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北一進門就把尤歡抱緊了,吻住了尤歡的雙唇,動作又準、又穩、又狠。所有的痛恨在這個吻裏頭都消解了。吻的觸覺充滿了溫情,充滿了生活的悲傷與欣喜。圖北流出了眼淚,他捂住尤歡的腮,痛心地說:“他是誰?”尤歡眨巴了兩下眼睛,故作不解地問:“誰是誰?”尤歡用指頭捏住圖北的耳垂,一邊撚一邊說:“這房子的主人。”尤歡馬上岔開話題,說:“猜猜看,我原來是幹什麼的?”圖北聽出了話裏的話,“原來”這兩個字也就分外地意味深長了。圖北不開口,腦子裏重複尤歡的那句話:原來。對新興的都市人來說,“原來”早就成為現在的歸宿與墓穴了。“原來”對今天的人們來說不再是曆史,它是精神的棲息和內心的最後向度。圖北想不起尤歡“原來”的樣子,愣頭愣腦地說:“我要你。”

尤歡給了他。整個下午他們在一起行雲流水,一邊溫故,一邊知新,窮盡了柳舞花翻。但圖北的BP機就是在某一個要害時刻響起來的。圖北像被電擊了那樣仰起頭,止住動作,腦子裏一片空白。尤歡的身子卻正到了好處,焦躁了,有點不依不饒。尤歡說:“不要,不要。”尤歡有些辭不達意,意思可是十分明了的。圖北經過短暫的休整腦子清醒了些。清醒給圖北帶來了仇恨。該死的圖南,該死的尤歡,見你們的大頭鬼!圖北重新開始了,他的憤怒使尤歡歡騰不已,每一個動作都伴隨了傷心的新感受。圖北痛心地說:“讓我去死,我夠了,夠了!”尤歡的雙腕被圖北抓緊了,她張開指頭,用身體的節奏重複說:“一起死,一起死。”銳利的快感灼痛了圖北的悲傷處,就知道喊:“夠了,夠了。”

圖北用完最後一絲力氣,鬆手了。尤歡不讓他下來,抱緊了他的背。他們平定好呼吸,圖北的眼淚掉在尤歡的腮邊。尤歡醒來後發現了這顆被壓扁的淚珠,很滿足地擦幹淨,小聲說:“真的很好,很久沒有這樣了。”圖北強迫自己不去牽掛該死的BP機,但怎麼努力都不能抹殺BP機的頑固印象。圖北若有所思地說:“我第一次這樣。”尤歡的指尖在圖北的後背細細撫弄,很溫柔地說:“你活出滋味來了,我的小男人。”圖北撐起身子,說:“我是說第一次不回大哥的話。”尤歡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還想著電話?”圖北說:“我總該撒個什麼謊。”尤歡說:“撒謊做什麼?謊越撒越被動,還是別撒的好。”圖北說:“我總不能說正在和你睡覺,下不來。”尤歡說:“你就不能說尋呼機關上了?——真話就那麼難說?”

圖南的重感冒預示了他的身體開始入秋。每年都這樣。每年秋季圖南都要有一段糟糕的日子,沒有任何大毛病,卻又像病入膏肓,比平時要老上十歲。圖南在生病的日子裏會變得溫和,流露出殷家家族的遠古家訓。疾病使這個孤寂的男人愈感孤寂。他怕喝酒,怕抽煙,怕碰女人,整天守住一杯白開水,雲山霧罩地亂想心事,撩弄自己的壞心情。這樣的心態由來已久了,每一次都會歸結到最後一個話題:等有了錢之後再怎樣怎樣。這個話題帶有濃鬱的烏托邦式的田園韻味,籠罩了生存的終極光芒。但這個話題又是一個黑洞,深不見底,似苦海無邊。問題往往集中在一點,有多少錢才算有了錢。他不能說服自己。錢是宿命,讓你有命無運,讓你有運無命。錢是拴在尾巴上的一塊骨頭,你追得越猛它跑得越快,它近在咫尺,無窮無近地滿足你的視覺與嗅覺,最後你隻能停下來,站在原地大口喘息。

圖北很晚才回來。他每一次晚歸身上都有同一種品牌的香水氣味。很淡。似有若無。如殷家的使命一樣似有若無。要命的是圖北對這股氣味總是渾然不覺的。這股下流的氣味讓圖南傷透了心。圖南望著圖北走向臥室,感覺自己隻是圖北的一條三角內衣,隻是一個象征,拴不住圖北的任何東西。

但圖南反而不敢問。他害怕知道圖北生活的細枝末節。沉默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個禁忌。禁忌一旦喪失,欲望將愈加呼呼生風。圖南跟過去,神情很嚴肅,卻不敢開口。他一開口圖北必然是謊話連篇。他怕看見自己的弟弟鎮定自若的說謊模樣。

“你怎麼把呼機關上了?”圖南厲聲問。他說得痛心,他自己也奇怪怎麼說出了這樣的話。

“沒有哇。”圖北說。圖北不看他的大哥。他的臉上很茫然,下眼瞼在燈光下麵發出青色光芒,浮乏而又疲憊。圖北掏出呼機來,故意端詳了兩眼,自語說:“怎麼會關上的?”圖南望著他,湧上來一陣憤怒與辛酸,好久沒有說出話來。

“電飯煲裏有飯——餓了吧?”

“還可以。”

“最近功課緊不緊?”

“還可以。”

“吃不吃力?”

