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北睡著了。遊泳池裏的水沿著他的夢開始流動,變得汪洋恣肆,搖蕩起碧綠與光影。尤歡的身體漂浮在半空,在液體水麵涼絲絲地顛簸、滑動。水像圖北的夢一樣四處流淌,往低處流,湧向圖北的欲壑。尤歡的身體後來就變了一隻蝦,通體晶瑩,發出半透明的瑩光,一排齒順著蝦的腹部有節奏地蠕動,蝦的背弓起來,“叭”地一下打開,再弓起來,再“叭”地一下打開。圖北的夢中斷了。圖北又一次體驗到那種身不由己。他睜開眼,看到了自己。自己的身體飽和了,液化成了一種半透明的晶瑩液體。液體噴湧而出,排泄了圖北。
圖北悄然下床,大哥依然盤坐在客廳。屏幕上剛好跳出一排紅字:努力加油。
二
圖北買了一副墨鏡,一個人躺在遊泳池的水麵。天空晴朗,萬裏無雲。但墨鏡改變了天空的質地,像中藥的湯劑,滋生出一股藥味。高空有一架飛機,差不多在天的邊沿了,又小又亮,近乎不動。距離使飛機寓動於靜,距離修正了宇宙的性質,使浩瀚、遼闊成為一種麻木,成為感覺形象的懶散狀態。飛機的尾部拖了一條乳白色的尾巴,有半個天那麼長。尾大不掉終於使晴空呈現出疲態,很疲軟地掛向四周,天的莊嚴早就虛空了,它抗不過飛機的一個屁。
但生活沒有意外。欲望擬定了生存秩序,每個人都成了這個秩序的某個環節、某個節奏。尤歡她來了。她的腳步與遊泳池中圖北的視線剛好平齊。尤歡,她來了。尤歡穿著衣服反而不像她,不如她半裸了身子來得本色。尤歡躍入水中,她的入水動作使圖北想起一個詞:如魚得水。
尤歡的四肢在水下蛙泳。圖北沒有心慌,這是一個好兆頭。賊膽大了,賊心就會肅靜。尤歡在圖北的身邊露出腦袋,她的睫毛上挑了幾顆水珠,他們什麼也不說,一起遊了一段。他們相側而遊,像在床上了。尤歡把這個發現用目光告訴圖北,圖北的手腳忽然亂了,嗆了一口水。但圖北隨即就平靜了,男性的平靜往往預示了事態發展的走向。圖北掩飾性地轉過身。水像床板那樣“咯吱”響了一聲。他們什麼也不說,全因為在水裏。水底下什麼樣的心思沒有?但誰又聽見水說過什麼了?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水不說,大家都不說。滿世界的水就在圖北與尤歡之間,洶湧過去,又洶湧過來。
尤歡的住所很漂亮,既像家,又不像家。她從臥室出來時頭上戴了一隻洗發帽,身上穿的是那件乳色真絲長裙,又墜又透,像皮膚那樣掩飾不住身子。尤歡給圖北倒上酒,她前傾了上身,兩隻好奶子掛下來,又形象又具體,中間凹進去一條倒“U”形乳溝。尤歡坐在沙發的把手上,緊挨了圖北,她的乳峰在某一個致命瞬間刮到圖北的肩部了,像夏夜裏的風,叉開了指頭。圖北的嘴幹得厲害,他大口喝酒。法國葡萄酒在圖北的體內重新還原成葡萄,光潤、飽滿,洋溢出開裂的危險性。尤歡隨意摘下洗發套,她的頭發突發性地散開來,彌漫出一股異常氣味。圖北十分孟浪地靠過去,把堅挺的鼻梁往尤歡的乳溝裏塞。尤歡讓開了,卻很得體,顯得輕鬆雅致。尤歡說:“不可以的。”尤歡坐到圖北的對麵去,取出絳紅色口紅,一點一點往外擰。口紅伸出來,緩慢而又固執,散發出濃烈的暗示性。圖北忍住自己,但圖北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圖北站起身,腦子裏頭對自己說:“別。”但他的所有器官全票否決了自己。他撲上去,用兩隻膝蓋壓住尤歡的腕彎,圖北握住了尤歡的雙乳,像一個笨拙的擠奶工。圖北的雙臂滑過她的皮膚,他的眼裏流出淚,找不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他扯爛了乳色長裙,紡織品的破裂聲使他充滿了險惡快意。尤歡的長裙裏沒有內衣,沒有比基尼。這一點出乎圖北的意料,電子遊戲居然提前展示出結果了。圖北一時恍惚,卻不知道下麵的事怎麼弄。尤歡在這個時候卻掙紮得厲害了。幾次掙紮圖北居然上手了,無師自通了。圖北體內的葡萄一起開裂了,飛進出汁。圖北鬆開手。他的手握在她的十隻指縫之間。尤歡的手指一點一點張開來,她的飽滿指尖慢慢恢複了血色。尤歡的雙眼藏在亂發後頭,無力地眨巴。地毯上布滿腳後跟的蹬踢痕跡,保留了現場感與動作性。尤歡側過腦袋,麵部的頭發一綹一綹往邊下墜。尤歡望著地毯上的紡織碎片,輕聲說:“你叫什麼?”圖北說:“殷圖北。”
“殷圖北。”尤歡說,“在哪兒讀書?”
