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在狹窄的街道上穿行,她望著城市古典的景致,聽著車上播放的老歌《一路上有你》,心間頓時激蕩起一種舊日的情懷。可惜,偶得的一份幽雅被一聲嬰兒的啼哭擾亂了。
陸瑤轉頭看向哭聲的方向,隻見一個男人抱著嬰兒快步擠上車。那男人約莫四十多歲,穿著一件質地粗糙的夾克,長得很健壯,皮膚黝黑,他懷中的男嬰一歲左右,皮膚雪白,穿著一件質地極好的吊帶背心,隻是背心濕了,可能是被細雨淋到。
也許是因為太冷,男嬰哭泣不止。可男人不但沒有給他添一件暖和的衣服,還用生硬的大手掌拍著嬰兒的背,口中不耐地叨念著:“別哭了,別哭了,不要再哭了!”
陸瑤不禁暗自猜度,這樣的雨天,就算是最粗心大意的爸爸,也該為寶寶準備一把傘,至少多加一件外衣。況且,這男人的年紀似乎不該是爸爸,也不該是爺爺?
他和孩子會是什麼關係呢?
陸瑤不禁細細觀察,她發覺男人完全不會哄孩子,隻知道一味地拍著嬰兒的背,說著:“別哭了!”
他的動作粗魯,語氣焦躁,目光也不是疼愛的,而是一種不安。
這嬰兒,該不是被男人偷來的吧?
這個念頭就像荒草中燃起的火苗一樣,一閃之後,迅速在陸瑤心中蔓延,尤其是看見嬰兒滿臉的眼淚鼻涕,男人竟然不給他擦拭時,她越發懷疑這個男人有問題。她在網上搜索了一下公交車的路線,發現這輛公交車可以到達火車站,難道這個男人想帶著孩子去火車站?
她想報警,可一切都隻是猜測,根本沒有證據,報案又能怎麼說?警察能相信她嗎?她也不想自找麻煩。
遊移不定之時,陸瑤忽然想起邢遠給她留下的電話號碼,立刻掏出手機給他發了個短信息:警察叔叔,我是陸瑤,我在公交車上看到一個奇怪的男人抱著個一歲大的嬰兒。天氣這麼涼,孩子隻穿了一件濕透的背心,他也不在意孩子冷不冷,孩子一直在哭鬧,他也不會哄。
邢遠很快回複:你在什麼地方?
由於心急。她的短信回複得極快:7路公交車,前方是元和之春站。
她的信息剛發出去,就接到他的電話,他簡潔地指示她加微信,共享位置,再拍一張照片給他。她片刻不敢耽誤,一一照做。
等了一分鍾,她才收到信息:我已經讓同事在網絡上發了這張照片,暫時沒有收到消息。
又過了三分鍾,她收到另一條信息:我們剛剛接到報案,兩小時前,泰華商城裏有個十個月的男嬰被偷了。我現在去找你。
“好。”發完信息以後,她將手機緊緊握在手心裏。因為過度的緊張,她全身的血液好像變冷了,令她忍不住地戰栗。她努力地深呼吸,卻還是全身緊繃、呼吸困難。
短短的二十分鍾,於她仿佛永無盡頭。車一站一站地停著,男人的目光越來越急迫,陸瑤也越來越緊張,開始在腦子裏設想各種各樣驚險的場景,然後思考著自己該如何應對。
終於,在距離火車站隻剩兩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公交車的門前。
這一刻,就如同青春小說裏描繪的一樣,一個高大的男人帶著一身陽光走到她身邊,送給她一個最令人安心的微笑。她仰頭看著他,所有的緊張和不安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淩亂的心跳。
邢遠很自然地坐在她身旁,遞給她一瓶冰涼的酸奶。她努力保持著鎮定,想讓自己看上去優雅一些,但她的手卻顫抖得厲害,幾乎要拿不穩小小的一瓶酸奶。
