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能讓靳先生與病魔抗爭五年的,除了他的信仰,還有這一份心靈深處的溫柔。
(2)
我去辦公室,用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熱水,走到樓梯間。
“陳阿姨,”我坐在她身邊,將手中的熱水遞給她。
她接過水杯,說了聲:“謝謝!”
“需要我做什麼嗎?”我輕聲問她。
喝了一口水,她忽然停下來,轉過頭問我:“薄醫生,老靳說他明天下午要去北京出差,我擔心他的身體撐不住,你能給他開點藥嗎?”
“明天下午?出差?”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明天上午還要做化療。”
“他想做完化療就出差。”
“什麼!?”我想都沒想便一口拒絕,“他絕對不能去。”
靳太太沉默了許久,抬起頭,用一種懇切的目光看著我,我以為她會說:你幫我勸勸他。
可是,她說出口的話卻是:“你讓他去吧,這個會議對他真的非常重要,他如果不能去,他會很難受的。”
我張口結舌好一陣,才說出話來:“那個會議有多重要?比他的生命還重要?”
靳太太苦笑著點點頭:“對他來說,是的。”
我再也無話可說,隻覺得像是吞下了整個檸檬,滿心都是酸楚。
第二天,靳先生做完了化療,他隻略躺了十分鍾,便咬牙忍痛爬下病床。
我問他要去哪,他告訴我,他要去北京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必須馬上去機場。
我剛要說話,靳太太拉住我的手說:“薄醫生,你別攔著他了。他想做什麼就讓他做什麼吧。”
“可是……”
“我陪他去北京,我會好好照顧他的。”
“……”我沒再阻攔,眼睜睜地看著靳先生步步艱難地走出病房的門,剛走到走廊,他腳下一軟,摔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靳太太趕緊過去扶他,他艱難地用手臂支撐著地麵站起來,在靳太太的攙扶下,倚著牆壁,慢慢走向電梯。
我並不是一個喜歡打聽病人生活和工作的人,但這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會議,對他如此重要,比他的生命都重要。
這個問題,我在半個月後終於忍不住問了,雖然我知道自己不該問,可我確實忍不住了。因為,我和靳先生預約的化療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他還是不見人影。
我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他的手機始終處於關機狀態。最後,電話終於打通了,我焦急地問他是不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怎麼還不來醫院?
他回答我:“對不起,薄醫生,我還在開會。”
“開會?”我的心窩一陣刺痛,聲音不禁變得尖銳,“您預約了要來做化療,您不記得了嗎?”
“我記得,可是會議還沒結束,我要晚點才能去醫院。”
我咬牙,又咬牙,最後還是問了:“靳先生,您能告訴我是什麼會議,這麼重要嗎?”
他猶豫了一下,告訴我:“是一個科研項目的評審會,我是項目負責人,我不能離開。”
“科研”這個詞彙離我已經很遠了,但也並不陌生。畢竟,我身邊有很多人都去讀博士,做科學研究,我也經常看見所謂的專家在媒體上頻繁活躍,發表各種讓人費解的言論。
靳先生的職業似乎很重要,但我還是無法理解,他的工作真的重要到必須要一個垂死的病人去參加嗎?以靳先生的心髒狀況,他隨時可能死亡。
“對不起!”靳先生很抱歉地說,“我這邊的會議還要晚點結束,您如果有事……”
“我沒事。”我急忙說,“您安心開會吧。我在醫院等您,不管您幾點來,我都等您。”
他笑著說:“謝謝!給您添麻煩了。”
“我應該做的。”我不是客氣,我是真的覺得這是我應該做的。
一個身患癌症的病人還可以堅持在工作崗位上,我這個醫生,多等幾個小時又算什麼?
(3)
那天晚上,他十點才趕到醫院,我為他做了個簡單的檢查,準備第二天一早為他做化療。不料,當天晚上十二點,靳先生的病情惡化,陷入昏迷。
楊主任搶救了整整五個小時,才將他從死亡線上搶了回來,他在昏迷一整天後,恢複了意識。經過檢查,是因為癌細胞轉移到心髒,導致積水,他的心髒隨時可能停止跳動。此時此刻,任何的治療都沒有意義了,他隻能留在重症監護室,密切觀察。
即便如此,每個午夜,重症監護室裏的燈依舊亮著。
我走進重症監護室,看見靳先生無力地靠在床頭上,膝上放著電腦,他一隻手扶著電腦,一隻手撐著枕頭,勉強睜開的眼睛緊緊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項目申請書。我看不懂項目的內容,隻瞄見碩大的兩個字“秘密”。
我憂心忡忡地提醒他:“靳先生,您該休息了。”
他對我笑笑:“我已經不需要休息了,我很快就能好好休息了。”
“……”看著他的笑容,我的眼淚再也抑製不住,含淚走出重症監護室。
我不想再勸他了,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他有權利選擇如何度過。
我去辦公室倒了一杯熱水,走去樓梯間。靳太太果然還坐在樓梯間發呆。
我把熱水遞給她,說:“陳阿姨,你也累了,該去睡一會兒了。”
她搖搖頭,滿眼無助地望著我:“薄醫生,他撐不了幾天了,我想讓兒子回來看他最後一麵,可他就是不同意。我兒子在外地工作,如果再不回來,怕是來不及了……”
我知道她一向尊重靳先生,一切都希望如他所願,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骨肉分離,痛如抽筋剝骨,若是連最後一句道別的話都來不及說,逝者已逝,生者將背負多深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