“還可以。”

“哥在和你說話。”

“我是在和你說話。”

圖南不吱聲了,接下來就是一陣咳嗽。這陣幹咳持續了很久,圖南差不多像蝦子一樣弓起身子了。圖南安靜下來,坐在圖北的身邊,等圖北開口。他在生病的日子希望聽到圖北說出一些關切的話,或者給他倒杯水。圖南靜然望著圖北,圖北的兩隻瞳孔在燈光下麵隻會愣神,裝上時針都能做鬧鍾了。這樣的目光實在讓圖南傷神。“去給我拿根煙。”圖南說。圖北不動。兩隻手往口袋裏掏。左手掏出煙,右手掏出打火機,摞在圖南麵前。圖南拿出香煙,放在手裏把玩。屋子裏很靜,隻有馬路上汽車駛過的聲音。馬路上剛灑過水,汽車駛過時輪子不是從路麵上滾過的,而是像撕開的,聽上去帶了一股勉強和疼痛的印象。這個家現在就是一個輪子上的世界,圖南是前輪,圖北是後輪。圖南看見這隻後輪正以一種瘋狂的時速逼近自己。圖南已經看到這一天了。這一天不遠了。圖南仔細端詳圖北,他瘦了,臉上露出了青春男子的骨骼輪廓。這個輪廓酷似當年的圖南。圖南伸出手,在圖北的肩上拍了兩下。在這個瞬間裏圖南真的覺得是他的父親了。圖南說:“你們這一代,廢了。指望不上了。”圖南的話裏流露出父性的蒼涼。圖南丟掉香煙,關照說:“睡吧。”圖南走到門口,卻又回過頭來,自語說:“該找個女人結婚了。”

圖北從體育館出來,脖子上掛著拳擊手套。圖北深吸了兩口氣,抬起頭看天。天很藍,一口氣就能吸到肺裏去,從頭到腳都秋高氣爽。天上沒有雲,沒有風,沒有飛鳥。天上隻有藍色,那種抽象、純粹、熨帖,接近於虛無的深藍色。天空的虛幻性使藍色變得寂寥,仿佛宇宙正經曆著它的本體時刻,那種渴望慰藉的空洞時刻。圖北望著天,隻要有一片雲或一隻鳥,天空的憂傷頃刻間將會難以自禁。

圖北立住腳,想起了燕子。好的天空總能讓圖北記起燕子。天一晴朗燕子就會斜了身子飛翔過來,沒有一塊雲能擋得住。燕子的麵容又一次清晰了,她的麵容一清晰就會露出某種易損的跡象。像水中的倒影,一片落葉或一聲歎息就會使她波動搖晃。這讓圖北難受。總是這樣。

體育委員他們幾個正吃著橘子往大門外走,男男女女一副散漫無聊的樣子。體育委員叫住圖北,喊了一聲“殷大款”。圖北堆上笑,招呼說:“又到哪裏喝酒去呢?”體育委員回過頭,對大夥說:“聽見沒有,殷大款請我們喝酒呢。”身後的男女便一同雀躍,圖北沒有心思請他們吃飯,但證明自己有錢的機會圖北也不肯輕易放過。期中考試也快到了,這麼些日子幾乎沒有讀書,現在請了,到時也好有個照應。圖北微笑著說:“這麼說,我們就去瀟灑一把?”身後又是一陣歡呼。圖北一麵說話一麵默默地數人頭,六個,隻能請自助餐,三百塊怎麼也撐下來了,又省錢又氣派。圖北攔下一輛出租車,把女同學叫進來,又攔了一輛,丟給體育委員。圖北上車之後看了看車子右側的反光鏡,自己的表情有點像人民幣上的毛澤東,是當家做主的樣子。圖北挺挺上身,身子和新鈔一樣挺刮。感覺不錯。

圖北的雙手插進褲兜,器宇軒昂地邁進大廳。圖北第一次進這家星級飯店,卻弄出熟門熟路的樣子,像是到家了。圖北知道他的同學在看他,一舉一動越發帶上了表演性與示範性。他的同學在他的麵前反倒顯得自卑起來了。這很好。這幫鳥東西考起試來是大爺,碰上花錢就當孫子了。

火鍋上桌之後他們的心情一起泛起水泡了。酒下了肚去,話就開始多。酒全是話,喝進去多少當然就會說出來多少。體育委員能喝,圖北陪著他,其他人隻是做做樣子,精力都花在吃上。體育委員說:“圖北,我弄不懂你讀師範做什麼?你他媽哪裏不能去?”圖北叼著煙,歪著嘴說:“女廁所我就不能去。”大夥都笑,女招待立在一邊,也抿了嘴笑。圖北說:“大夥吃,反正是自助餐,拿出艱苦奮鬥的精神,往死裏吃。”大夥又笑,體育委員又站起身來搬了三隻盤子回來,滿滿的全是羊肉。這一回女招待沒有抿嘴,有點不高興了,用慢鏡頭眨巴了一回眼睛。體育委員坐定後對圖北說:“前天晚上班裏的男生開了個會,金瓜配銀瓜,烏龜配王八,把女生全分了——女生不夠,你又不住校,就不考慮你了。”圖北眨巴了兩下眼皮,說:“還有三個任課女教師呢。”體育委員說:“那怎麼可以?”圖北說:“有什麼不可以?”圖北拿眼睛瞄了瞄三個女同學,嚴肅地說:“誰願意分給我,請舉手。”三個女同學也故意弄出很嚴肅的樣子,一同舉起手來。圖北說:“我什麼都好,就是打呼嚕。”紮馬尾巴的女同學說:“我知道。到了上午的第三節課,全班都聽得見。”大夥又哄笑一回,一起幹掉一杯。