“師大。”
尤歡便不言語了。過了一刻兒尤歡無力地說:“殷圖北,你強奸了我。”圖北望著她,她的表情沒有任何內容。圖北的腦子裏轟地一下,即刻就墜入深淵了。
《現代漢語詞典》第八百二十二頁這樣解釋:“強奸:男子使用暴力與女子性交。”整整一個晚上圖北守著字典,看這個條目。滿眼視而不見。圖南依舊在客廳裏打遊戲機,他堅持要讓那個美人脫掉比基尼,她自己脫。圖南可不會強奸任何人,他的性行為文質彬彬,是生意。甚至可以表述得更氣派、更科學:是貿易。
圖北就是在這天突然懼怕警笛的。飛馳而來的警車讓他心驚,讓他回頭。他以一種酷似平靜的神態遠眺警車。街的兩側全是人,圖北驚奇地發現許多男人正一起經曆著同一種內心曆程。這是一個大發現。恐懼使生活有了豐富複雜的人情世態。生活的真實狀態隱匿在人們的隱秘處,誰也不會問,誰也不會說。心照不宣是一種成人生存。它在教育之外。
圖北在這些日子裏格外用功了,成天低著頭,一連好幾個小時看同一行字。圖南對圖北的狀況很滿意,他用“懸梁刺股”總結了圖北的近期生活。成語是先哲們發明的,散發出智性光芒,這樣的光芒如今照亮了有錢人的好心情。圖南心情不錯,他拍拍圖北的肩,笑著說:“今天放鬆放鬆,大哥帶你到資本主義花錢去。”圖北滿腦子都是心思,有些無精打采。圖北隨口說:“我不想去。”圖南不喜歡圖北說不,他像父親一樣盯住圖北,目光說嚴厲就嚴厲。圖北害怕這種目光,側過頭,牆上是父親的遺像。圖南盯住圖北。圖北望著父親。父親則目視圖南。圖南聽得出圖北側目而視的畫外音,對圖北說:“轉過頭來,看著我。”圖北回過頭,大哥和父親真的很像,可以說酷似,隻是更生動、更嚴厲、更有一股父性氣質。圖北心裏煩,壯著膽子說:“我是大人了,我自己會玩。”圖南沒開口。他眯著眼睛,下巴向左側挪過去,好像沒聽明白,說:“你說什麼?——剛才你說什麼?”圖北耷拉下眼皮,衝頭衝腦地說:“你不要管我。”圖南一把揪住圖北的領口,提到自己的麵前,“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我管誰?我不管你誰管你?”圖北沒有預料到這個猛烈的舉動,他踮著腳尖,感受到圖南的鼻息與口氣。圖北的鼻息也重了,但他不敢把過重的鼻息噴到大哥的臉上,很小心地控製住呼吸。圖南的手機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響起來了,響了好幾遍,像尤歡被強奸時的呻吟,又焦躁又有節奏。圖南鬆開手,提了手機,大聲“喂”了一聲。電話的那頭是個女的,圖北聽出來了。圖南打電話總是先“喂”一聲,是男人他就財大氣粗,是女的他的聲音就賤,柔和得沒分寸。圖南走進臥室,歪在床頭,小聲說了幾句就把天線摁到機身裏去了。圖南走回客廳,有點畫蛇添足地說:“有筆生意,我晚點回來。”圖南握著門後的鍍鎳把手卻又回過了頭來,先看了看父親的遺像,又看了看圖北,目光裏有些猶豫,有些亂,但關門的那一聲很猛,砰的一聲,是當家人才會弄出來的聲音。
圖南徹夜未歸。這是圖北預料之中的事。深夜零時的報時聲證實了圖北的預料。這是一個紊亂的夜。它寧靜,卻不肅穆。圖北如一隻困獸行走在屋子裏,寧靜成了他的內心獨白,不聲不響卻語無倫次。圖北望著他的父親的遺像,殷家的血脈現在湧動在他的身上,這是一種憂傷、無奈的湧動,一種迫不得已和身不由己的湧動。
圖北點上煙,往水晶酒杯裏倒了半杯酒。憑空想到了尤歡。圖南說得不錯,女人是個怪東西,睡動頭你就收不住身了。深夜零點了,那種致命的感受再一次充盈了圖北的身體。圖北光著腳在客廳裏走動。身子越來越熱,地板卻越來越涼。他感到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有了變化,變得腫脹與生硬,怎麼忍都不肯低頭。圖北立在電視機前,他摁掉煙頭,一口灌下那杯酒,打開了電視機,他要找到電子遊戲機裏的那個美人,那個尤歡,他要在今天晚上用他的全部智慧與耐心把她扒光。
圖北隻用了兩個小時就讓尤歡脫到比基尼了。在遊戲機前,他的手指比大哥圖南更為敏捷。尤歡在屏幕裏對圖北做出了媚態,胯部像車輪一樣鮮活地轉動。圖北全神貫注,生活的莊重程度在這個節骨眼上隻是遊戲的可能性。在子夜零時,有什麼比美人的脫衣獎勵更關鍵、更令人歡欣鼓舞?圖北手執鍵鈕,那個武士,那個假想的殷圖北正從屏幕的左側跳將出來。形勢是嚴峻的。圖北隻有一支衝鋒槍,數字顯示他還有五條性命,二千七百四十發子彈。而敵人還有六十七人。他們個個都是神槍手,個個視死如歸,個個擅打冷槍。圖北決定幹掉他們。靠自己的五條性命、一支衝鋒槍、兩千七百四十發子彈,把尤歡從萬惡的比基尼中解放出來。
