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那警察上來了。他一邊接過李瓦給他的香煙,一邊在我麵前蹲下了身子。
他說,你不就是想讓你的父親不再撿垃圾嗎?你不就是想讓你的父親生活得好一點嗎?從這裏點上說,你還是一個挺孝順的孩子的,你真的很孝順,我們很多人都比不了你呢,但你不能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捧著一幅像你父親的像,你就想到要讓你的父親去冒充別人的父親呀。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可以這麼銬著你,把你送到醫院去,然後給你抽血,然後給你做親子鑒定,到時候,你就等著坐牢吧,你相信嗎?
我相信,我給他不停地點著頭,我說我相信。
其實,我是怕坐牢。別人怕不怕坐牢我不知道,我覺得我這種撿垃圾的,我還是怕的好,我要是一不小心進了監獄,我還怎麼成為瓦城人呢?我父親的理想我怎麼實現?
誰都可以想象,回到住棚後我是如何憤怒的。我把李四狠狠地罵了一頓,然後撿起我的東西轉身走了。我自己離開了我的住棚。我不管他了。我想我一個撿垃圾的,我不能管他那麼多,我管他那麼多幹什麼呢!我說你這個老頭,你也死去吧!你不是想回到你那些孩子的身邊去嗎?做你的夢去吧!沒人要你這頑固的老頭。就為了一個爛生日,你弄得我爸爸死了,弄得你老婆也死了,眼下就隻剩了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的孩子也不要你了,你說你還活著幹什麼呢?你也死去吧!
他埋著頭,沒有做聲。
我說你這個老頭你怎麼就那麼頑固呢?你的孩子們他們不認你,他們是有理由的,因為你已經死了,何況你的死是你自己弄出來的,你怪不了他們。他們當然有他們的不對,可你是他們的父親呀?你怎麼就不能原諒他們呢?有一句話,說是大人不記小人過,你沒聽過嗎?我一個撿垃圾的我都聽說過,你怎麼沒聽說過呢?你怎麼光是知道指責他們,你怎麼就不知道也指責指責你自己呢?
在我看來,隻要他肯把那張父親的臉皮撕下來,他的孩子們會原諒他的。畢竟,他是他們的父親呀!
他卻埋著頭,還是沒有給我回話。
我說我在瓦城撿了快十年的垃圾了,我還沒有撿到過像你這樣麻煩的。
就這一句,他竟說話了。
他說你什麼意思?他的兩隻眼睛有點恨恨地瞪著我。
他說你說我是垃圾?
我當時不知道我是這個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我說我沒說你是垃圾,我隻是覺得你有點讓人討厭了。
可他卻一口咬住了。他說你就是說了,你說你撿了十年的垃圾了可你沒撿到過像我這麼麻煩的,你就是把我當成了垃圾了。
我一下竟不知道如何給他回話了,我說你他媽的李四,你就是垃圾,你的孩子們他們都不要你了,他們把你扔掉了,你說你不是垃圾你是什麼?
我話沒說完,他突然一個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打得我一臉火辣辣的。說實話,我當時真的想給他還手,但我後來忍住了,我沒有把手舉起來。我愣愣地站了一下,我摸了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臉,我說好,好!你不是垃圾,是我說錯了,你的孩子們他們沒有扔掉你,他們還在等著,等著你回到他們的身邊,你自己想辦法吧,你要是想不出辦法你就死在這裏,反正這個住棚我也不要了,我要去米城找我的母親,我不會回來了。
當天,我真的就去了米城,我真的想乘機找找我母親的消息。
我無法想象,後來的李四是怎麼過的。
住棚裏的米已經不多,我猜想,那天晚上的李四,可能是燈也不開飯也不煮,他就那麼黑乎乎地躺著,一直躺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天一亮,他就趕到了瓦城的汽車站,然後在售票的窗口來回地轉圈著,他手裏可能緊緊地攥著一些錢,但不會太多,也許剛夠買一張回到縣裏的車票,也許不夠。他遲疑著,是回去呢,還是繼續留下,留下努力回到孩子們的身邊?最後,他望了望車站上空的白雲,也許他真的看到了白雲了,於是他把錢收進了口袋,轉身又回到了我的住棚裏。
我猜想,後來的李四,肯定是一個一個地出現在了李香李瓦李城他們家的門前,然後一家一家地敲打著他們的房門。他隻是默默地敲打著,他絕對不會做聲,在他來說,他要敲打的也不是他們的家門,而是他們的良心。他等著他們出來,然後,兩眼愣愣地看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