這一杯剛下肚圖北就覺得不對了。白酒太凶猛,直往上泛。圖北招手叫過一位女招待,讓她帶自己到衛生間去。圖北關上衛生間的門,耳朵裏頭說安靜就安靜了。這陣安靜顯得過分了,有些始料不及。黑色大理石牆麵和巨大的牆鏡反射出寧和闃靜的光。圖北站在門後和鏡子裏的自己對視,圖北望著自己,在寂靜中圖北突然發現自己很醜,今天的一舉一動都很醜,讓自己作嘔。這個發現讓圖北難過,一陣突如其來的傷痛在寂靜之中湧向了他的咽喉。嘔吐和哭泣的願望一起上來了。“你在這裏做什麼?”圖北對鏡子說,“你這個賤貨!”圖北沒有理會衛生間裏的服務生,仰起頭來大口喘息。圖北掏出尋呼機,關上了。他不想讓大哥在這個時候撞進這種生活,圖北猶豫了片刻,又打開,把蜂鳴換成了振動。這時候圖北打了個嗝,他跪到便池上,一陣狂嘔,黏黏碎碎花花綠綠的渣滓一起噴湧而出。圖北爬起來,圖北總覺得燕子正站在他的身後,注視著他的醜態種種。服務生扶他到了水池邊,打開水龍頭,水是溫和的,像燕子的手指頭,像撫摸,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流動溫存。服務生遞過來白毛巾,圖北接過來,一把捂在臉上。圖北就是在毛巾捂到臉上之後湧出熱淚的。他緊閉了眼睛,淚水從眼縫裏滲透出來。服務生拽了他一把,圖北放下毛巾,他的臉在鏡子裏越發難看,越發頹喪了。服務生說:“沒事吧?”圖北調整好自己,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幣,拍在洗手台上,說:“沒事了。”

出了衛生間圖北重新走進大廳,一聽到吵鬧圖北又風度翩翩了,一臉含英咀華。馬尾巴正從服務台過來,有些慌張地往錢包裏塞電話磁卡。圖北看一眼那台磁卡電話,弄不懂她打電話慌亂什麼。圖北走向坐位,尋呼機在褲兜裏頭忽然顫動起來了,像軟體動物的掙紮,圖北低下頭,看見小便的部位不住地跳動。一位女招待看見了,不明白怎麼回事,繃住笑,掉過了頭去。圖北掏出來,摁下選讀鍵,屏幕顯示出一行漢字:你的呼嚕是我的夢囈。圖北看不明白,抬起頭,馬尾巴入座前正給他送來溫柔一瞥。圖北刹那間就心花怒放了。圖北把呼機上的字洗掉,重新入座。吩咐女招待拿酒。圖北的兩隻胳膊反撐在靠背上,開始說話了,一口四川腔。“同學們,上課。”圖北一開口大夥就知道他在模仿教當代史的那個四川小老頭。大家給他鼓掌。圖北晃著腦袋說:“我們來砍(看)一砍(看),這個神火(生活),到底搖(要)得搖(要)不得。”大夥借著酒興,齊聲唱和:“搖(要)——得。”餐廳的食客們注意到這裏的風景了,一起轉過頭來看圖北,圖北端著啤酒杯,兩隻醉眼盯住馬尾巴,打著手勢說:“神火(生活),這個,是啥子?是次(吃)飯不搖(要)鉛(錢)?”

“絲(是)——吵吵。”

“是把濾(女)娃娃們都分囉,一人一果(個)?”

“絲(是)——魆魆。”

同學們齊聲回答一次餐廳裏就大笑一次。所有的食客都停下筷子,很開心地觀摹眼前的喜劇小品。

“神火(生活),酒(就)絲(是)火鍋燒開了,再加央(羊)肉。”圖北彎下腰,伸出一隻指頭:“這絲(是)那果(哪個)的話?”

“那(哪)——果(個)——”

“餓鬼(俄國人),”圖北慢騰騰地說,“車爾尼雪夫,那個斯基。”

大廳裏響起熱烈的掌聲。整個大廳被圖北的即興表演弄成了一台綜藝,像一盆火鍋。

圖北完全沒有料到圖南已經站在他的身後了。圖南注視著他的弟弟已經好大一會兒了。他的弟弟醜態百出。圖南一動不動,麵色鐵青。而圖北一無所知,好興致正如火如荼。圖南走上來,腮幫上的肉鼓出來了,每一顆牙齒都在克製。圖南伸出手,捏住圖北的耳垂,拽過來。圖南雙目如電。圖南說:“給我回去。”

圖北認出圖南時臉上的表情是失態的。大廳安靜了,小醜的表演結束了。笑聲戛然而止。人們一起注意到事態在這個瞬間裏頭發生了突發性變化。圖北側著腦袋,拿眼睛瞄他的同學。同學們看著他,表情錯愕。圖北一定得下這個台,圖北的目光從馬尾巴的臉上移開後恢複常態了。他壯起膽子,命令他的大哥:“放開。”

“回去。”

“你放開!”

“你回去!”

“你放不放?”

“你回不回?”