敵人過來了。他們花裏胡哨,翻著跟頭。屏幕上不停地死人。戰爭的殘酷性集中體現在生命的脆弱性上。圖北又死掉兩回了,兩次都是他忘記了打回馬槍。電子程序很厲害,它們比人類自身更了解人類的弱點與致命處。但電子有電子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它使生命成為自身的複製品和批量產物,你可以不停地死,也可以不停地生。“生命對於人來說隻有一次。”在電子時代成了一句古典屁話。整個夜間圖北端著那支衝鋒槍,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為尤歡的裸體事業浴血奮戰。圖北忘記了遊戲,欲望使人率真,使人加倍地專注與投入。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它困厄、熱烈,有一種肆虐式的悲壯。在淩晨五點四十分,圖北殺掉了最後一個敵人,這時候天已微明,晨曦從百葉窗裏滲透出來。圖北迎來了曙光,迎來了尤歡的裸體。尤歡在《歡樂頌》中扔掉了她的比基尼,她的身體姣好流麗,像一條魚,通身沒有任何紡織品。她的美好部位做出一些美好動作,慢鏡頭,突出了她的動物性。動物性渲染了圖北,他的身體被欲望之輪碾扁了,鋪開來,類似於一張好宣紙,墨跡沿著他的幹爽纖維四處爬動。圖北的心旌開始搖蕩,他扒掉自己的衣服,動物性從他的性器上延伸出來,拉長了當代都市人的現有體積。動物性是城市人的最後勝境,是肉的烏托邦,血的桃花源,動物性成了城市時代人性的花朵與詩篇,它散發出精液的醇厚氣息。圖北尖叫兩聲,像一隻發情期的小公狗。
上午六時大哥依然沒有歸家。圖北望著他的父親,困乏了。太陽光已不再是抽象的光亮,而是光線,它們鮮豔、滋潤、可感,帶有濃厚的物質性。太陽升起了,圖北要睡了。圖北夾了一本講義,帶上錢,叫了一輛夏利出租車,到秦淮賓館去了。圖北為自己開了一間客房。他走過醬色花崗岩大廳,踏進電梯,手執秦淮賓館的琥珀色門牌,由電梯帶領他上升。電梯啟動時圖北產生了一種好感受,是那種充實卻又飄忽、體現出生存意味的大幸福。幸福就是兄弟倆誰也不知道誰在哪裏做夢。夢隻有一種。但在哪裏做夢比夢見了什麼更能體現出城市況味。異床同夢體現了城市生活的縱深與寬度,正如同床異夢輻射出鄉村生活的深度與密度。圖北在上午七時躺在賓館的席夢思上,睡著了。太陽升起來,胖胖的,裸了身子。
圖南整個下午都呆在證券交易大廳裏。牆上的電子終端上顯示出綠色數碼,一排又一排自下而上。他的那筆款子陷在股票裏有些日子了。圖南一手夾著煙,另一隻手在褲兜裏把玩幾隻硬幣。他的褲兜裏總是有幾隻硬幣,把玩硬幣成了他極隱秘的手部習慣。這是他的生活形態,在某些時刻甚至是他的思維方式。硬幣汗津津的,邊沿有均勻的齒痕。他不喜歡紙幣。對圖南來說錢這個東西隻有兩種形式:大宗的隻是統計數字,而小宗的則是硬幣。這種觀點的形式得益於斯大林。斯大林說,死掉一個人我們會悲痛,而死掉成千上萬的人我們隻有一個抽象數據。錢就是一具美麗的屍體,我們對它的感情理當建立在最基礎的可計單位上。圖南把兩塊硬幣放在指尖上搓動,它們發出粗糙的聲音,圖南的指頭聽得見。
他的錢有一半已經死掉了。誰殺掉了它們他不知道。圖南看不見凶手,同時也看不見屍體。硬幣在他的手裏,油了。它們在口袋裏又圓又黑,像槍口。他的錢總有一天會複活的,槍口總有一天會說話的。那些話簡潔、直率、轟然有聲,子彈一樣直來直去。
大廳裏擠滿了人。汗在人們的毛孔裏發酵,發出人體的酸臭。有人在罵娘。憂心忡忡成了股民的統一表情。他們的手在四處揮舞,隻有圖南的指尖保持了思維能力;隻有圖南的指尖體驗到硬幣的分量與硬度。圖南默默不語。整個下午他望著電子終端,眼睛裏一片茫然。他看到了另一隻手,在電子終端裏頭。所有的股民都是一塊硬幣,被那隻手抓住了,捏在指尖的中間,顛過來,再覆過去,汗津津的。
黃昏時分圖南走上了大街。交通正值高峰,人們的心情比腳步更為迫切。每個人的臉上凝聚了一日原因與一日結果,這樣的表情背後體現了這樣一種哲學精神:有一天,過一天;過一天,是一天。圖南叼著煙,夾在人群裏,偶爾看一眼出租車裏的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成了都市裏黃昏時分的風景。她們在黃昏裏傾巢出動,隨出租車流向四麵八方。
華燈初上。這是城市的經典時刻。光與色彩誇張了城市的物質性,誇張了建築與人群的形而下意味。圖南丟了煙頭,盡量使自己不想事。圖南保持住不想事的心態,順著人流往前走。圖南恐懼城市的黃昏。華燈初上後他的心情稍不留神就會光怪陸離,就會不可遏止地繽紛多姿、呈現出霓虹燈的動態與紛亂。圖南不想事。這是外鄉人在大都市裏練就的一種生理功能。當這種功能發揮作用時,他的臉上就會平靜,眼睛裏頭全是目中無人,呈現出絕對隔膜、絕對孤寂。圖南走在人群中,既像鶴立雞群,又像雞立鶴群,身邊的人不再是人,盡是些他類。
