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瓦城上空的麥田(7)(1 / 3)

往回的路上他告訴我,他心裏最牽掛的隻有這個老三了。他說他李城快三十了,他的房裏如果晚上總是睡著一個人,那他以後就難了。我說難不難是他的事,他們連你都不認了,你還管他幹什麼呢?他就說,這你就又不懂了,再怎麼說,他總是我的孩子吧,我心裏不掛念他,誰掛念他呢,他媽媽沒有了,他的哥哥和他的姐姐,他們這樣沒心沒肺的,他們還會想著他嗎?

這老頭真他媽的不可理解。

人心其實都是不可理解的,但人心都是肉長的,就連李瓦他們也是這樣。李瓦他們的心也不是那種完全的木頭,真的不是。在他們的心裏,他們的母親死了,他們的父親他們也以為死了,他們真的很傷心,他們真的感到他們是有錯的,他們不知道如何才能彌補他們的過失。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都會在桌上多放兩個飯碗,多放兩雙筷子,喝酒的時候,還給父親也滿滿的倒上一杯。每一家的電視機旁,都放著父母的照片,都鑲在那種很高檔的鏡框裏,照片的前邊,就是父母的靈位。進門的時候,都會首先走到父母的麵前,默默地看一看;出門的時候,也是首先走到父母的麵前,默默地站一會,然後才轉身出門,然後,輕輕地把門關上,而且關門的聲音都比以前小了,像是聲音大了會吵著了父母,他們總是把門輕輕地帶上,可能是輕輕地帶上了,那門還是響,他們就在鎖頭那裏抹上一點臘,在門的活頁上滴上幾滴油,讓門的聲音慢慢地小下去,最後幾乎是沒有了響聲。這些都是後來我和李四親眼看到的,而且是李四自己發現的,他先是懷疑他們的門,怎麼都不像以前會發出梆梆的響聲了,畢竟,李四是有經驗的,他把門上的活頁,一個一個地看了,還用手去摸,摸得手指上都是油。頭一次,他是在李城家裏看到的,他當時看著手上的油,淚水就下來了。我不知道他的心裏當時是怎麼想的,我沒問他,我隻是對他的這種說法表示有點懷疑,我說你憑什麼以為這活頁的油,就是為了不讓門的聲音太大,而不讓門聲響得太大,又是為了不驚動他們的爸爸媽媽,為了讓他們好好安息呢?

但李四說,你不用懷疑。

他說我知道。

有一件事,我倒是完完全全地相信,那是豔豔當麵告訴我的。

她說,她母親每天深夜開車回來,臨睡前,都會走到她姥爺和姥姥的麵前,然後默默地說著:

爸,

媽,

我累了,

我要睡了,

我要關燈了,

你們也好好歇著吧!

說完了默默地鞠上一躬,然後再把燈慢慢地關上。

她說她媽媽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這樣,而每一次都讓她十分的感動。

我當時隻閃過一點點的懷疑,我說真的嗎?

她說當然是真的。

我便在腦子裏把她母親那種默默的樣子默默地想象了一遍,並在嘴裏默默地念道:爸,媽,我累了,我要睡了,我要關燈了,你們也好好歇著吧!就這麼剛一念完,我還來不及在想象中把燈慢慢地關上,我的眼睛忽然一熱,我悄悄地被感動了,我差點要落下淚來。

豔豔和我曾有過一次親密的接觸,當然,我說的這種親密不是你們說的那種親密,而是她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在我的大腿上踢了一腳,一共踢了我兩腳。

是她自己找到我的,因為我和李四,我們倆偷偷地打開了他們家的房門。

那是李四忽然想到的一個絕招。有一天,我回家的時候,看見他蹲在住棚的門前等我。他說他的鑰匙丟了,我當即就告訴他,丟了也可以進啊,你用不著這麼等著。我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我用我父親的身份證輕輕一插,就把鎖頭打開了。

他一看,兩眼就驚奇地大了起來,他拿過身份證不停地看著,摸著,他沒想到那身份證竟然還有那麼大的用處。

突然,他喊了一聲,有了!

我問他什麼有了,他竟不說,隻拉著我,讓我跟著他走。我沒想到他要拉我去幹什麼,直到我們悄悄地摸到了豔豔家的門前,我還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我不知道那就是豔豔他們的家。在那之前,我沒有去過。直到他用我父親的身份證打開了豔豔家的房門,一眼看到了電視機旁的他和他老伴的遺像,我才大吃了一驚。我這時才發現,李四膽子真大。他要是在路上把這個想法告訴我,我會死死地拉住他,我不會讓他去做這樣的事情的。倒不是怕他捅爛了我父親的身份證,不是。我是怕他這種小偷的做法,要是被人發現了,問題可就大了,如果屋裏有人,如果打開房門的時候突然碰著了鄰居出來,結果真是不堪想象。

然而,我們進了一家又一家,而且往返進出了好幾次,我們從來都沒有碰到過哪家有人,我們在樓道上倒是碰到過幾次樓裏的鄰居,但沒有人把我們放在眼裏,我們在開門的時候也碰著有人上樓下樓,但沒有人懷疑我們是壞人,就連一絲懷疑的眼光也沒有。其實他們咳嗽一聲都能把我們嚇得半死,但他們好像見了我們,反而把嘴巴閉上了,閉得緊緊的。

有一天,李四還為此專門問我,他說瓦城人怎麼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