她清楚自己的顫抖並非因為害怕,可他卻如此以為,並且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想要給她撫慰。他還故作熟絡地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怕你太熱,就給你買了瓶喝的。”
陸瑤深吸口氣,配合他裝出關係親密的樣子:“你能來就好。”
“晚上我可以帶你去金雞湖轉一轉,那邊是不一樣的感覺,是蘇州繁華的一麵。”他說著,目光看向抱著嬰兒的男人。嬰兒已經哭累了,在男人的懷中睡著,男人還是生硬地拍著嬰兒的背。
他靠近她,壓低聲音說:“孩子的媽媽已經確認了,就個就是她被偷的孩子。”
“啊!”她失聲驚呼。抱著嬰兒的男人往後看一眼,她急忙低頭,邢遠輕輕靠近她,故意很大聲地對她說:“別那麼緊張,隻是和我爸媽吃個便飯,沒事的。對了,木瀆小鎮的景色也不錯,我也可以帶你去看看。”
之後,他又給她講了蘇州的一些好地方,比如山塘街、拙政園,就像在為一個老朋友做向導。
車子即將到火車站時,邢遠接到了一個電話,因為離得近,陸瑤清楚地聽見電話中的人說:“邢隊,一切準備就緒!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不明,行動嗎?”
“嗯!”簡單地指示之後,他掛斷電話,看向男人的目光忽然變得淩厲,身體的肌肉也隨之繃緊,呈蓄勢待發之勢。
公交車漸漸減速,準備停車,所謂的犯罪嫌疑人站起身來,走到下車的門前。這時,邢遠猛地站起身,走到男人身邊,問:“你要去火車站嗎?”
男人警覺地看著他,那份警覺明顯是心虛的表現。
邢遠又問:“這個孩子是你兒子嗎?”
“關你什麼事!”
男人丟下一句話就要下車,邢遠一把抓住他,說:“等等,我是警察,把身份證拿出來。”
男人聞言一愣,突然用力掙脫他,向車門跑去。邢遠早有準備,腳下一絆,手上一攔,便將男人攔住。邢遠的手猛地伸出,速度極快,男人以為邢遠要攻擊他,下意識用孩子去擋,不想邢遠本就是衝著孩子去的,一伸手便將孩子奪到懷中,男人趁機掙脫,逃下公交車。
然而,男人剛踏下車,還未站穩,一群警察圍了過來,將他按在地上。無論他如何奮力掙紮,也無法動彈。
邢遠轉身將孩子遞給陸瑤,幹淨利落地交代:“抱著孩子,跟我們回去做筆錄。”
“哦。”
看著他果決又敏捷的背影,陸瑤隻覺得一顆冰封已久的心,在一瞬間融成了水,不知流往何處……
(4)
一小時後,雨終於停了。
在姑蘇分局的辦公大廳裏,陸瑤抱著嬰兒坐在椅子上,耳朵一直在聽著旁邊幾個警察的議論。不知是否有意,幾個警察正在全方位地談論邢遠,讓陸瑤對他有了立體化的了解,不僅知道了邢遠是姑蘇分局的大隊長,還知道他警校畢業,能力超群,破了很多的案子,但也因為他全身心都專注於工作,以至於他三十歲還沒有交過女朋友。
最重要的是,他一向潔身自好,與年輕女人的關係從來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時,邢遠審完嫌疑犯出來,聽見他們的八卦,板著臉咳了一聲,問:“筆錄做完了嗎?”
警察們立刻散開,各忙各的,其中最年輕的警察趕緊去倒了一杯水,端著杯熱水笑嘻嘻走到陸瑤身邊,看她的眼神就像看動物園中的珍稀動物。
她低頭接過水杯,輕呡一口,壓了壓驚。
年輕警察在她的對麵坐下來,無比和藹可親地詢問她:“我們做一下筆錄吧?”
