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蒼山負雪 浮生盡歇(1 / 3)

年輕時,總免不了做夢,即使天各一方也期盼著與他重逢時,含笑走向彼此。夢醒後,等來了近在咫尺的重逢,卻隻淺淺含笑,擦肩而過,永不回頭。

(1)

光陰流轉中,我們總會遺忘一些看來很平凡的人,即使曾經熟識過,也慢慢在記憶中淡去,比如年少時的某個朋友,中學時的某個同學。當無意中翻起同學錄,看見陌生的名字,仍無法在腦海中搜尋出她的容貌。

沈青雪就是這樣一種女孩,不,確切地說,高中時期的青雪是這樣的,平凡的長相,平凡的家庭,平凡的學習成績,正是那種我們總是想不起名字、記不清長相的同學。即使我與青雪有過半年的同桌之緣,如今我對她的樣貌也已記不清了,所以多年後,我們在醫院的病房裏重逢時,我幾乎認不出她。

清晨,我一如既往地查房。

“你別這樣一副世界毀滅的表情行不行?不就是得了個癌症嗎?這年頭,自然環境這麼差,誰不生個病,誰不住個院……”我剛走到VIP病房門前,便聽見有個男人用輕鬆無比的語氣說,“雖然,你這個病稍微嚴重了點,可也能治啊!大不了治好了再得,得了再治,不是什麼大事。快來,先吃點東西,這是我早上五點起來給你煲的海參排骨湯,嚐一嚐。”

我這麼一個旁觀者都被一大早煲湯的暖男感動到了,我以為被他如此體貼照顧的病人必定熱淚盈眶,不想他的話音剛落,一個女人不耐煩的聲音便響起:“我已經夠煩的了,你能不能讓我清靜會兒?海參排骨湯放下,你給我去公司開會去!”

“離會議開始還有一小時,不急,我看著你吃完東西再走。”

“我對著你……食難下咽!”

聽了這番對話,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些年來,能讓我在病房笑出來的人並不多。

推開病房門,我看見了剛剛說話的男人,他大概三十多歲,體格健碩,濃眉大眼,下巴上留著點青色的胡茬。他不是那種非常養眼的帥哥,但眉宇間的笑意卻有一股天塌地陷也砸不死他的氣魄,一看就是那種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人。

男人見我進門,立刻換上肅然的表情,鄭重地看著我。

我走到病床前,病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身上披著一件駝色的羊絨外套,妝容精致。可能是化了妝的緣故,她看上去精神狀態非常好,皮膚細膩柔潤,幹練的短發一絲不亂,高冷的麵容透出從內而外散發出的自信,光彩照人。

我依稀感覺她有點眼熟,正在腦中搜尋相似的麵容,忽聽她驚異地叫出:“小冰?!”

我這才想起她正是我的高中同學——沈青雪。

青雪一邊驚喜地對我揮揮手,一邊不耐煩地推了推身邊的暖男:“你快點走吧,把座位讓給我老同學,我們要敘敘舊。”

“老同學?那太好了!”暖男一把握住我的手,快速而有力地握住,“你好,你好!我叫謝煒,是青雪的朋友,很好的那一種。”

“你好!我是青雪的高中同學。”我被動地跟他握著手,忍不住思索起“很好”這個形容詞的內涵。

寒暄完畢,謝煒便迫不及待地問:“你跟楊主任應該很熟吧?我聽說他是一個專治腫瘤的老專家,國際知名,我托了關係送他紅包,他怎麼都不肯收,你有什麼辦法嗎?”

“楊主任從來不收紅包,你如果想找他看病,直接拿著病例去找他谘詢就行了。他對待病人,向來不分遠近親疏。”

“真是這樣啊?前兩天我哥們這麼跟我說,我還以為是他故意搪塞我。既然這樣,那我開完會就去楊主任的辦公室找他。”

“今天別去了。他去北京參加一個專家會診,要後天回來。”我看一眼青雪,接著說,“你不用心急,等青雪的檢查結果都出來,我會去找楊主任討論治療方案的。”

“太好了。這年頭,還是老同學好啊!”他回頭對青雪滿臉堆笑說,“有你老同學我就放心了,我去開會,你們好好談談心。”

青雪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快走。

走到病房門外,他又回頭推開即將合上的房門,對青雪喊道:“別忘了吃海參,多吃點。”

“……”青雪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直接無視他。

我坐在青雪身邊,由衷的讚歎:“你男朋友對你真好?”

她急忙搖頭:“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合夥人。五年前,我們合夥開了一家醫藥代理公司,商場如戰場,我們這對戰友,自然感情濃厚些。”

“合夥人?哦……看來是我誤會了。”我頓了頓說,“不過他對你真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青雪隨口說了一句,便轉移話題問我,“我聽說你在日本大阪大學留學,什麼時候回來的?”