圖南提起腕彎看一眼手表。他看的是日子,而不是時分。圖南掏出手機,若有所思地拉出天線,邊晃悠邊往家裏打電話。圖北在那頭拿起耳朵,大聲說:“他不在。”圖南說:“我知道他不在,他在街上呢。”圖北那邊靜了片刻,氣短下去了,說:“什麼事?”圖南停下腳步,人流從他的兩側分流過去。他再一次提起腕彎看表,說:“我們一起去洗個桑拿吧。”圖北那邊又靜了片刻,這個時間正好是編一個謊言所需的長度。圖北說:“我下午剛在學校洗過了。”圖南說:“好吧。”圖南關照說:“七點半你在長樂飯店的大廳等我。”
長樂飯店的頂部是一座旋宮,在都市的最高處,以分針的速度緩緩旋轉,圖北跟在圖南的身後,經過一段電梯爬行之後,圖北站在了這個都市的最高處。都市的萬家燈火灑落在圖北的腳下。都市的萬家燈火正在圖北的錯覺中沿著時間的相反方向勻速運行。走上來一位女招待。女招待認識圖南。她微笑著把圖南和圖北領到第十八號台。女招待說:“這是您訂的座。”圖北坐到圖南的對麵去,依然在打量窗外。圖北覺得自己參與時間了,正在和時間一起工作,和時間一起推動都市的進程。遠處的大街上全是汽車,它們的尾燈使它們的身體排成了幾行亮麗的小瓢蟲。
圖南小聲說:“不要東張西望的,哪像我的弟弟。”圖北把目光收回來,開始注視麵前的蠟燭燈。燭燈很洋氣,帶著誇張了的羅可可風格。旋宮裏的光線有點怪,又明亮,又有些昏暗。圖北用手支住下巴,又把腦袋轉到窗外去了。落地的弧形玻璃牆在晚上成了鏡子,反射出旋宮裏的堂皇局麵。鏡子裏的旋宮有點不真實,樂手的小號、薩克斯管和吧台上的雕像都浮在半空,但銅和石膏的質地卻越發純粹,越發本質了。鏡像的下麵是都市,燈火輝煌,氣象闊大,都市之夜就在腳下,像現實裏的天堂。薩克斯管吹得正傷心,一個中國女孩在唱。她的美式英語有過重的卷舌,帶了很濃的蛙音。圖北聽不太懂,好像是她的“心肝”被自己的朋友拐跑了,傷心也是很自然的。圖南點完酒,那裏的歌聲也停了,那個傷心的中國女孩卻唱起了另一首英語歌,是最著名的生日歌。吧台上走下來一個穿旗袍的好看姑娘,她捧了一隻大蛋糕,插滿了蠟燭。紛繁的燭光隨她的步態光彩熠熠。穿旗袍的姑娘徑直走到圖南麵前,挪開羅可可燭燈,卻把蛋糕放下了。圖北望著大哥,有些不解,大哥叉著雙手握成一隻拳頭,凝視著燭光。那些燭光靜然不動,鮮嫩嫵媚,照映在大哥的臉上。大哥的短暫靜穆給了圖北十分深刻的印象,有一些難過甚至痛心的地方。大哥突然吸了一口氣,猛烈地吹下去隻吹滅了一半。蠟燭過密,火苗反彈回來又複燃了幾根,很不甘、很無奈,卻又過於倔強的樣子。大哥又吹,他的氣越來越短,但燭光總是有幾處闌珊。大哥隻能用手,一顆又一顆捏掉。指尖似乎灼著了,卻疼在嘴角。大哥捏掉最後一支火苗,古怪地笑起來,說:“不討上帝的便宜。”大哥舉起杯子,對圖北說:“給我說幾句吉祥話。”圖北猜想是大哥的生日了。卻不知道今天是幾號。圖北舉起杯,隻望著那些彩色小蠟燭,那麼多,那麼擠,使圖北想起一個詞:“一把”年紀,這麼多的蠟燭使“一把”年紀變得具體,可視,因而就格外真實、格外冷峻,甚至格外殘酷。
圖北說:“生日好。”
圖南放下杯子,臉上有些不高興。“生日好”過於粗枝大葉,缺少一種紛繁和茂密的兄弟情誼。圖南移開話題說:“你近來有些魂不守舍,有什麼事瞞了我?”圖北立即記起了“強奸”這個詞,側過臉,指頭卻在杯子上很不安穩地爬動。圖南注意到了這個危險細節。人的指頭往往比表情更能說明內心隱秘。“沒有。”圖北故作不解地說,“我有什麼事瞞你?”
“你肯定有事瞞了我。”
圖北從口袋裏取出打火機,打上,關掉,再打上,再關掉。圖北說:“沒有。”
圖南盯住圖北,圖北掛下眼皮,不接他的目光。圖南不想在今晚鬧得不愉快,想把話題移開去,一時卻找不到合適的話可以對他的弟弟說。圖南突然就上來一股傷心,這世上他就這麼一個弟弟了,就這麼一個親人了,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圖南端起杯子,往圖北的杯子碰了一下,說:“喝。”
酒一下肚圖南的心情越發壞下去了。生意讓他難過。生日讓他難過。酒讓他難過。親兄弟也讓他難過。圖南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調整到成功和財大氣粗的雍容做派。圖南端詳著圖北。圖北長得很像他。真的很像。這個事實一直就存放在他們的臉上,可是今天才讓圖南發現了。這種發現有一種感人至深的地方。血脈和親情一旦被記起會產生一種異乎尋常的傷痛情懷。圖南突然發現他一直很愛這個弟弟,這種愛基於對殷家家族的血緣忠誠。圖南握住杯子,說:“這個世上就咱兄弟倆了。”圖北不搭腔,隻管喝。他從來就不是圖南的弟弟,而是兒子。大哥圖南像父親一樣凝視他,突然問:“你跟誰姓?”