圖北的拳頭就是在對話走到絕路時揮出去的。拳頭擊中了大哥的下齶。圖南轟然倒地,仰在了地毯上。圖北怎麼也不敢相信,這個威嚴的大哥居然是這樣的不堪一擊。大哥的臉出血了。大哥撐起身,沒有反擊。圖北自己卻後怕了,癱坐在椅子上。圖南的眼裏噙滿淚光,像冬日冰麵的陽光反射,冰涼而又炫目。圖南的目光從圖北同學的臉上一一走過,他們的臉上一個個酒飽肉足,桌上還摞了一大堆,吃不掉,又豐盛又狼藉。圖南的目光最終歸結到圖北的臉上,居然歪著嘴笑了。圖南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

夜深了,城市反而更像城市了。那輛灑水車從某個彎口拐了過來,像一隻發情期的病孔雀,一路開屏,一路吟唱。這輛車上的電子合成樂不是《女人多變心》,而是《婚禮進行曲》,圖北的酒似乎醒了,他跟在灑水車的身後,加快了步伐,像追趕一個盛大的婚禮。後麵開過來一輛出租車,圖北上車,讓司機尾隨在灑水車的身後,《婚禮進行曲》,多好的曲子,每一顆水珠都變得喜氣洋洋,在高壓氖燈底下飛舞飄揚,熠熠生光,像婚禮上的彩紙屑。圖北讓司機再靠上去一些,司機有些猶豫,但聞到了酒氣,就提了車速,靠上去了。灑水車的司機似乎注意到身後的出租車了,摁了摁喇叭,想讓過去。但出租車不領情,也摁了一下喇叭,把車速降了下來。

這次跟蹤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出租車的中年男司機有效地控製了車身與水網的距離,像一隻醜小鴨,一直追隨在灑水車的身後。灑水車停下來了,靠在路邊加水。圖北丟下錢下車,站在垃圾箱旁邊和灑水車的司機默然地對視。灑水車的司機有些緊張,加水的整個過程回過頭看了好幾眼。灑水車的司機加好水,上車後惡狠狠地關上車門。關門前回頭罵了一句:“神經病!”圖北也回過頭去,對自己的影子同樣罵了一句:“神經病!”

灑水車走遠了。圖北一下子便無聊了。圖北在路邊意外找到了一隻女人的高跟鞋跟,一路走一路踢。路邊有一塊工地,那幢高樓已經有樣子了,腳手架吸附在它的毛坯牆上,使高樓十分接近於遭到綁架的裸體新娘。地麵積了很多碎磚,圖北把鞋跟踢到碎磚堆裏頭,一隻狗受了驚嚇,抬起頭,舔了舔肮髒的嘴角,一邊一下,很對稱。這隻狗引起了圖北的好奇,他忘記了灑水車,開始與狗對視,雙方都含情脈脈了。圖北決定蹲下來,這一蹲狗居然嚇跑了。狗越過馬路,它的身影在路燈底下孤獨而又自在。夜很深了,燈火又寂靜又輝煌。這隻獨行的狗增強了城市之夜的豐富性,它成了城市之夜的補白,成了城市之夜的恍惚形態。

一位身穿皮裙子、黑襪子的女孩就在這時出現了。她是從工地裏頭出來的。皮裙子和黑襪子之間有一塊留空,露出一塊大腿的皮膚。圖北蹲在原處,這塊留空剛好與圖北的目光齊平。女孩的出現有風的性質,說來就來,不留痕跡。圖北站起身,女孩背著皮包雙手抱在胸前正打量他。她有些疲憊,身體的重心壓在左腿上。女孩望著他,一雙騷烘烘的眼睛沒頭沒腦地抒情了。圖北說:“我沒帶錢,你走吧。”皮裙子把身體的重心移向右腿,重心移動的過程嫋娜而又嬌媚。皮裙子笑道:“說錢做什麼?隻要感覺好,還說錢做什麼?”圖北仰起頭,望著天說:“沒感覺了,你還是走吧。”皮裙子馬上說:“還不是嘛,不就是找感覺嘛,找找就能有的。”圖北很疲憊地說:“都找了大半夜了,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我不要感覺。”皮裙子說:“感覺和感覺還不一樣呢,找找嘛。”圖北攤開雙手,說:“真的沒錢,要不先欠你?”皮裙子有點不開心,挪開腳步了,說:“買賣不成情義在,總歸是緣分,要真的沒錢,我先欠你。”

圖北獨自的時候開始注意自己的身影了。影子是一條忠實的狗,它臥在地表,證明主人的存在。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夜早就靜透了,大街上沒有一個人,甚至幾乎沒有一輛車。圖北遊蕩在街心,掏出襠裏的家夥,對準影子的頭部就尿了過去。圖北一路尿一路退,嘴裏吹起口哨,是優美聖潔的《婚禮進行曲》。圖北在路燈底下拿自己當灑水車了。圖北終於在深夜的大馬路上當了一回灑水車了。這是圖北對這座城市做出的惟一貢獻。

BP機對圖北的封鎖終於失敗了。圖南承認了這個現實,這是錢買來的麻煩,解決的辦法也隻能是錢。惟一的辦法隻有美國佬常用的辦法:經濟製裁。這次談話進行在淩晨。淩晨五點二十分。圖北結束了一夜的遊蕩,回來了。圖南守候在沙發上,他的臉腫得厲害,不對稱。門上響起了開門聲,是一把鑰匙相對於一把鎖的聲音。圖北開門後愣在門口,不敢進來。他的目光從圖南的腳尖往上移,移到上衣上的第二個紐扣就不動了。圖北走進來,卑怯地站立在圖南麵前,等大哥發落。圖南說:“事情過去了,我不怪你。”圖南抽了一夜的煙,喉管上黏了層痰,聽上去蒼老而又支離。圖南說:“是我的錯,錢的錯,是我花大價錢請來的一筆孽債,不怨你。”圖南站起身,說,“從今天起我隻管你的生活費,別的一個子兒都沒有。你好自為之。”圖南丟下這句話和一缸的煙頭,回臥室去了。他的鼾聲響起來。這樣的鼾聲在淩晨時分具有壓迫性。圖北站在客廳裏,望著父親的遺像。父親很威嚴。大哥的鼾聲像父親的另一種語言,是他們家庭的延續代碼,隻有圖北聽不懂,隻有圖北在城市的淩晨佇立在家族之外。圖北退出房間。站在樓梯的圓形窗口,遙視遠方。東方亮了,城市的路燈還沒有熄滅。路燈在東方的熹微晨光中闌珊而又凋零。圓形窗口的玻璃上積了一層灰,這層灰塵使早晨和每一縷晨光都像舊的,布滿汙垢和疲態。大都市的每一個早晨都帶著夜遊者的倦容,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陰森與委靡情懷。圖北望著被路燈所羼雜的早晨,想起了故鄉,想起了燕子。

