好日子就該派上好用場。圖北不喜歡這個音樂係的女孩子,圖北隻是聞到了她一身的騷味道。他們一起看了鐳射電影,一起吃了肯德基。然後打了一輛桑塔納出租車。在車上女同學就坐不穩了,反著胳膊把圖北的腦袋勾下來。她的嘴裏全是椒鹽和羅宋湯的混雜氣味。他們上了七樓。走過客廳,往左拐。往左拐才是圖北的臥室,圖北在拐彎處靜了幾秒鍾,在這個幾秒鍾內圖北感到他既是圖南又是圖北。但圖北感到了他與大哥的區別,這種感受至關重要,蘊涵了一個男人相對於另一個男人的本質區別。圖北拉著女同學的手,一路吻一路退。床沿擋住他們了。沒有退路了。沒有退路對每一個男人都意義重大。他們吻完了,開始為對方脫。開始很慢,隻脫到一半就不行了。手腳一起張狂馬虎,忘記了用心。
大哥圖南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回來了。上帝安排的。出於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出格敏銳,圖南推開了圖北的臥室。圖南的眼睛通了電,兩隻手叉在胸前。圖南慢騰騰地抽出右手,朝圖北的臉抽過去。正手一個,反手一個。圖南從地板上撿起花裙子,扔到女同學的身上,厲聲說:“出去。給我出去。”女同學處變不驚,完全有能力應付各種突發事件。女同學捂住自己,雙手捂的全是關鍵部位。她鎮靜地說:“你出去,你給我出去。”圖南的眼裏停電了,反顯得無措。他點著頭,退著身子出去。女同學蹺起腿,套上裙子,表情很不滿意。提拉鎖的時候不停地自語:“真是。”她很不高興,不停地說:“真是。”她走了。進門的時候還有點半推半就,走得卻這樣生猛,稱得上驚天動地,哪有一點柔和,嬌懶?哪有半點淑女的樣子?圖北傻立在原處,都忘了穿衣服,腦門像浴室門上的玻璃,都沁出水珠來了。
圖南很晚才回來。圖南踹開門,渾身都是醉。圖南在醉酒之後露出了他的真實年紀,露出了強硬男人的全部負麵。在深夜的酩酊之中,圖南內心的基礎部分弱不禁風,全是些傷心細節。圖南從密碼箱裏取出一張黑白相片,鑲了金貴的紅木邊框。是他的父親。圖南在大醉之中記得箱子的密碼,隱痛鑄就了他的隱秘。圖南問:“是誰?”圖北說:“爹。”圖南把父親掛牆上,一把摁倒圖北,讓他跪。圖南失聲說:“你怎麼能學我?啊?你怎麼能學我?啊?”圖南癱坐在地板上,一隻手撐住圖北的胳膊。圖南號哭的樣子醜陋而又真實,讓圖北無法擺脫恐懼。“我他媽為了什麼?”圖南拖著哭腔說,“我他媽為了誰?——你給老子數,數到八萬,一!二!三!大聲點!你數,你把八萬全數出聲來!”