“父親。”圖北說。
“父親他不在了。”圖南說,“你跟我姓。你姓殷。你千萬不能在城裏頭胡來,得有點殷家八代的樣子。”
“你也姓殷。”圖北不高興地說。
圖南被圖北的話堵住了。他掉過頭,旋轉大廳正對著遠方的電視塔,塔尖有一盞紅色閃燈,有節奏地明滅,像孤寂的上帝在夜幕上抽煙。圖南把目光收回來,玻璃上有他的模糊剪影,與自己似是而非。圖南自語說:“我早就不姓殷了。”
“那我就跟大哥姓。”
圖南盯住圖北,胸口的醬色領帶隨胸脯有了起伏。圖南盡力克製自己,他用掏香煙掩飾自己的凶猛心情。圖南點上煙,猛吸了一大口。一位小姐走上來,弓著身子對圖南耳語說:“對不起先生,這兒不能抽煙。”圖南拿目光找煙缸,沒找到。圖南把香煙狠狠丟進酒杯,紅色葡萄酒順著香煙迅速爬上來了。圖南說:“殷家怎麼出了我們這一對狗雜種!”
兩輛出租車幾乎在同時停在家門口。圖北先下了車。圖南隨後也下了車。圖北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門。圖南卻提了一瓶白酒出來,推開了圖北的門。圖南說:“生日酒不能喝一半,你陪我把下一半補上。”
兄弟倆走進客廳,放下酒杯,兩個人都平靜了。沒有飯菜。隻有酒。兄弟倆找不出喝的理由和喝的話題,卻又不甘心,隻有劃拳。他們伸出手,這頓為喝而喝的酒席立即帶上了鬥氣與泄恨的性質。兩個人起先還挺穩當的,越喝心情越複雜,酒性也狂野,嗓門就接著往上高。他們大喊五魁首與三桃園,四季財與八匹馬。兩隻左手的十隻指頭在桌麵的上空變幻,既把握自己,又猜度對方。指頭像黃昏的老鼠那樣進進出出。七巧——板哦,不出——門啊,哥倆——好哇,六六——順啦。圖南注意到了,圖北最愛出的指頭是大拇指。圖南當即推出了自己的大拇指頭,大喝一聲:“哥倆——好哇。”這一次輸的是圖北。圖北在連輸了三局之後發現了大哥的固執。圖北當即求變,出了兩根指頭,高叫三桃園。圖南卻不肯變化,他死守住自己的一根大拇指,近乎迷狂地隻叫“哥倆好”。他一直認為圖北會和他一樣,隻會出拇指。但圖南屢出屢敗。“哥倆好”就此輸給了“三桃園”。圖南喊“哥倆好”都喊出慣性來了,完全不顧了輸贏,死抱住“哥倆好”不放。圖南就在這次死心眼上輸掉了十來局。越輸越刻板,不鬆口了。他喝多了,脖子上粗血管畢現,眼眶裏頭意外地有了淚花花,像酒,洋溢出熱烈和孤寂的度數。圖北停下來。圖北望著大哥的大拇指,搶過了酒瓶,失聲說:“大哥。”圖北把剩下來的酒一股腦兒灌下去,頹坐在椅子上。
屋子裏靜下來了,隻有酒杯與酒瓶的清冽反光。兄弟倆喘著大氣,而父親的遺像被掛在牆上,束之高閣。他們靜坐了十來分鍾,毫無理由地以微笑麵對微笑。
“燕子。”圖北說。
圖南說:“什麼?”
“燕子。”圖北抬高了嗓門說。
“誰?”圖南厲聲說。
圖北傷心透了。他拖著哭腔,酒精在肚子深處替他大聲叫道:“燕子!”
三
尤歡摁響了汽車喇叭,連續摁了四五下。出於本能圖北回過頭來,一輛紅色出租車正停在校對門的那棵梧桐下麵。玻璃搖下來半尺多高,露出大半顆漂亮的腦袋,墨鏡與口紅都很顯眼。那是尤歡的墨鏡與尤歡的口紅。圖北的心裏咯噔一下,慢慢往下沉。圖北有些失措,腋下夾著書站立在原處。對麵的墨鏡很嚴厲,口紅卻咧開了,像是在笑。喇叭又響了一次,急促而又響亮。圖北四處張望了兩眼,低下頭走過去。圖北坐上車立即搖上了玻璃,尤歡取下墨鏡,從反光鏡裏注視圖北。她的臉在反光鏡裏變形了。圖北注意到尤歡的顴骨高出了一塊,整個臉帶了一道外弧線,類似於狐狸或其他某種貓科走獸。
尤歡坐在客廳裏,身上失去了那種蕩婦氣。舉手投足都像一個淑女。圖北坐在她的對麵,顯得非常局促。尤歡說:“這些日子你到哪裏去了?”圖北咬住下唇,弄出一臉追憶的樣子,卻想不起來。尤歡說:“呆樣子。”尤歡拿起酒瓶倒了兩杯酒,圖北不敢動。圖北記得上次的事情就是從酒那裏變得糟糕的。圖北的心裏極不踏實,又不敢隨意忤她的意願。圖北說:“你到底是誰?”尤歡挑著眉毛反問了一句:“你都睡了還不知道是誰?”她把“睡”字說得嫋嫋娜娜,類似於植物叢中的睡美人,生氣盎然又意味深長。圖北紅了臉,卻聽出了話裏的話,“睡”和“強奸”可是完完全全的兩檔子事,因此,腦子裏的舊畫麵開始紛亂,心裏的緊張卻鬆動了,憑空生出一股自信。是那種進入生活、參與城市的生存活力。圖北抬起頭來看尤歡,她的唇部露出了牙齒的局部,呈現出歡迎的樣子。圖北說:“你帶我來做什麼?”尤歡隻是笑,說:“我不要你做什麼,你想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圖北聽了這話身體有些僵硬,手腳找不到手腳的合適位置。尤歡說:“你看看你,怎麼像個鄉下人?”尤歡側著身子擠到圖北的身邊,叉開指頭插進圖北的頭發,就著圖北的耳邊說:“再那樣。”圖北沒有聽明白,問:“哪樣?”尤歡低著聲音說:“上次那樣。”