圖北回到斷橋鎮已是第二天的黃昏。深秋的黃昏稱得上殘陽如血。圖北在旅途上昏睡了十多個小時,他的夢長了輪子,毫無意義地轉動,毫無內容地周而複始。圖北醒來的時候以為是早晨,他依靠故鄉與太陽的位置關係確認了太陽正黃昏。圖北走在石板路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青石板麵上移動,這等於說,青石板一步一步拒絕他的影子,他的影子永遠不能成為石板的另一種質地。幾個月不見,斷橋鎮似乎繁榮多了,作為縣城的斷橋鎮已經撤縣建市了。所有舊招牌上的“鎮”字已經被鏟除掉了。“市”這個漢字以醒目和缺乏耐心的潦草形象替代了“鎮”。“市”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到處是打夯機的汽錘聲,到處是繁榮前的衰敗景象。煙塵鬥亂,灰塵使夕陽有了密度,有了質感,空氣中泛出了殷殷橘紅。人們的臉上做好了城市人的預備表情,像城市餐桌和病床前的花蓇葖,呈現出開放與欣欣向榮的好神態。

圖北走在老街上,雙手插在褲兜裏頭。一路走動一路與人招呼。每一個招呼都是驚喜的,短促的,匆忙的。圖北走到老家的電線杆旁邊,老家的房子早就麵目全非了,門樓被鋁合金包裝一新,成了餐館了。紅燈籠掛在兩側,落地玻璃門上貼了鮮紅的“麻、辣、燙”,是魏碑,一筆一畫都粗頭硬腦。圖北走進去,迎上來一位小姐,小姐用四川話請圖北坐。圖北說:“怎麼成餐館了?”小姐微笑著避實就虛,隻問先生:“吃什麼?”圖北說:“怎麼成餐館了?”小姐說:“我怎麼知道,老板把房子買下來的時候就成餐館了。”圖北坐在椅子上,望著台布上的大海蝦圖案,突然想起了父親常做的紅燒獅子頭,悲傷說上來就上來了。這悲傷來得生猛,圖北的胸口像一張宣紙被那陣難受泡蔫了,變得綿軟而又無力。圖北摸出香煙,小姐用打火機立即把火掬上來了。圖北的目光在牆麵上遊走,家的感覺有如爬牆虎一樣貼牆而生,又茂密又紛亂。他舊時臥室的位置上方掛了一隻賀匾,用隸書寫了一個很客氣的成語:賓至如歸。圖北自己掏出打火機,笑著問小姐:“匾裏頭寫的是什麼意思?”小姐很茫然。圖北說:“我講你聽,是說客人回到了自己的家,就像到家一樣——唷西,你的明白?”

圖北叼著煙從老屋裏出來,一出門眼淚就在眼眶裏打漂了。遠處又傳來打夯機的汽錘聲,像棺材蓋棺的聲音,熱烈、囂張、興高采烈、喪心病狂。圖北的目光順著石板巷望過去,他的故鄉正一步一步被送進棺材,真的是賓至如歸。圖北倚在水泥電線杆上,夏天的那張白紙廣告還在,但弧形表麵早就破損了,隻剩下宋體的“淋病、梅毒”那幾個字。圖北忍住淚水,對門的玻璃麵照出圖北的整個麵部,他的忍受模樣看上去很像微笑。圖北叼上煙猛吸了一大口,呼出去,用那口濃煙模糊了自己的自我打量。