“兩年前回來的。”我說,“回來以後就在這裏做醫生,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裏遇到。”

“是啊,世事難料!八年不見,再見麵,我竟然得了這個病。”我剛想開口安慰她,她忽然釋然一笑,“不提這些鬧心事,我們難得見麵,還是敘敘舊吧。”

(2)

高中畢業八年了,很多事我已經記不清了,如今細訴起來,一些模糊的往事倒是又在記憶中變得清晰。我記起那時候青雪不愛聽課,上課時總在繪畫本上細心勾勒人物的線條,馬尾辮落在白紙上,半掩去畫筆下帥氣的側臉——那是穆山的臉。

不管歲月如何磨礪,我們似乎總會清晰地記住一些特別的人,比如高中時代那個高大帥氣,學習成績好,情歌唱得特別動情的男生。即使他唱得隻是通俗歌曲,不懂任何演唱技巧,卻能憑著天賦像模像樣地模仿出原唱的味道。

穆山就是這樣的男生。在班級的跨年晚會上,他站立於燈光璀璨的舞台正中,唱了一首當下最流行的情歌。深情的歌聲滿教室蕩漾,一往而深,深深刻在眾多懵懂少女的腦海中,久久不絕。

青雪正是眾多懵懂少女中的一個。

青雪喜歡穆山,大家都知道,包括穆山。因為高二的某一天,她的速寫本掉在地上,被班裏一個特別鬧騰的男生撿到,公之於眾,於是大家都看見了畫本中的穆山——

他站在舞台上,深情款款唱歌的樣子;

他坐在窗邊,認真解題的樣子;

他在籃球場上,躍身投籃的樣子;

放學路上,他幫陌生同學修理自行車的樣子;

還有運動會的長跑項目中,他在最後一百米,咬牙堅持的樣子;

還有漫天雪花時,他獨自前行的背影;

速寫本上的每一筆都是細致入微地描摹,刻畫著那一份傾注全部的愛慕。時至今日,我仍覺得那些畫畫得特別好,穆山的眉目和神情鮮活生動,讓人欲罷不能。

情竇初開的年華中,埋藏心底的暗戀被曝光,青雪隻羞澀了半日,便踏上公然追求穆山之路,這一路,她追得勇往直前。這場愛,她愛得就像一個沙場征戰的前鋒將士,不顧一切地衝鋒陷陣,縱然傷痕累累,也不肯退縮。

記得有一次,穆山作為優秀學生幹部去參加了學校組織的社會實踐活動,青雪聞訊,立刻主動向老師申請參加這個實踐活動,口口聲聲要像優秀學生學習,老師當然不會拒絕如此積極向上的好學生,欣然準許。

於是,社會實踐過程中,她找一切機會和穆山聊天,用她連夜惡補的心靈雞湯,同穆山暢談理想,解讀人生,居然跟穆山聊到了夜半三更。

高二的寒假,穆山去一家連鎖快餐店打工,青雪也去打工。打工時,如若穆山臨時有事,她就積極主動代班;穆山做不完的工作,她積極主動施以援手;穆山遇到麻煩的客人,她更是積極主動幫他扛下來。

天長日久,不但穆山對她非常感激,快餐店的老板娘也對她讚不絕口,每逢節假日便會主動打電話讓她去打工。

還有一次,穆山報名參加奧數競賽,數學隻能勉強及格的青雪也交了報名費。然後,她積極參加各種奧數補習班,和穆山在補習班“偶遇”,共同討論問題,共同備戰比賽,最終,穆山拿到第三名,青雪居然得了第二。

從此,穆山對青雪另眼相看。

不久後,穆山過生日,那是個夏天,青雪背著鼓鼓的小背包去了商場,在櫃台前打開包,裏麵裝了滿滿一包的錢。這是她存了一整年的零用錢,大都是十元、二十元的麵值,甚至還有一些五元的。她用自己存了一年的零用錢給穆山買了一台當下最流行的MP3音樂播放器,存進一首動人心弦的《我願意》。

十五六歲的我們,擁有的太少,能付出的更少,可那時的我們總是願意付出擁有的全部去愛一個人,即使什麼都換不回,也從不會去計較得失與結果。

(3)

高二期末考試的那天,青雪提前交卷,拿了把雨傘在教學樓門口等待,斜雨疾風中,她寧靜等待。當遠遠看見穆山拿著一把雨傘從考場出來,青雪立刻將自己的雨傘借給了旁邊等雨停的女生,雖然她根本不認識那個女生。

那天,青雪和穆山撐著一把藏藍色的雨傘,走在淅淅瀝瀝的小雨裏,他的大半身子都被淋濕,而她的裙子上隻淋了幾點雨滴。後來,青雪將這個唯美的畫麵永遠地保留在她的速寫本上,每一滴雨滴在她的筆下都滲透出甜蜜。

自此以後,青雪的速寫本上多了許多唯美的畫麵。比如,學校附近的圖書城裏,他們一起討論奧林匹克數學題的解題方法,肩挨著肩,頭碰著頭……

春雨洗禮後的青山,點點蒼翠,他拉著她的手攀爬於陡峭的山路,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疲憊和恐慌,臉上都是歡欣……

夜晚寧靜的校園裏,他們一起坐在花壇找星星,那時的天空還沒有霧霾,牛郎織女星閃爍著動人的光芒……

班級裏的很多同學都認為青雪和穆山並不相配,背地裏對他們評頭論足。青雪從不在意這些,她說她要努力學習,將來考上名牌大學,工作於摩天大樓中的跨國企業,住在傍水而建的豪宅裏,這樣她就可以配得起穆山。

或許,每個女孩在不諳世事時都會有過這樣天真的夢吧。等到披荊斬棘度過高考,稀裏糊塗混過大學,經過幾年沒完沒了的加班,依然刷著月月歸零的工資卡,才會幡然醒悟——我們隻不過是凡塵俗世中的一粒塵埃,無論多麼努力,我們的存在與消失,都激不起這個時空中的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