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雪的夢比別人醒來的要早些,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夏去秋來,吳莎莎出現了。吳莎莎終結了青雪天真的夢。
吳莎莎是隔壁班的女生,長相漂亮,身材高挑,最質樸的校服在她身上都能穿出優美的曲線。她的美就如同夏日的薔薇花,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蠱惑得青春萌動的少年們流連忘返。
高三的上半年,正是青雪為了美好的將來努力奮鬥之時,穆山遇上了吳莎莎。之後,有穆山的地方,學校的操場上,穆山回家的路上,還有穆山經常去的圖書城裏,總能看見吳莎莎美麗的身影。
那段時間,青雪的速寫本不知道放在哪裏,我再也沒見過,她與穆山也漸行漸遠。等到快畢業的時候,他們已經形同陌路,即使麵對麵遇上,也隻是擦肩而過。
這段年少無知的感情裏,青雪輸給了吳莎莎,輸在哪裏,說法不一。
有人說,因為吳莎莎漂亮,男人總是無法抗拒漂亮的女人。
有人說,因為吳莎莎唱歌好聽,男人總是想尋覓一個知音做伴侶。
有人說,因為吳莎莎對穆山更好,男人總是容易被女人感動。
吳莎莎說:因為我與很多男生交往過,我知道他們最抗拒不了什麼樣的女人。
後來有一天,青雪對我說:“因為我們都沒長大……”
年輕時,我們總以為愛一個人,就要全心全意地愛,從清晨睜開眼睛開始,到深夜閉上眼睛睡覺,想的念的就是那個人,而那個人想的念的也必然是自己,這才叫真心相愛。然而,這世間一個人真心地愛著另一個人已是難得,兩個人真心相愛,太難了。
後來,穆山考上了S市的大學,吳莎莎為了和穆山在一起,選擇了一所S市的專科學校,而青雪考上了一所北方的大學,學的是市場營銷專業。
青雪從不跟高中的同學來往,有個同學偶然間看見她,說她畢業後沒有找到穩定的工作,住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單間裏,每天騎著一台破舊的電動車去各大醫院推銷藥品。聽起來,生活對她似乎毫無憐惜之情,可生活又憐惜過誰,對誰有過厚愛呢?
(4)
時隔八年,青雪變了很多,她說那是因為她經曆了太多。
青雪告訴我,她和謝煒是大學同學,畢業後兩個人一起創業,做醫藥代理。他們吃過很多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無休地向各大醫院推銷藥品,在零下三十度的冰天雪地中推著三輪車給人送貨,也在四十度的高溫下連續跑了五家醫院。
經過多年的奮鬥,他們現在已經是幾家知名藥廠在華東地區的總代理,利潤非常可觀。如今的她,成為了別人眼中成功的女人,工作於摩天大廈,居住在依山傍水的豪宅,可是她尋不回那段最好的時光,再也遇不見那個讓她心動的人。
提起過往,青雪的神色依舊露出一絲悵然,她說:“記得那時候,我們的班主任總說:十六七歲的小屁孩,懂什麼叫愛情?腦子一熱就是‘愛’了,還日思夜想,茶飯不思,幼稚至極!”
她苦笑了一下,接著說:“現在,我們長大了,成熟了,懂得保護自己,學會判斷一個男人是不是渣男,偏偏腦子也熱不起來了,遇到再好的男人,也終究不會日思夜想,茶飯不思了。”
聽她如此說,我想起自己日思夜想愛一個男人的時候,那時候明知他是渣男,也還是腦子一熱,便愛得如癡如醉。現在,提起感情,血液裏都透著冷。
所以說,談戀愛還是要趁年輕,至於結婚,那就要各安天命了!
青雪問我:“畢業後,你見過穆山嗎?”
看出她的在意,我如實相告:“見過一次,大概三四年前。”
“他……變了嗎?”
“他……”我仔細回憶見到穆山的場景。
三年前的一個冬天,我逛街時偶然碰見過穆山,穆山沒什麼太大變化,還是很帥氣,身邊的吳莎莎也還是很漂亮。時值隆冬,寒流來襲,吳莎莎隻穿了一條短裙,雙腿用一雙絲襪禦寒,毫不吝嗇於把自己的纖細長腿展示給眾人,真是我見猶憐。
穆山看見我,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聊了幾句,在整個聊天的過程中,吳莎莎緊緊摟著穆山,好像她一鬆手,穆山就會被我拐跑一樣。
看她警惕的神色,我也沒有興致多說什麼,借口說有事便走了。
現在,回想起吳莎莎緊張在意的神色,再看看眼前從容自信中帶著些許落寞的青雪,我不由得輕歎一聲,答:“他的變化不大。”
“哦。”青雪緩緩轉過頭,視線避開我,說,“畢業後,我沒見過他,我也一直沒想過要見見他。但是自從得了……這病,我忽然想見很多人,特別是他,我想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對她說:“穆山過得很好,她已經結婚了,就在兩個月前。”
青雪的目光立刻移回來,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驚訝,有疑惑,也有濃重的失落。她想說什麼,唇張合了多次,才發出聲音:“是吳莎莎嗎?”