天黑之後燕子才從外麵回來,事實上圖北一直在耐心等待這個時候。燕子的出現使圖北的胸口填滿了溫柔衝動。燕子坐在一輛摩托車的後座,她像一隻小鳥依在那個高大的男人身上,這個男人使圖北的滿腔衝動立即粉碎了,腐爛了,變得綺麗哀豔。那是一輛太陽牌踏板式摩托車,開車的男人圖北認得的,是石板巷菜場著名的小刀手。他用那把鋒利的小尖刀行走在生豬的骨頭關節,恢恢乎使豬變成了肉。語文老師常用他作為例子,講解莊子的“庖丁解牛”。小刀手的摩托車玩得很溜,放下燕子之後他的摩托車在狹窄的石板巷掉過身子,呼地一下就開走了,隻給小巷留下兩隻紅尾燈和一溜藍。圖北叫住燕子。燕子提著一隻包,走上來兩步,突然認出了圖北。她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悲喜交加。燕子熱情又大方,一口氣說出了許多問候的話。她的熱情大方讓圖北難受。圖北渴望一種羞怩的、失措的、欲說又止的對話狀態。但燕子落落大方,燕子嗓門脆亮,一看就知道是“女人”了,再也不是燭光之夜的那個“姑娘”了。燕子的身上回蕩著豬下水和汽油的混雜氣味,這股氣味讓圖北絕望。燕子說:“你大哥也真是,那麼好的房子怎麼就賣了?早知道還不如賣給我們家呢,少說也能多掙一萬——你今晚住哪兒?要不住我家吧?”圖北沒有吱聲。燕子站在他的麵前。這個讓他返回故裏的女孩現在就站在他的麵前。她的世俗熱情讓他心冷。圖北抬起頭用普通話說:“不了。”燕子餘興未盡,高高興興地說:“——改市了,你知道的吧?我們這兒現在也是城市了。”圖北的腳尖在石板上來回摩擦,石板太滑,都留不住腳了。圖北說:“挺好的。”燕子一隻腳踩在路麵,一隻腳跨在她家的青石階上,客客氣氣地說:“進屋坐坐嘛。”燕子這麼說著話便往包裏掏東西,是一張名片。圖北接過來,就了燈光看過去,卻不是燕子的。名片的上方用圓頭字排了長長的一行字:中外合資斷橋市生豬貿易有限公司。下麵是高建國總經理。再下麵是地址郵編電話尋呼機和手機號。圖北記起來了,小刀手,正規的說法即高建國。燕子用下巴指著名片,關照說:“地址和電話全一樣的。”圖北毫無表情地附和說:“知道了。”圖北捏住名片,正反看了又看,抬頭對燕子重新笑了一回,燕子也跟著補了一個笑。這一笑把剛才的話題打斷了,兩個人一起忙著再找話題,但該說的似乎都說過了,寒暄過了,客氣過了,交過名片了,現代交際能做的好像也就這麼幾樣。圖北的哭泣願望也就是在這個沉默中再一次翻湧上來的。他望著燕子,想說幾句知冷知暖的話,卻不能開口,圖北知道一開口說話就會哭出來的。燕子說:“坐坐吧。”圖北咽了一口,說:“不坐了。”燕子說:“那麼再見啦?”圖北客氣地點頭說:“再見了。”燕子回頭看了一眼,那輛摩托車早就走遠了。燕子的這個舉動讓圖北覺得自己是個賊,偷走了高建國總經理的一副肚肺或一捆蹄筋什麼的。圖北自己也弄不懂怎麼會往燕子的胸脯看的。她的兩隻奶子還和過去一樣好。燕子注意到圖北的目光了,胸前頓時有了起伏。這個起伏讓圖北心碎。燕子站到家門的石門檻上去,送回來一瞥。圖北轉過頭,再回過頭來的時候燕子已經沒有了,隻有滿街的青石反光和紛亂的煙塵。

斷橋鎮的夜總算安靜下來了。圖北趴在石拱橋的石欄杆上,對著水麵失神。秋後的水麵平展如鏡,沒有一處破損,沒有一處褶皺,秋夜的星空使小河深不可測。星空藏匿在水的底部,那是虛妄的明亮、虛妄的博大與虛妄的浩瀚。它承受不住最輕微的撞擊,一縷最輕柔的風都能消解它的脆弱寧靜與假性深邃。圖北走下拱橋,從一塊廢墟堆裏找到一塊大石頭。圖北搬起來,站在橋拱的正中央,懷著一股仇恨把石頭砸向了故鄉的液體平麵,轟的一聲,星星四處逃散。夜裏的河水像一大盆墨汁,濺起臭烘烘的黑色浪花。圖北望著水麵的敗亂景象,撣撣手,淚流滿麵,然而麵帶微笑。

整整一個上午圖北在課堂上睡足了四節課,圖北睡得很好。老師在講述世界史,老師的敘述語調比世界本身更沉重,成了圖北的枕頭。圖北趴在桌麵上,流了很多口水。但口水不是水,它有張力,彈性飽滿,愉快而又舒張。第四節課下課了。圖北在老師中止講授之後反而醒來了,沒有老師的敘述語調,就等於沒有睡覺的枕頭。醒來之後教室裏空無一人。圖北抬起頭,階梯教室呈扇形拾級而下,有很好的視覺效果,像古羅馬的角鬥場。圖北端坐在最後一排,也是最高的一排。圖北一覺過後神清氣爽,仿佛在角鬥場的最高席上觀賞了一場精彩角鬥。

但圖北的胳膊有些酸痛,是趴著睡覺壓的。圖北想起來了,他不是在觀看別人角鬥,而是他自己參與角鬥給別人看。那個對手不是別人,是錢。回城的路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錢。他必須掙錢。他已經是“大款”了,維持他的大款身份不能靠別的,隻能靠錢。他的胳膊有些酸痛,在夢中他和錢肯定又進行過一場廝殺,錢沒有投降。隻要錢願意,圖北是可以向錢投降的,但怎麼樣投降錢才肯接受,也是一個大問題。圖北從教室裏出來,沿著冬青樹的小夾道往校門外走。圖北不想到食堂裏吃飯,那種豬狗食圖北實在是咽不下去的。圖北出了校門,準備買漢堡包和酸牛奶。那座蘑菇形的白色電話亭正好空在一邊,圖北走上去,拿起話筒就摁下了一排號碼,尤歡的電話號碼已經被圖北的指頭記熟了,不要動腦子也能摁出來的。尤歡在電話的那頭也是剛剛醒來。她用懶散饜足的腔調抱怨圖北,說你哪裏去了,怎麼不來。圖北回答說,是不是想他了。尤歡說,想。她把“想”字拖得很長,還拐了彎,說得要胸有胸,要腰有腰的。圖北悄聲說:哪裏想?尤歡笑出聲來,說你小東西學壞了,也會調情了。圖北的眼珠子向四周溜了幾趟,像美國電影裏的風流公子一樣說了聲我就來。