圖北大約是在數到五千之後入眠的。數字很清晰,又很機械。它成了兄弟二人的催眠曲。圖南不久就打起呼嚕了。酒氣飄得一屋子。兄弟二人橫臥在客廳裏,等同於某一個凶案現場。他們的身體被某種銳器解構了,棄置於夜間,彼此交叉,彼此撫恤,流露出親近企圖。但各自的夢分解了親近的內在可能,使身體與身體無法呼應。圖南打著呼嚕,而圖北也打起了呼嚕。
圖南再也不帶女人回家了。但他的歸家變得越來越晚,越來越成為圖南生活的補充成分了。父親被掛在牆上,以亡靈的心態微笑,以抽象的方式注視著圖南與圖北。這是亡父的方式。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方式。這是一個亡靈對現世的幹預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這句話可以這樣解析:他用那隻閉著的眼睛打量圖南,而對圖北,父親他全神貫注,在冥冥之中炯炯有神。
圖南點了根煙,這是他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圖南不急於洗臉、刷牙,叼著煙往書房裏去。圖南的書房很體麵,書的彩色背脊構成了一幅雜色平麵。順牆角拐了彎,環繞在書房四周。圖南喜歡買書,不看。但買書成了他的習慣、毛病。買什麼書他不在乎,但書的背脊要漂亮。衣服是女人,要有一張好麵;而書是男人,首先得有一塊好背。這樣一來書就免不了雜,盡是各類學科的經典,壓了膜、燙了金,碼得歸歸整整,一副人類文明的持重派頭。圖南的書房壓縮了上下五千年。他的經濟基礎輕而易舉地支撐了人類的上層建築。
刷牙洗臉之前圖南有一道功課,翻一翻《成語字典》。這是圖南每天的必修課。成語是中國人的文史哲與經政商,它濃縮了萬卷書與萬裏路,有成語在肚子裏墊底,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就全能對付。成語是中國人的魔圈,它既是中國人心智的起始,又是中國人心智的終結。成語不是漢語的“語言”,它是漢語的精神、實質、根本、源頭和指向。中國人的心智隻不過是成語內蘊的組合與融彙,這是圖南在整個教師生涯中凝煉出來的精神晶體,中國人不論怎麼活,永遠活不出那幾道成語。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寧為雞頭,勿為牛尾。樹挪死,人挪活。掛羊頭,賣狗肉。不發財,毋寧死。
圖南的另一門功課是在地圖麵前站一站。這個世界有兩種人愛看地圖,一種是絕對的精神遊走者,一種是凶猛的利益追逐者。地圖既是一種精神風貌,也是一種利益分布或利益戰略。圖南看地圖屬於後者。這是一張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圖,比例:一比六百萬,一九九二年六月第七版第三十九次印刷,是圖南新買的一張。這裏頭潛藏了圖南的全部生意。圖南就靠一張地圖和一部大哥大做生意。圖南的大哥大後五位數是18888,聽上去像一個口吃的家夥說“要發”。圖南靠地圖產生戰略,爾後用電波把這種戰略送到前線。他的生意不嚇人,隻是建築物上的硬塑料配件,諸如開關、插頭、埋在牆內的線管。這些東西最小的隻有幾毛錢,真的不嚇人,可是圖南做的是大生意。這個地圖上一巴掌拍下去全是城市。城市是什麼?一個工地,一個永遠無法封頂的水泥製品。城市沿著水泥的背脊一天一天往上長,那些硬塑料配件隻能順著水泥一天天水漲船高,這個沒辦法。圖南就是被那些建築物生拉硬拽著發財的,這個沒辦法。圖南瞧不起投機生意,一錘子買賣他可是不做的。他不喜歡一“把”一“把”地掙錢,他喜歡讓錢像溪水,無聲無息地、從不間斷地往他的身邊“流”。“流”永遠比“把”來得更持久,因而也就更巨大。圖南的皮包公司最先做過鋼材、鍍鋅板、日本尿素、電子產品。圖南想把生意做得又巨大又體麵,這是初入商場的年輕人最常有的大心思。是一位日本朋友教會他這一招,他開始了巨大空間裏頭的小塊頭生意。這就需要他不停地奔跑,把小生意做成板塊,做成帝國。然後不停地重複,生意還是小生意,而利潤就成了大利潤了。
