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我沉默,又繼續問:“恕我冒昧,我聽人說,你原本在日本留學,因為父親生病,休學回來照顧他,是嗎?”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實回答:“是的。原本我爸爸也怕我擔心,一直瞞著我,是我的一個朋友偷偷告訴我的,我想,我一輩子都會感激這個朋友。”

靳太太說:“謝謝!”

“別客氣,很晚了,您快點去休息吧。”

送靳太太回了病房,我才回辦公室安心睡覺。

清晨四點多,我入夢不久,便被巨大的砸門聲吵醒。

“薄醫生,救命,救命!”淒厲而絕望的求助聲讓我陡然清醒。

我以最快的速度滾下床,兩步跑到門前,打開門。

靳太太撲倒在我麵前,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衣擺,聲音顫抖不止:“他又昏迷了……救他……救救他吧。”

我一邊喊著護士準備醫療器械和藥品,一邊奔向重症監護室。

靳先生躺在床上,生命體征還有,人已陷入重度昏迷。

靳太太驚慌地追問我:“薄醫生,你一定要救救他,就讓他清醒一會兒也好。我已經通知兒子了,他今天就能回來了……你讓他們再見最後一麵吧……”

麵對靳太太哀求的期盼,我隻能回答:“我會盡力!但您要做好心理準備,他蘇醒的可能性很小了。”

她無言地抓著靳先生的手,悲慟欲絕之時,眼中已無淚,口中已無言。

這已經是靳先生第三次昏迷,他的全身性的體質症狀損傷嚴重,身體的機能幾乎全部遭受癌細胞的侵襲。我盡了全力,能用的藥都用了,能搶救的方法都試遍了,最終,靳先生沒有醒來。

他床頭的項目書已經完成了,而他也好好地休息了……

他的兒子從香港回來時,已經太遲了。

他一直在追問靳太太:“為什麼不告訴我呢?五年,為什麼病了五年都不告訴我?”

“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早一天也行,我至少能再跟他說一句話……就算看我一眼也好……”

靳太太沉默著坐在床邊,隻是搖頭。

守在父親冰冷的屍體旁,他失聲痛哭過,喃喃自語過,也嘶聲揭底地吼過,可惜什麼用都沒有,他喚不醒彌留之際的父親,安慰不了悲痛欲絕的母親,更加無法釋放內心的壓抑和悲傷。

靳先生走了,蒼鬆啜泣,天地悲愴,輕音低回,親朋落淚。他最後留在人世的是一份項目申請書,而對他的愛人、孩子、朋友,未留下隻字片語。

(4)

兩天後,我參加了靳先生的葬禮。

當我看到花圈擺滿了他的周圍,他的靈堂前站了近千人,每一個從他遺容前經過的人,都掩麵而泣,我被那種場麵震撼了。

葬禮上,我站在一眾從未相識的人中間,默默聽著他的悼詞,那是我聽過的最沉重的悼詞。

原來,靳先生是一位非常偉大的科學家,30年來,他在科研工作中,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完成了國家多個型號攻關任務,也為國家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人才。

最近幾年,他長期受到病魔的侵擾,但他卻以超負荷工作的方式與病魔頑強抗爭。親朋好友們不了解他的病情,隻看到他日漸消瘦,以為他是太累了,都勸他減少一點兒工作量,注意休息。

他卻什麼都不說,隻笑言:“隻要工作,我一點兒也不感覺到累。”

有一段時間,為了加快項目研製進度,靳先生連續出差一個多月,油盡燈枯的身體已經熬不住了,可他還是堅持要出差,他說:“不是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工作……我活著而不去努力工作,生命就沒有了意義!”

就連生命的最後一天,他還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給同事們打電話,安排項目答辯事宜。

“靳先生,這一次離別,我們是真的永別了。這一別,對您來說,猶如燃燒的紅燭化為

一縷青煙,隨風飄飄行萬裏;而對於我們來說,這一別,卻猶如九天外的時空隧道,近在咫

尺,卻又遠在天邊……”

聽著這一番因淚流不止而哽咽的悼念詞,我仿佛看見了三年前初見時的靳先生,那是他腸癌手術的第三年,定期檢查的結果顯示,癌細胞擴散到了肺部。

我向他陳述檢查結果時,他垂下臉,目光黯然地低語了一句:“時間不多了,希望能來得及把項目完成。”

時隔三年,我清晰地記得他那一刻的麵容,斯文而儒雅,隨和又剛強。

走過他的遺體,瞻仰他最後的儀容,我仿佛又看見他在化療之後,咬牙忍痛爬下病床。因為疼痛和身體的虛弱,他舉步維艱,最終摔倒在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麵上,他艱難地用手臂支撐著地麵站起來,扶著牆壁慢慢走向電梯……

那時,我想不通什麼會議比生命重要,現在我懂了,那不是一個會議,那是一個科學家至高無上的信仰。

我也想起他離去前的一天,我看著他寫完項目書,問他:“靳先生,您還需要我為您做點什麼?”

他搖搖頭,對我說:“你知道嗎?我是真的舍不得,舍不得我還未完成的工作,舍不得離開我的課題組,舍不得離開朝夕相處的同事,舍不得離開刻苦求學的研究生,我也舍不得我太太和兒子……可是,來不及了,我能做的隻有這麼多了……”

(5)

生命給了他最後的期限,他便在這最後的期限裏盡其所能,做了更多更多有意義的事。

我們很幸運,生命給我們的期限似乎很長,有幾十年,而我們用這漫長的時間,去做了什麼?

去等待一個明知不會回來的人?

去深愛一個明知不該去愛的人?

還是,在這個浮華的社會中追名逐利?

我們似乎早已忘記了信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