我點頭。
她忽然笑了。
她說:“他們真的在一起了,我還以為……”後麵的話,她再也說不出來。
雖然她努力在掩飾,我看得出,穆山依舊是她無法放下的過往。
(5)
我和青雪聊了一會兒,我繼續去查房,回到醫生辦公室時已經十一點多。我意外地看見了謝煒,他坐在醫生辦公室門外的長椅上,手中拿著厚厚一疊的檢查單。他看了一會兒檢查結果,抬頭張望一眼,一見到我,他立刻站起來。
“薄醫生,你有空嗎?我想跟你聊聊青雪的病情。”
“有空,你進來吧。”我接過他手中的檢查結果,帶他走進辦公室,因為是午休時間,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
謝煒進門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一直沒有說話,等著我把所有的結果都看完。
青雪患的是彌漫大B細胞淋巴瘤,中期。原本這種癌症的死亡率非常高,但最近幾年,有一種靶向性治療新藥的問世,治療這種癌症非常有效。近兩年,彌漫大B細胞淋巴瘤的存活率已經提升到百分之五十。
雖然這個治愈率在癌症裏已經算是相當高的,但對所有病人來說,生與死,依然是個未知的結局。而且,治療過程要經曆八到十次的化療,可能還要配合造血幹細胞的移植,這個過程其實是生不如死。
合上病例,我又不自覺揉揉劇痛的額頭。
“薄醫生,我聽說楊主任治愈過很多患有這類淋巴瘤的病人,是真的嗎?”謝煒試探著問我。
我點點頭:“的確治愈過很多人。”
他忙問:“我聽說這種的病治愈率是百分之五十,你們醫院能達到這個治愈率嗎?”
“每個病人的情況不同,一個統計數據不能代表什麼。”
他低頭片刻,才抬起頭,我依稀看見他的眼角有淚光。他說:“我不管治愈率到底是多少,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存活率,我也要讓青雪活下來……你告訴我,我需要做什麼?隻要我能做的,我什麼都願意為她做。”
我告訴他:“你什麼都不能為她做,疼痛和恐懼都隻能她自己承受。”
作為一個腫瘤科的醫生,這些年,見過太多病人在生死邊緣的掙紮,我最不願意承認又不得不接受的一個事實就是——生死由命!
可是謝煒告訴我:他不信命,青雪也不信。
之後的半年,青雪做了八次化療。
我從沒做過化療,不知道那種疼到底有多深刻,隻記得有個病人說過:化療的疼痛就像用刀子在血管裏攪動,痛不欲生。
我想,青雪在化療過程中一定非常疼,否則她不會把床單都撕爛了,嘴唇咬得鮮血淋漓,但她從未喊過一句疼,也從沒見過她掉一滴眼淚。
每次青雪疼得渾身發抖時,謝煒都坐在她的床邊,握著她的手,給她講公司裏的事情,講這個月的銷售業績,告訴她公司裏哪個新員工業績最好,或者告訴她,公司又代理了哪一個新藥。
青雪咬牙聽著,不是不想說,而是說不出話。
第八次化療的過程中,青雪的衣服全都被汗水濕透,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人,她虛弱地靠在枕頭上,呼吸都有些艱難。
謝煒心疼得不忍看下去,說要去樓下抽根煙,便匆匆離開了。
他走後,青雪顫抖的指尖抓住我的手,勉強地說了幾個字:“昨天,我見到穆山了。”
我坐在她身邊,勸她說:“什麼都別想了,好好休息吧。”
她點點頭,指尖拂過憔悴的臉,眼淚就順著她的指尖往下流。經曆過這麼多次化療,她從未哭過,這一次,她卻哭了。
她和我說了很多,她說那時候,雖然穆山和吳莎莎走得很近,她寢食難安,但她沒有去質問穆山,她選擇了相信——相信她和穆山是真心相愛,相信穆山隻把吳莎莎當朋友,普通朋友。
她曾親眼看見穆山和吳莎莎在學校的花壇邊親密地聊天,雖然是夜晚,天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她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假裝自己很快樂,假裝自己和穆山是幸福美滿的一對情侶,因為她愛穆山,愛得卑微。
她努力去忍耐,以為隻要忍一忍,穆山就會慢慢看清自己的心。她可以給他時間,等他清醒過來,哪怕這等待像一碗苦藥,讓她難以下咽。
最終,青雪沒有等來穆山的清醒,而是眼看著他漸漸彌足深陷在吳莎莎的溫柔陷阱中。臨近畢業時,青雪聽人說穆山報考了S市的大學,她立刻想起很久以前,晚自習放學,穆山牽著她的手送她回家,他問她喜歡哪個城市,她想都沒想就回答:“S市。”
穆山說:“好,我們一起考S市的大學。”
她以為穆山報考S市的大學,是因為心裏還有她,她從來沒有那麼開心過。她滿懷希望地到處找穆山,她的腳步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她能感受自己那顆因為興奮而跳躍的心即將呼之欲出。可是,她看見吳莎莎時,整顆心都靜止了。
她在吳莎莎的班級找到了穆山,彼時,穆山和吳莎莎挨著坐在一起,吳莎莎雙手抱著他的手臂,穆山看著吳莎莎,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