但是這樣的生意起初是極艱難的。有將近四年的時間圖南是在車輪子上熬過來的。那四年他站沒有站相,坐沒有坐相。除了會客,他都是半躺著的,眼睛是半眯著的,大腦是半睡眠的。餘下來的就是陪客戶吃、喝,感情吃出來了,事情就好辦了。在一張桌子上一起醉過三次,醒來就是親兄弟。親兄弟不就是因為叼了一個奶頭喝奶麼?還是在吃喝上頭,一回事。圖南的跑動兵分兩路,先往鄉鎮企業的小工廠跑,找到賣雞的,後往大城市的建築隊跑,再找買雞的。賣雞和買雞的當然不碰麵。他們在圖南的身上一會合,這就叫市場,就叫生意,就叫貿易,就叫錢。就這麼回事。四年裏頭圖南積累了兩紙箱名片。一箱是買雞片,一箱是賣雞片。圖南所有的買賣全在這兩箱名片裏頭。但是圖南不貪。這是圖南生意得以恒常的根本。這就叫“有肉大夥都喝點湯”,“有花露水每人的頭上都灑一點”,有了這個原則,買雞的高興,賣雞的也高興,他們高興了圖南必然跟著高興。就這麼回事。圖南開始看到錢往他的身邊流淌了。他聽到了液體的流動聲。那是錢的聲音。
圖南有錢了。圖南先把現金變成股票,這是成為城市人的標誌。正像養一頭豬、十幾隻雞才能成為農民,城市人的手上是必須有股票下幾隻蛋的。圖南安穩下來了。他想起了父親。這個貧窮和倔強的老頭對生存有一種匪夷所思的“理想”。這種“理想”吸附在他的種姓裏頭,血脈裏頭。這就要求他的後繼生命統統變成既定生命。一招一式隻能按“既定方針辦”。圖南成了最先的叛逆者。叛逆者的內心都有一種剝離本體的撕痛——它深入骨髓卻又淺若切膚。有一種十指連心的感覺。但是圖南的叛逆也是一種生命,這個生命是被這個世道孕育出來的。它十月懷胎,分娩也就不可回避了,即使撕破母體它也在所不惜。這個母體隻能是圖南的老父親。作為長子,圖南體恤到老父的苦痛,但圖南身不由己。要不然就是他自己胎死腹中。每一個生命都不會自擇死亡。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圖南隻能靠錢來補償。這是兒女對祖上的通常做法。但圖南沒有敢太造次。他在有錢之後隻給父親寄了一千元人民幣,這是一次試探,隻要父親收下了,一切就全好辦了。隻要父親肯收下,圖南的痛感會隨著一張張彙款單得到平複。然而一千元彙款單在十天之後就退回來了。上書:查無此人。圖南遭到了當頭一棒。這一棒裏頭有剔除的意味,甚至還有死亡的意味。圖南塞上這一千元走進了酒館,喝得不省人事。醒來之後他的醉眼便開始盯上了弟弟圖北。他要製定一個計劃,靠這個計劃去借屍還魂。弟弟圖北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就已擬就了。
現在,圖南站在地圖的麵前,吸煙與凝視,類似於戰爭年代的領袖們。他隻要站在地圖的麵前,打打電話,看看傳真,簽簽合同,然後,等錢上門。
圖北起床後有點頭暈。臉上掛滿了夢遺之後的那種匱乏。他衝了兩杯牛奶,加了點鹽,給圖南送過去一杯。兄弟倆早就和解了。他們在圖南大醉之後和好如初,和解的那天晚上圖南帶回來一瓶洋酒。圖南坐到圖北的對麵去,掏出香煙,抽出一根,卻放到圖北的麵前,過濾嘴對準圖北懸空在茶幾的邊沿。圖南叼上煙,打上火,把火苗先送給圖北。圖北望著大哥,有些始料不及,近乎惶恐和恍惚了。“抽。”大哥說。圖北拿起煙,很笨地伸出腦袋。這是圖北與圖南最靠近的一次,隻有一根煙那麼長,煙的長度等同於男人間的最佳距離。圖南說:“我們喝點酒。”兄弟倆坐在沙發上抽煙,喝酒,不時瞥一眼他們的父親。“我們兄弟倆姓殷,”大哥在沉默過後冒出了這麼一句話,聽上去文不對題。“殷家的事你知根知底,這麼多年了,清一色,雙七對,不容易。就差一張杠後開花。兄弟,就釣你這張牌了。你侄女兒都跟了你嫂子的姓了,還能指望什麼?我有錢。除了犯法,你什麼毛病都能有,就是褲襠裏的事你給我看好了。女人好不好?好!可你才十九,這個歲數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就算你腿根子夾得緊,可女人夾不住,這是一回事。我有錢,但你不能像大哥,大哥廢了。你好好讀書,四年後回斷橋鎮去,替大哥我把那口香火續上。別想著錢。有我,有錢。國有大臣,家有長子,你替大哥我把祖宗八代湊齊了,大哥我不敢對不起你。你聽清楚了?”