圖北從尤歡身上醒來已是晚上七點。這可算是圖北第一次和女人做愛。尤歡是個好導師。尤歡怎麼說,圖北就怎麼做。生活是“做”出來的,愛也是“做”出來的,圖北一覺醒來之後就明白了這個大道理。做,多好的活法。
天早就黑了,屋子裏有一隻秋後的蚊子,叫得抒情而又寧靜。尤歡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無聲無息。圖北好幾次想起來,都被尤歡的下巴止住了。尤歡探起身子,取過索尼牌電視遙控器,背過手去打開了身後的電視機。屏幕上的色彩映照過來,在尤歡的身體上切換顏色。圖北仰起頭,地球正藍幽幽地在屏幕上旋轉而出。都《新聞聯播》了,都七點了。圖北扯開毛巾被慌忙下了床,光腳踩在一大堆粉色衛生紙上。圖北拽著牛仔褲的一隻褲管,嘟噥說:“壞了,晚了。”尤歡轉過身,用右手支住下巴,問:“什麼事?慌成這樣?”圖北套上褲子,說:“我哥,他肯定等我了。”尤歡懶懶地說:“你哥?又不是你爺爺。”尤歡側著身子,她的腰部在凸起的胯部前方凹下去一大塊。圖北跑到床上去,把頭埋進那塊凹穴。尤歡拍拍圖北的頭,說:“別撩我,光了屁股搗蜂窩,惹得起,撐不起。”圖北說:“真的晚了。”這麼說著床頭櫃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圖北驚愕地抬起頭,雙眼直直地望著尤歡。尤歡笑著說:“你怎麼老是一驚一乍的,和女人睡覺你都怕,多大的出息——把耳機遞給我。”圖北搖搖頭,愣在那裏聽電鈴響了一遍又一遍。尤歡也不接,就那麼笑著注視圖北。圖北伸過手去,輕輕地把耳機塞到尤歡的手上去。尤歡接過耳機,臉上說開花就開花,大聲說:“誰呀?我在煎雞蛋呢。”尤歡聽了一會,開心地說:“九點鍾,怎麼那麼晚才來?”尤歡側著臉聽電話,卻聽見圖北的喘息聲越來越粗了。尤歡用腳背彈彈圖北,圖北張大了嘴巴,腦子裏一片空。圖北就看見尤歡的嘴唇在動,聽不見了。尤歡掛上電話,捋好頭發,披上一件上衣。尤歡拍拍圖北的腮,說:“再多怕幾次,你就長大了。”圖北望著電話,問:“是誰?”尤歡說:“你隻管自己快活,管別人是誰做什麼?”尤歡吻了吻圖北的下巴,說:“你哥在等你呢。”圖北從驚愕中還過神來,很不高興地說:“是誰?”尤歡說:“一個男人。”
整個晚上圖北的心情很糟糕,一到家他就看見大哥的臉繃住了,甩臉色給他看。圖南沒有說一句話。他坐在客廳裏,一手夾著煙,一手拿了電視遙控。他抽煙換頻道,就是不說話。圖北在回家的路上已經編好了一套謊話,和中國的史書一樣邏輯嚴密、因果相聯,幾乎沒有一點破綻。但圖南沒有盤問他。圖南隻是在圖北的身邊站了片刻,圖北注意到大哥的鼻翼吸了兩下,似乎從他的身上嗅到了什麼氣味,圖北等他發問。但大哥就是不問,卻轉過身去了。大哥一言不發,就隻會抽煙,換頻道。圖北回到臥室後腦子裏全是自己的謊言,可以應付任何質疑和稽考。但謊言一旦麵對沉默就成了負擔,像放不出來的屁一樣讓人窘迫難受。謊言與曆史真的一樣,解釋性越強,安慰自己的能力就越差。
第二天傍晚大哥很意外地顯示出和善。大哥的雙手插在褲兜,來到了圖北的房間。圖南說:“圖北,大哥送你一樣東西。”大哥取出一隻BP機,黑色機身上印了一行漂亮的金色字母:MO一TOROLA。圖北說:“給我?”大哥說:“給你。”圖南退出去。圖北撫弄著黑色尋呼機腦子裏卻想起了尤歡。圖北摁住那些功能鍵,新鮮而又快活。圖北正在把玩,尋呼機很意外地卻響了,真是破空而來。屏幕上亮出一排墨綠色電話號碼。圖北滿腹狐疑推開了大哥的房間,突然想起來了,機上的號碼卻是大哥的電話。大哥坐在電話機旁,正對著圖北微笑。大哥的微笑很古怪。圖北把目光移到呼機上去,掂出了呼機的分量,從現在起,整整一座城市都是他圖北的監獄。不論圖北身處何處,大哥都可以對他進行有效監控了,因此他無處可逃。尋呼機是什麼?是電子時代的科技大牢。圖南走上來,幫圖北把尋呼機別在褲帶上,說:“喜歡嗎?”圖北嘟噥說:“喜歡。”
拳擊的回聲使體育館的恢弘越發恢弘。那隻柱形拳擊袋吊在巨大空間的一個角落裏頭,發出結實的悶響。圖北光了背脊,他的目光裏有一個極其模糊的假想敵人。他要擊倒他。但假想敵和他的拳頭一樣頑固,在空洞、開闊的回聲裏頭,以一種肆虐、狂放、聲勢浩大的姿態回擊圖北。圖北猛擊了一組組合拳,發不出力氣了,趴在拳擊袋上,拳擊袋卻讓開了。圖北依偎在拳擊袋旁邊,大口喘息。圖北躺到一塊體操墊上,張開兩隻胳膊,累散了。拚木地板上洋溢著窗前的反光。空間安靜下來。空間在空氣裏不動聲色。
