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鬼子悲憫三部曲》
李敬澤《人民文學》副主編
現在是2003年12月,我重讀《鬼子悲憫三部曲》。此時,上千萬民工正在政府的強力介入下領回他們的血汗錢;在美國,中國總理向哈佛大學的學生們發表講演,他說:“不切實保護廣大勞動者特別是進城農民工的基本權利,他們就有可能陷於像狄更斯、德萊塞小說所描寫的那種痛苦境地。”
而在六年多以前,一個名叫曉雷的年輕人死去,他也曾被拖欠工錢,他在與貪婪、欺詐、腐敗,與不義、不公的抗爭中死去。
是的,民工們的激憤與歡呼、政府首腦的政策宣示,這些畫麵和言語幹預著我對《鬼子悲憫三部曲》的重讀,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小說中那些人物的此時此刻,曉雷如果活著,他在想什麼?那個女孩子,她漂流到了什麼地方?是否找到了父親?而那個曾經陪伴孤獨老人的拾垃圾的少年,他正在幹什麼?
鬼子的《悲憫三部曲》由三個中篇組成,《被雨淋濕的河》發表於1997年5月,《上午打瞌睡的女孩》發表於1999年6月,《瓦城上空的麥田》發表於2002年10月。作為編輯,我可能是這三篇小說最早的讀者,而且多次重讀,它們曾經拓展了我的世界觀,使我得以接近和理解“遙遠”的人群--對我來說,他們是遙遠的,遠在我的生活疆界之外--理解他們的生活和心靈,並且意識到那些遙遠的人隱蔽而確鑿地參與了我的“現實”的構成。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在2003年的12月不得不把《鬼子悲憫三部曲》與文學之外生活的壯闊湧動聯係起來,我至今記得在1997年春節前,將《被雨淋濕的河》放在負責終審的韓作榮先生桌上時戰戰兢兢的心情,在那時,鬼子對“現實”的“描寫”是偏僻的、刺耳的、可能“越界”的,所以當老韓斷定這部小說很好時,我真是且喜且憂。
然而現在,當你讀著《鬼子悲憫三部曲》再看看電視新聞,你發現曾經刺耳的聲音已經被主流的聲音所容納,它堂正地進入了這個社會的知覺結構。
--這正是文學的社會力量的例證。中國的小說家們大多已經喪失了對這種力量的信念,他們都準確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們都是“個人”,“個人”的力量太微弱了,他們難以想象寫作會成為一種主動性力量,影響千百萬人的生活和思想。
但是,2003年12月間的“現實”不僅是真實發生的事情,也是一個漫長、執著的講述過程的結果,聲音最初是微弱的、孤單的,漸漸變得嘈切、洪亮,某些事物從公眾的意識和想象的地平線上浮現,成為公眾意識和想象的重要對象,孤單微弱的講述彙集起來,最終改變了我們對“現實”的意識,進而改變“現實”。
狄更斯和德萊塞直接證實了這個過程,當中國總理提到他們的名字時,那些美國青年們想必能夠領會問題的含義,因為這兩位作家以他們的作品參與塑造了那個社會的世界觀,那種被他們說出的“痛苦”已經成為基因般的記憶。
《鬼子悲憫三部曲》同樣屬於這個過程,鬼子以他的敏感、道義激情和剛猛的筆力參與了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公共空間的拓展。
但是,一個問題也同時尖銳地凸顯:當小說和“現實”具有如此直接的對應關係時,小說會不會被“現實”所遺棄?簡單地說,假定所有的民工今後都能公平地獲得他們的勞動報酬,那麼,當我們再看《被雨淋濕的河》時,我們是否仍會被曉雷的命運所激動、所震撼?
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是根本的考驗,其實質就是,他有沒有能力在“現實”的具體議程之中提出更為超越而持久的人生問題?
重讀《鬼子悲憫三部曲》,我相信鬼子能夠通過考驗--
2002年,我曾經談論過《瓦城上空的麥田》:
事情的起因隻是人心中一點微小的麻木:孩子們忘記了今天是父親的生日,他們誰也沒有趕回去為老爹祝壽。
當然,我們都很忙,我也經常忘記我爹的生日,但我認為這不能證明我是不孝之子。但在鬼子這兒,我們就偏偏碰上了一個較真的老爺子,他大發雷霆,興師問罪,從鄉下衝到城裏。故事由此極其曲折地展開,簡單地說,陰差陽錯,兒女們以為老爺子死了,老爺子不得不艱苦卓絕地向孩子們證明他還活著,他是他們的爹。
讀這篇小說,你常常會覺得很“險”,它似乎完全依靠接連不斷的偶然,而在任何一個環節上按說都有完全相反的可能性,隻要哪個兒子或子女腦筋稍一轉彎,就會骨肉相認,皆大歡喜。但鬼子執拗地、堅決地向前推進,他為全部的“偶然”提供了一種“必然”的動力,那就是遍布於生活的壁壘森嚴的猜忌、疏離和冷漠,我們不會轉彎,我們完全被孤獨的、防禦的、警覺的生活邏輯所支配,兒女們躲在戰壕裏,目光如炬地盯著前方出現的這個老人,就像瞄準喬裝改扮、前來偷襲的敵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