“聽清楚了。”
“要喝酒,喝;要抽煙,抽;要花錢,花;也別過了頭。我有錢。你將來得替我去為人師表,總得有點樣子,不能像我。你好好讀書,我生意上的事,你就當看不見,別管。可我得管住你,誰讓我大你二十五歲。我抽了你兩耳光,別往心裏去。記在那兒。等你畢業,大哥我還你。”
“我不要你還。”
“我不欠你的。殷家有七代列祖列宗,他們的眼睛全在地下睜著,盯著你。殷圖北,你得替我把它們閉上,這件事可不能馬虎了。托你了。錢的事你別操心,就算我買你這一輩子。”
圖北聽了大哥話,淚水直往外湧。圖北側過頭,大哥的手卻搭到他的肩膀上來了,用力拍了兩下。圖北說:“大哥。”圖北一開口便憋不住,要哭,圖南眨了兩下眼皮,說:“喝!”
那個叫尤歡的女人仰浮在水麵。遊泳池的水綠得有些怪,像得了某種疾病。尤歡的身體被水麵弄得變形了,失去了骨骼的常態比例,像得了另一種疾病。她的比基尼是粉色的。除了比基尼,餘下來的部分全是她的好皮膚,尤歡戴了一副墨鏡,她的紅唇一開一合,宛如藍天下飛翔的彩蝴蝶。
圖北沒有去上課。這些日子燕子的麵容如同她的名字,在圖北的緬懷中飛來飛去。圖北和燕子擁有同一條巷口與同一條河流,他們的初戀是一次憂傷的愛,水一樣找不到色質、找不出形態。圖北進城之前約過燕子,為了遮人耳目,他們在黃昏後一起來到了水裏,他們的目光貼在水麵上,交織在一起,目光裏有一種水麵一樣不可挑破、卻又如水麵一樣清澈透明的傷心效果。第二天一早圖北就進城了。然而城市從來就不是燕子飛行的背景。圖北進城了,燕子她隻能無影無蹤,圖北隻能依靠液體的擁抱去感受過去。圖北決定找一條河,找來找去卻找到了一塊遊泳池。
但是,水與水不一樣。即時性是水的惟一品性。圖北來到遊泳池,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一個叫尤歡的女人。燕子掠過水麵,飛遠了,隻給水麵留下了尤歡。她戴了墨鏡,漂浮在水麵,四肢在水中自由開岔,留下了諸多空隙。這樣的空隙蘊藏了生活的輔助性空間。圖北倚在欄杆上,注目尤歡。遊泳池裏沒有閑人,除了尤歡。尤歡側過腦袋,半張著嘴,在墨鏡的背後打量圖北。圖北就這麼和尤歡對視。對視了兩秒鍾,圖北決定離開。但尤歡卻把墨鏡推到額頭上去了,這樣一來對視變得具體了,成了目光與目光的交接,圖北的胸口一點一點丁東起來,圖北打消了走的念頭,移開了目光隻望著水。水很柔和,並沒有長牙齒,一副不咬人的樣子。其實這樣的時候到水下玩玩也是不錯的。圖北吹起了口哨,氣有點短,吹了兩句又不吹了。圖北脫掉衣服跳下水去,遊了兩個回合的自由泳。這是圖北最擅長的泳姿。圖北再回過頭的時候卻發現尤歡又把墨鏡拉下了,表情是一副無人的樣子,正在端詳自己的胳膊。圖北紮下去一個猛子,浮出水麵時卻發現自己和尤歡隻隔了兩三米了,都能看見尤歡的唇形了。水裏的事真是太無常了,遠遠近近都那麼不可恒定。尤歡咧開嘴,嚴格地說是咧開了口紅,露出了一口好牙齒。圖北望著尤歡咧開的嘴,胸口又是一陣跳。圖北往外吹一些水泡,很意外地記起了家鄉的一句古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圖北看到那道縫隙了,就在口紅與口紅之間。這句古諺給圖北帶來了一股很陌生的勇氣,做一隻蒼蠅也還是很好玩的。圖北決定做蒼蠅,在透明的水下飛。隻要是蒼蠅就一定能夠擊中那道鮮活的縫隙。圖北想起來了,眼前的景象其實就是他夜裏的夢。但這個夢很具體,圖像和色彩都很飽滿。圖北再一次潛入水中,池水又滑又涼,滑過他的指縫與眼角膜。圖北潛到了尤歡的身下,抬起頭,頭上是藍的天,天上有一朵彩色的雲。圖北的胸口在水下跳得厲害,聽上去色膽包天。尤歡放下了兩條腿,站在池底白色的瓷磚上。她的腿分得很開,適合於魚類穿梭往來。圖北決定不做蒼蠅了,做一條魚,以海鰻的曲折姿態縈繞在水的浮力之間。