圖北說來就來,尤歡開門的樣子還帶了睡意,頭發和身子都睡散了,像一隻弓了身子伸懶腰的母貓,又騷又媚的樣子。圖北跨上去就要吻,尤歡讓開了,就著圖北的耳朵說,還沒刷牙呢,呆子。圖北不肯鬆手。尤歡讓步了,抿著雙唇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一小口。尤歡的吻很溫暖,帶了一股被窩的氣息。圖北把她的腰摟了一把,收得更緊了。尤歡的兩隻奶子被圖北的前胸壓扁了,軟塌塌地往後退讓,貼在圖北的胸口,圖北至今不能確認是否愛這個女人,但這個女人的身子他撒不開手。圖北摟住她,再一次記起燕子了。圖北把頭埋到她的亂發裏去,心裏頭全是燕子的紛飛,又溫馨又酸楚,又幸福又難受。圖北吻住她的後頸,用力吮吸,匆匆打發掉剛才的念頭,尤歡眯著眼,喘著氣說:“別弄了,別這麼弄。”圖北抬起頭,尤歡後頸的吻痕上沁出了許多小血芽。尤歡說:“難受死了。”尤歡用小拇指將亂發捋向耳後,帶著一種誇張和撒嬌的神情說:“我餓了。”圖北聽尤歡這麼一說也覺得餓,但另一種餓來得更為迅猛。圖北說:“我也餓。”尤歡從圖北的眼神裏頭看出了話裏的話,不聲不響地隻顧笑。好半天才罵道:“喂不飽的狗。”兩個人重新抱起來,大口大口啃。一個是大碗酒,一個是大塊肉,啃來啃去全啃瘋掉了。

到底是中午,這場戰爭,有點草草過場的意思。圖北臥在一邊,用力喘氣,卻又走神了。又想到了錢。這是一個折磨人的話題,比燕子來得更為要命。圖北一邊盤算掙錢的事,一邊吊著眼睛看床頭牆麵上的那塊陽光。那塊陽光有很古怪的幾何形狀,都不像陽光了。圖北伸出手,張開五指,幾何形狀中間印上了一隻手的陰影。圖北抓了一把,空的。圖北的巴掌隻是抓住了自己的拳頭。圖北歎一口氣,腆著臉說:“幫我做一件事好不好?”尤歡古怪地說:“我能幫你做什麼?”圖北脫口說:“我知道你認識的人多,幫我介紹一份工作——我要掙錢。”尤歡不解地問:“你要掙錢做什麼?你還在讀書呢。”圖北擺了一下腦袋,說:“我要掙錢。”尤歡便不吱聲,眼睛藏在頭發後頭打量圖北,像兩粒遠方的孤星。“你想做什麼工作?”尤歡問。“我什麼工作也不想做,隻是想掙錢。”尤歡撐起上身,兩隻奶子掛在那兒,一副沉思的樣子。尤歡說:“你會做什麼?”圖北想了想,笑道:“什麼也不會。”尤歡說:“你總該告訴我你有什麼吧?”圖北笑笑說:“我隻有膽子和無所謂。”尤歡點點頭,好像接通了上帝的電話,就會點頭。尤歡用一隻指頭摁在圖北的胸口,來來回回地滑動。圖北半開玩笑地說:“我都想把自己賣了。”圖北說完這話歎了一口氣,說:“隻可惜我的身子是泥做的,不是水做的。”尤歡聽了這話愣在那裏,眼裏的光芒有了水分,既像淚,又像一種冰冷的溫度。圖北以為剛才的話碰著她的疼處了,扶住尤歡的胳膊,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尤歡說:“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尤歡有些傷感地搖了搖頭,說:“我不是為我難過,是為你。才幾個月,你怎麼比我還不知羞恥。”圖北歪著嘴笑,有些尷尬。圖北說:“不知者不為過。”尤歡低下頭,開始穿衣服,但尤歡隻穿了一半,卻又停住了。尤歡側過臉,長時間地凝望圖北。尤歡用手撫在圖北的臉上,拍了拍,悵然地說:“殷圖北,你長大了,是男人了。”尤歡隻穿了一件襯衣,拉開抽屜找信封,裝進去幾張老人頭,塞到圖北的衣服口袋裏去,圖北有些惶恐地說:“你幹什麼?”尤歡說:“光了身子就該說光了身子的話,別人包了我,我包你,你遲早會走到那一步,——好在我還沒有髒病。”尤歡走到衛生間,用右手的無名指摁掉眼窩裏的淚珠,左邊一顆,右邊一顆。尤歡打開水龍頭,站進去,對著熱騰騰的洗澡水仰起了臉去。尤歡對自己說,我資助了一個大學生,這可是希望工程。我也算為教育事業做了貢獻了。