飛進來一隻麻雀。它從半開的門縫隙裏飛進來了。麻雀飛翔在大廳裏。它的叫聲表明了它的歡悅心情。圖北躺在體操墊子上,以獸類的粗重心態打量麻雀的自由之身。麻雀在大廳的頂部飛了兩圈,感受到這個空間的局限了。它決定飛出去。它對著玻璃窗這個虛擬的通道俯衝了過去。但它當即就被玻璃外麵的空間反彈回來了,掉在了地板上。麻雀不死心,衝向另一麵玻璃,另一個虛擬通道。它再一次被玻璃反彈回來。門的縫隙在不遠處,這個惟一入口恰恰被它自己遺忘了。但麻雀沒有放棄,圖北望著它,注視它的努力,注視它的失敗。體育館裏回蕩著它的身體與玻璃的撞擊聲。那是肉與工業品的混合聲響,有一種命中注定的悲傷。麻雀受傷了,疲憊了,它的飛行慌亂而又惶恐。它失去了與玻璃撞擊的勇氣,蹲在地板上四處打量。圖北一動不動。圖北懷著一種刻毒和快慰的心情大吼一聲。麻雀應聲而起,撞擊玻璃,又應聲落地。那一聲吼叫在大廳裏縈繞,如病態的快感不絕如縷。麻雀不動了。圖北從墊子上爬起身,衝過去,麻雀展開雙翼做出最後一次努力,它的雙眼出血了,所有的窗戶都變得一片鮮紅。窗戶外麵鮮紅的天空正沿著麻雀血紅色的目光綿延無盡。它的腿側在一邊,抽筋一樣顫動。圖北從地板上把它拾起來。捂在拳擊手套裏,從大門的縫隙裏扔出去。門外就是自由的天空,但麻雀拒絕了。它像石頭一樣出手,又像石頭一樣落地。鮮紅的天空慢慢變黑了,黑成一隻放大的瞳孔。
秋天的到來是以一場雨或一陣風作為標誌的。起風了,城市的馬路上飄動起無邊的落葉。落葉隨風而起,刮在路麵上,發出紛亂的聲音,發出秋天的聲音。秋天不僅是一個季節,它同樣是城市人的行走動態,城市人的麵部表情。刮風的日子裏城市的水泥質地變得分外醒目,所有的建築成了水泥的不同造型。天空被水泥封死了,像墳墓的穹形頂部。水泥的表情使每一個路人都似行屍。
圖北從學校大門出來時縮著脖子,西服的兩塊墊肩聳出來了,看上去像美國橄欖球的比賽服。圖北在校園裏的服裝曆來很考究。這是他惟一能顯示自己卓爾不群的最高陣地。“自費”與“走讀”成了他的一大心病。是他自卑與故作自信的心理源頭。圖北在學校裏幾乎不與人交往,整天陰著一張臉,冷漠傲岸的樣子。天冷了,秋風從衣服的各個開口往裏頭鑽。校門的左前方有一家下等酒店,一塊舊木板上用紅漆刷了四個楷字:桃李酒家。酒家的生意曆來很好,時常擠滿了窮學生。圖北猶豫了片刻,想喝酒,走到桃李酒家的招牌下麵,卻看見班裏的五六個同學正圍在一張圓桌上點菜。圖北怕碰上他們,這幫傲慢的家夥一個個神氣活現。圖北低了頭往回走。酒家裏頭,卻傳出了叫喊聲,有人喊他的名字。圖北回過頭,是班上的體育委員。圖北點了頭微笑。體育委員大聲說:“過來嘛,熱鬧熱鬧。”圖北說:“不了,改日罷。”體育委員卻走上來,很豪爽地說:“幹嗎呀?全班都知道你是大款,和我們老百姓一起樂樂嘛,過來嘛,要不大夥又說你瞧不起人。”圖北愣在那裏,這樣的話聽在耳朵裏過於出乎意料。圖北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圖北走上去,決定順水推舟,步子突然也走得自信結實了。圖北放下書,笑著反問說:“我是那樣的人嗎?”班裏最漂亮的女同學給他讓出坐位,圖北說:“你也別挪了,就坐我身邊。”同學們便一陣笑。圖北掏出三五香煙,抽出一根,點上,夾煙的指頭搗搗煙盒,關照說:“自己拿。”圖北說這話時感覺自己不是自己,而是大哥圖南。這樣的感覺又惡心又美妙。圖北瞄了他的同學一眼,用一種走過碼頭的平靜語調客客氣氣地說:“今天我請了。”圖北回過頭,對老板娘說:“加兩個菜。”
有錢的感覺的確不一樣。某種意義上說,錢就是自由與尊嚴,至少對圖北來說是這樣。圖南之所以被圖北稱著大哥,並不完全因為圖南年長,還因為他有錢。他的生意延及西安、重慶、哈爾濱,他的生意甚至把指甲都伸到洮南、武岡、田林、南召了。這些地方圖北借助於放大鏡才從地圖上找出來。圖北在斷橋鎮還不知道錢是什麼,錢在鄉村像生活的附庸、生活的輔助物質。可進了城錢就不一樣,它一下子就上升到主宰地位,它決定了生活的性質、朝向與層麵。對男人來說,錢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女人,它是男性欲望的直接動因,它能讓你在夢醒時分起生理反應,產生一種類似於色膽包天的攫取欲望,這樣的迫切情懷取決這兩種壓力:無論是作為一個自費生相對於大學生活,還是作為一個小情人相對於“老女人”尤歡,圖北都感到了錢的可貴與可愛。