但圖北不是魚,不是海鰻。圖北也不是蒼蠅。尤歡的雙腿毫不費力就把他抓住了。圖北掙紮了幾下,那口氣用盡了。圖北衝出水麵,心髒狂跳不已,圖北他自己都做不了主。水平麵剛剛到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水麵上擊起了陣陣漣漪。尤歡捕捉到了這個細節,她用一口氣把這陣漣漪又吹散了。她的食指摁在圖北的胸口,慢慢滑向圖北的心髒,爾後停止。尤歡咧了嘴,臉上是那種豐收的表情。尤歡悄聲說:“賊心,賊膽,賊身板,你一樣不缺。”圖北慌不擇言,脫口說:“不是,我是來找人的。”尤歡隻是笑,摘下眼鏡,聽出了他的外地口音。尤歡丟過去一個眼風,斜著眼說:“撒謊。”尤歡的指尖摁一摁圖北的胸口,故意拉下臉來,說:“重撒,撒一個我愛聽的謊。”
整個晚上圖南盤坐在地板上打電子遊戲機,右側的樹脂椅上摞了一疊新書,下午才從書店裏抱回來的。圖南的購書現在有了針對性,全是圖北的專業書。圖南的挑書眼光又專業又考究,一本一本往家裏拖。他不看。但圖北必須看:“一頁都不許滑過去。”
電子遊戲是日本的武士闖關,充滿了凶殺與暗算機巧。獎勵的東西是一個新鮮活潑的俏麗女人,你衝過一關,她就脫一回衣裳。圖南的最好成績是脫到比基尼。但最後一道關口圖南就是過不去。那個鮮活漂亮的女人滿麵淒惻,她掛下眼簾,流下兩行苦淚。隨後屏幕上跳出一行紅字:努力加油。
圖北在看書。樣子很專注。“賊心,賊膽,賊身板,你一樣不缺。”一個晚上圖北就想著這句話。這句話讓圖北充滿活力。“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子了。”大哥的話有道理,沒睡動頭圖北就有點明白“收不住身了”。真是好滋味。睡。睡動頭。收不住。收不住身子。真的琅琅上口。賊心。賊膽。賊身板。圖北的下身腫脹開來,生出一種力度,蠻橫,固執,不聽勸。遊戲機裏的女人酷似尤歡,圖北從鏡子的折射裏看得見。女人在哭泣。她的哭泣讓圖北傷心。圖南在客廳裏點上煙,歎一口氣,扔下操縱鈕,大口喝悶酒。圖北坐在書桌前,知道大哥要回頭的,把《中國通史》往前推一把。鏡子轉過來,圖北看見了自己,一臉的苦大仇深。但圖南沒有回頭,他坐在那裏,沉思的樣子。電子屏幕呈現出遊戲的起始狀態,圖南猛吸了幾口煙,重新拿起操縱鈕,雄心勃勃的樣子。比基尼讓所有的優秀男人雄心勃勃。他要扯爛它。圖南擺開決戰的架勢後側過臉,關照圖北,說:“睡吧,不要看得太晚了。”圖北回過頭,表情裏頭全是十年寒窗。圖北翻翻手上的書,很用功地說:“就兩頁了。”圖南把煙頭摁在水晶煙缸裏,不耐煩地說:“叫你睡,你就睡。”
圖北躺在床上,睡眠的姿態等同於尤歡的戲水模樣。圖北回憶起來了,尤歡在遊泳池裏一共對他笑過三次。這個次數正是秋香擊敗唐伯虎的次數。三笑,多麼好的故事,多麼好的一部野史。中國史就這麼怪,一寫進正史人就不像人了,一個個峨冠博帶,長了一張階級臉;可在野史裏就不一樣了,是人是鬼都活靈活現,洋溢出口腔與腋下的生物氣味。從這個意義上說,唐伯虎比唐寅來得更為可愛,更為真實。有詩為證:“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這可是唐伯虎認識秋香的當晚寫下的,比唐詩宋詞更叫人神怡,更叫人心馳。唐寅他寫不出來。唐伯虎和唐寅可不是一個人,他們是一個人的正麵與背麵,是同一個心智的圖南與圖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