圖北不再回家了。

圖南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看電視,手裏捏著搖控器。他手執遙控器看電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了,看幾眼,換一個頻道,再看幾眼,又換掉一個頻道。那些電視畫麵像一張又一張不能和牌的麻將牌,來一張圖南就打出去一張。圖北不回來了。圖南打開了所有的燈。這是圖北離家之後圖南養成的新習慣。這些獨處的日子圖南突然怕見自己的影子了,影子使圖南產生了自我麵對的壞感受。但燈全部打開來便好多了。燈光能產生身影,然而燈光多了自然也就消解了身影,這才算相信了這樣一個事實:不是圖北需要圖南,恰恰是他圖南需要圖北。但圖北不回來了。這個小狗日的,他的心腸就是硬得過大哥。圖南放下遙控,想找點事情做做。他拿起一塊抹布四處擦了擦,越擦越看見髒。其實這個世上沒有什麼真正的髒。髒隻是人們對幹淨的一種努力。圖南順手把維納斯女神像拿在手上,她的高貴和聖潔的乳房上積了一層灰。圖南用抹布抹了一把,卻更髒了,斑斑點點的,從局部看上去仿佛一個有色女人患上了白癜風。圖南歎了一口氣,提了維納斯的腦袋到廚房裏去。圖南把維納斯放到自來水的龍頭下麵,擰開來衝。這時候電話卻響了,圖南走到臥房去,是很久之前的一個女人。女人在電話的那頭讓圖南猜:她是誰?圖南知道她無聊,隻是想找個人煲電話粥,幹脆順水推舟,陪她玩起了電話遊戲。圖南說:“這可不能亂猜,猜錯了可要討人嫌的。”電話那頭的女人知道圖南聽出來了,把話題岔開去了,說:“你很忙吧,衛生間裏是不是還有人在洗澡?嘩啦嘩啦的嘛。”圖南笑起來,說:“你還是這個毛病,對衛生間裏的聲音情有獨鍾,是不是再過來聽兩回?”女人回話說:“是誰在洗澡嘛,能不能告訴我?”圖南說:“是維納斯,是真正的維納斯。”女人說:“原來是個缺胳膊少腿的貨。”圖南說:“你客氣一點嘛,幹嗎吃外國朋友的醋。”女人便不說話了。她在掛斷電話之前狠狠地說:“我吃什麼醋?我隻是吃錯了藥。”圖南把耳機提在手上,遲遲不掛上,有些不甘,又有些無奈。這個年頭人們是吃錯藥了。圖南放下電話之後無聊又重新襲上來。便點了根煙,吐了一個大煙圈,隨後吐出一串小煙圈,讓它們從大煙圈裏遊過去。圖南注視著這個好玩的遊戲,等電話鈴響。但電話鈴終於沒有響,而一支煙也差不多吐光了。圖南重走進客廳,那個穿老式棉襖的光頭男人正在電視屏幕上說話,他說他的身體“全托了藍天六必治的福”,嗨,牙好,身體就好,身體ber棒,吃飯ber香。他伸出雙手,讓圖南“瞅準了”,是“藍天六必治”。圖南,瞅準了。不過自來水的龍頭還開著。所以圖南隻好先進廚房去,把水龍頭關上。維納斯的身體幹淨了,一副剛剛從海水中誕生的新鮮樣子。但維納斯動了一下,圖南有些驚恐,卻發現維納斯的裙裾掉下來了。不是裙裙掉下來一塊,而是石膏掉下來,接下來維納斯的鼻子、乳房、耳朵一起腐爛了,像得了最厲害的麻風病,一大塊一大塊地往下坍塌。圖南喊了一聲“維納斯”,伸出雙手就去捂。這一捂維納斯就沒有了,隻留下一堆爛石膏。這個過程隻是一個眨眼,真是稍縱即逝。圖南望著水池裏的石膏泥,有些恍惚。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孤寂感卻真的更具體了,更實在了。圖南對自己說,明天一定要把圖北找回來了,這個小狗日的,明天一定要把他拎回來。

圖南找到圖北的時候圖北正在體育館裏打沙袋。圖北背對著大門,嗓子裏發出很吃力、很仇恨的聲音。沙袋吊在體育館的一個小角落裏,遠看過去沙袋與圖北有一種相依為命的孤寂效果。圖南推開門。圖北回過頭來。圖南的背後全是陽光,圖北看不清來人的麵龐,隻看見門框底下站了一個黑糊糊的剪影,像一塊黑紙貼在陽光的白亮平麵上。但圖北認出了圖南。隻有他的大哥才有那樣的軒昂剪影。圖北認出大哥之後就不看他的大哥了,卻聽見拚木地板上響起了腳步聲,向他靠近。大哥的腳步聲和拚木地板的圖案有相似之處,四方形的,鋪滿了整個大廳。圖南的風衣掛在左臂上,立在圖北的身後,等他說話。但圖北不說話。圖南掏出煙,點上。體育館誇張了朗聲打火機的開關聲咣的一下,又啪的一下。

“你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吧?”圖南終於開口說。

圖南的口氣依舊很硬。但圖北聽出來了,他沒有說“回去”。說話的字數與口氣的強度曆來隻成反比的。圖北聽出來了,圖北冷冷地說:

“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我的家在哪裏,你的家就在哪裏。”

“家已經賣掉了。”

“那隻是房子,買了一個,當然要賣掉一個。”

“賣掉了更好。我巴不得殷家早一點全賣掉呢。”

“我不會做另一個你的。”

“那就好,跟我回去,我不會讓你做另一個我。”

“你聽岔了。我想做你,就像你現在這種樣子。我隻不過不想做殷家的另一個長房長孫——誰會那麼傻。”

“有大哥我,由不得你。”

“你死掉那條心罷。我們已經是兩代人了。”

“殷圖北!”

“你放開。你已經打不過我了。你下不了手,我下得了。”

“你一個月要多少錢?”

“錢是腐蝕不了我撈錢的決心的。”

“你怎麼活?”

“靠身體活。”

圖南鬆開手。他的眼裏已經沒有淚水了。圖南目送他的弟弟往大門口去。他的弟弟站在門框下麵,背後是燦爛的陽光。圖北的青春輪廓像一張黑紙剪貼在陽光的白亮平麵上。“這一代人真他媽的走得快,”圖南笑笑,對自己說,“他們隻用了幾個月就把老子的一生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