圖北花的錢已經不少了,但是越花錢越覺得窮,這就是錢的猙獰處和可恨處。玩瀟灑與玩女人都是人體內部的上層建築,它們都需要一個支撐的基礎:錢。圖北走路的時候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怎樣才能弄到錢。他的目光在路麵上尋覓,說不定就能白撿到一個錢包的,打開來,裏麵是鈔票的墨綠色脊背,那是多麼美好的人生經曆嗬!但是路上沒有錢包。有錢包也早就讓人撿跑了。圖北亟需錢。隻要有了錢,他又可以無限自信地在學校裏玩一把“派頭”,或者把尤歡約出來,到某個昏暗的小酒吧裏坐一坐,像真正的男人那樣,在尤歡麵前談笑自若,弄出財大氣粗和目中無人的樣子來。沒有錢的男人在女人麵前隻有一個命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好男人應當是兒女情短,英雄氣長的。
圖北決定從大哥那裏弄到錢。不是討,不是等候大哥的出手,而是借雞下蛋。大哥的生意那麼多,隨便放幾筆生意就可以保證圖北的開銷了。隻要大哥鬆口,圖北一個月至少可以過上一天的好日子,也就是通常所說的“花天酒地”。花天酒地,多好的詞,它給人一種富麗和頹廢之感,那才是城市之根本,生存之根本,塵世之根本。那裏頭有一種埋進錢堆和女人做愛的瘋狂與恣意,所有的錢都壓得皺巴巴的,沾滿了內分泌物,洋溢出汗漬與精液的氣味。為了花天酒地,圖北必須掙錢。
圖北選擇了一個吃麵條的機會和大哥商量起掙錢的事。大哥圖南一到餐桌上就會犯有錢人的毛病,像九代貴族似的。但吃麵條時就不一樣了。中國人隻有在吃麵條的時候才能真正袒露出祖宗八代的真實麵目。圖南吃得很響,很流暢,湯湯水水都分外淋漓。額頭上全是汗,鼻涕出來了,吸一吸又收回去。圖北見大哥吃得痛快,小聲說:“大哥,我幫你跑點生意吧,也好見見世麵。”圖南沒有抬頭,正拚命地用舌頭剔除門牙上的菜葉,圖南說:“沒錢啦?”圖北說:“不是錢的事,我隻是想了解了解。”圖南說:“了解什麼?”圖北說:“社會。”圖南哈了一口氣,說:“還了解什麼?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圖北說:“我也好幫幫你。”圖南把碗裏的麵湯全喝下去,雙手撐住餐桌的邊沿,歪著嘴說:“圖北,你一翹尾巴我就知道你拉什麼屎,你死了這條心——不許和大哥再說這件事。我不喜歡你說這件事。明白了?”圖北眨巴兩下眼皮,沒敢說一個字。
城市生活如同泔水缸一樣蕪雜,時刻產生記憶,時刻出現遺忘。但燕子的姣好麵龐卻變得十分固執,越來越清晰,纖毫畢現了。這種清晰有一種浮力,從液體的下麵義無反顧地漂浮上來。浮力一定拴住了圖北內心中的某個部位,它一上升圖北就感受到某種扯痛,有點硬拉生拽。這些都是夜裏的事,夢裏的事。一到白天圖北就不一樣了,尤歡在白天往往更占上風。尤歡床上的種種風情讓圖北難忘,白日夢纏繞了圖北。圖北的想像力在白天裏總是沿著尤歡的身體恣意波動,他的身體變得燥熱,一種近乎亢奮的疲憊籠罩了圖北,使他鬱悶而又焦慮。渴望尤歡與痛恨尤歡交織在圖北的胸中,它們紛亂如麻。圖北命令自己,不許再見那個女人了。他以大哥的威嚴命令自己:不。不了。
圖北用拳擊和玩角子機打發了兩天時光,但時間不停下來圖北的焦慮就難以中止。圖北騎上自行車,在巷子裏四處遊蕩。圖北一點不敢相信,自己怎麼又騎到尤歡的住處來了。圖北停下車,一隻腳支在地麵,眺望尤歡的窗簾。那幅窗簾從大街上看過去是單色的,但站在屋內打量就不一樣了,布滿了熱帶植物的葉片,像尤歡的身體一樣舒張開闊。圖北愣在坐墊上,一陣難受無端地浸漬上來。圖北低下頭,想穩住自己,卻被這傷心咬緊了。圖北掏出香煙,躬著背脊用雙手掬起火苗。圖北吸了一大口,吐出濃煙,伴隨了一聲長歎。
圖北抬起頭,尤歡卻站在了他的對麵,笑盈盈地看他,等待他的目光。尤歡的出現有點恍如夢寐。圖北丟掉煙,看見尤歡的手伸了過來,把玩車龍頭上的鈴鐺。尤歡說:“怎麼啦?”圖北望著馬路對麵的窗簾隻是眨巴眼睛。尤歡順著圖北的目光遠眺過去,猛摁了一陣車鈴,自語說:“昨天走的。”這話聽上去上文不接下文。尤歡一個人往馬路的對麵去了。圖北等尤歡的身影消失了,鎖上車,立即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