她點點頭。
警察依例詢問她的名字、年齡、職業、居住的城市等,邢遠側身靠坐在辦公桌上,沉默地聽著她的回答。當警察問起她和邢遠的關係,為什麼會在看見犯罪嫌疑人時聯係邢遠,她一時語塞了,尷尬地看向旁邊安靜的背影。
邢遠半轉過身,拍拍那位警察的肩膀,問:“今晚想去執外勤嗎?”
警察嘿嘿一笑,立刻換了個問題:“陸小姐,你來蘇州做什麼?”
“旅行。”
“為什麼選擇蘇州,你喜歡蘇州嗎?”他的問題似乎與案情無關,但陸瑤還是很認真回答,“喜歡,蘇州是我最喜歡的城市。”
“那你畢業以後會不會考慮來蘇州工作?最近幾年,蘇州的經濟發展不錯……”
這個問題,她很久以前就曾想過,當時她真的樂意來蘇州工作。可現在,她的答案卻變了:“不會,畢業後,我想回家鄉工作。”
年輕警察瞥了一眼邢遠,陸瑤也忍不住看過去,邢遠側身站著,臉色沒什麼變化,眉頭卻微微皺起。
氣氛正要陷入莫名的尷尬時,一對年輕夫妻跑進派出所,衣衫不整、涕淚橫流的女人一見到她懷中的孩子,一把搶過去,緊緊地抱住。因為衝擊力有點大,陸瑤險些跌倒,幸好邢遠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扶住她的手臂。
看著被驚醒的孩子用雙手緊緊抱住媽媽,口中發出嘶啞的哭聲。孩子的媽媽激動得涕淚橫流,顫抖的雙臂摟著孩子,她不敢太用力,好像怕弄疼了孩子,媽媽的臉貼在孩子的臉上,眼淚流過孩子的麵頰。
看到這一幕,陸瑤承受不住心頭的痛楚,跑出辦公樓,到院子裏拚命地喘著氣。
邢遠一路跟著她出來,看著她蹲在地上,眼淚一滴滴落在地上,那不是感動的眼淚,而是一種無法壓抑的強烈悲傷。
他沒有問她怎麼了,因為他剛才聽見她錄口供的內容了:她沒有父母,她的父母在她十四歲時死於地震,這十年來,她都是一個人生活。
他的腦海中忽然想到她一個人爬過玻璃棧道的樣子,初次聽見她說時,他覺得很好笑,現在想來,那是怎樣一種孤單和堅強。
他說:“陸瑤,我送你回去吧?”
她點點頭,站起身走向他。
這一刻,他第一次有了一種奇怪的念頭,他想用餘生守護一個人,照顧一個人。
(5)
浮生四季的院落裏,有一池荷花盛開,月色蕩漾下,花與葉在水麵搖曳,疊疊蕩蕩,看著熱熱鬧鬧的,卻又莫名有種淒涼的美。
陸瑤被邢遠送到庭院門口,神色已難掩疲乏,過度的勞累和緊張情緒實在讓她的身體吃不消,饑腸轆轆的胃隱隱作痛。邢遠看出她累了,隻說了句“早點休息”便轉身離開。
拖著僵直的雙腿回到房間,陸瑤打開燈,走到窗前看向窗外,邢遠的車絕塵而去,留下一縷久久不散的青煙,纏繞在她心中。
她簡單吃了點東西,走進浴室,讓熱水衝去身上的塵土,以及心中蕩漾的浮塵。
洗完澡出來,已經晚上八點多,陸瑤發現手機上多了一條微信信息:
“休息了嗎?”
“嗯,你到家了嗎?”
“沒有,今晚的空氣不錯,忽然不想回家,想散散步。”
她問:“你在散步?在哪裏?”
“你的樓下。”
其實,陸瑤收到這條信息的時候,已經站在窗前。窗簾微掀,她看見邢遠的車停在樓下,高大的人影靠在車邊,目光專注地看著手機。
她看了很久很久,才回複說:“今天謝謝你了!”
“應該我謝你,你幫我立了功。”
她在手機上編輯了很多條信息,卻又在發送之前一一刪除。正要放下手機,又收到他的消息:“早點休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