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reference_book_ids\":[7260811472559672359,7267077379099462668,698730944352013824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大馬士革的老城裏彌漫著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種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氣味,蓬蓬勃勃地帶出一種世俗的熱鬧。
它把每一塊碎石每一顆彈孔都放大到了極致,青苔和火藥留下的焦痕斑駁交錯,水泥板的斷口在很多年酷陽曝曬和雨水衝刷下變得稍稍有點光滑
無數次從電視新聞播音員的口中聽到“戈蘭高地”的名字,知道它總是和戰爭、和流血、和仇恨聯係在一起,和國際新聞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幾個國家的名字聯係在一起,和世界的同情、不解、疑慮、驚詫、失望聯係在一起,它成了我們記憶中熟悉得像身邊舊物一樣的東西,無論何時隨口說出,都滑溜得如同一塊果凍。
根據敘利亞作家協會的安排,一個冷雨霏霏的上午,我們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五人,分坐兩部國賓車,前往戈蘭高地參觀。季節是在10月中旬,前一天在地中海海濱城市拉塔基亞時,陽光紅豔豔的,穿長袍戴頭巾的阿拉伯婦女撲通撲通往海水中跳著笑著,悠閑開心得像是天天放假。轉頭到戈蘭高地,天就哭了,陰風冷雨弄出一副蕭瑟悲慘的模樣,一個勁兒要為我們的出行營造出陪襯的背景氣氛。
我們這輛車上沒有翻譯。我大致能說一點簡單的英文句子和單詞,司機哈尼會說的英文單詞比我更少,因此大部分的時候我們是靠手語溝通。幸虧作家想像力比較豐富,他想表達的意思我們基本上都能明白。他是個麵色黧黑的中年漢子,14個孩子的父親,最大的兒子已28歲,最小的女兒1歲零3個月。敘利亞人的麵孔比較接近西方人種,哈尼的皮膚卻黑得像炭,嘴唇也厚,使我們一度誤以為他是非洲移民。結果兩天前我們前往一處人類古文字發源地參觀的途中,坐在路邊茶館休息的時候,他通過翻譯告訴我們說,他是戈蘭高地的難民。我不能不說這對我們是一個震驚。記得當時店主正給我們端上一托盤濃香的土耳其咖啡,潔淨的小院子籠罩在巨大桑樹的綠陰之下。遠遠麵對我的是一條眼神憂傷的狗,蘆葦紮成的柵欄邊臥有黑白色相間的貓,兩隻花鴿子咕咕地交頸親昵,鴿子身後甚至還有一隻蹣跚行走的綠色野鴨。茂盛如大樹的美人蕉後,店主的長相奇特的弟妹躲在葉片間朝我們好奇張望。如此安詳寧靜的和平景色,跟我們耳中聽到的“戈蘭高地”幾個字反差之大,仿佛滿場優美的舞曲中突然插進來一段哀樂,令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我記得我們都驚訝地抬了頭,用目光去尋找哈尼的臉。哈尼低垂下頭,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羞澀,像是為他在不經意間驚擾了我們而自責和抱歉。沉默持續了好久,倉促間我們不知道對他的“難民”身分作何種安慰。後來我們中的一個提了一個問題,他問哈尼說:你還想回到你的故鄉嗎?如果可以,你願意不願意回去?哈尼抬起漆黑的手在臉上搓了一把,孩子般燦然一笑,說了一句令我們永世都不能忘記的話。哈尼說:“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隻要聽到回家的消息,我連穿鞋子的時間都不會等,赤了腳,提著鞋,奔回老家去。”當北大的仲躋昆教授翻譯出哈尼的這句話後,在座的人眼睛都微微地有了一點濕潤。高洪波忽然想起什麼似地說,70年前,我們國家“九·一八”事變發生後,那些流亡各地的東北難民們,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情吧?
話說遠了,還是回到我們的戈蘭高地之行上來。中東的天氣很有些陰晴不定,在走近高地之前的一小段時間裏,雨停了一會兒,風卻依然冷冽,把路邊小鎮上的可口可樂廣告牌吹得唰唰地響。偶爾朝遠處不經意地一瞥,卻看到了平生看到的極為瑰麗奇美的景色:近地平線的那一片天空碧藍如海,紅色的山脈逶迤蜿蜒,和緩的山頭上竟然有雪!印象中在這種季節積雪的山頂,應該是海拔極高的地球之巔,然而我們看到的山脈的確不高,而且山的紅色像塗抹上去的胭脂,襯著藍的天、紫的和橙的雲。雲隙中漫射出來舞台燈光一樣的斜陽,使那晶瑩的白雪越發璀璨奪目,似真似幻。雪山之下,一直延續到我們行進的公路,視野中空曠無人,有一點像我們大西北的戈壁,又比戈壁多了些滋潤。不知道這空曠是因為敘利亞人口太少住不過來,還是因臨近戰亂之地無人肯住?抑或是政府有計劃地將人口從這裏撤離?
天空的笑靨轉瞬即逝,陰雲重新密布。忽然看見了一輛白色的標有“UN”字樣的車輛從對麵駛來,唰地掠過,我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叫。同車的人也很激動,李貫通慌忙掏出他的數碼攝像機準備攝影。這是無數次在電視新聞中看到的聯合國維和部隊的車輛啊,莫非我們真的已經走進戰爭狀態之中?漸漸地,白色車輛越來越多,旁若無人地呼嘯來去,時而還有敞蓬的裝甲車,車上穿迷彩服的士兵胳膊搭著機槍座,站成很瀟灑的姿勢,衝我們笑嘻嘻地揮手。我猜不出他們是哪個國家的士兵,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戰爭的意味,倒像是搭乘裝甲車去野餐或者郊遊。在一個同樣標有“UN”字樣的哨所前,忽然躥出來一輛裝甲摩托,車手是戴頭盔穿皮衣的全副武裝的中年士兵,他一言不發地趕過我們這兩輛國賓車,此後一直行駛在前方不遠處,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我不知道他是有關方麵派出來帶路的,還是警衛的,抑或監視的,總之他在此後的全過程中始終與我們若即若離,與我們的教授翻譯和敘利亞作協的陪同都沒有做過一句交談。
就這樣,我們在心照不宣的、稍稍有些曖昧的狀態下,被裝甲摩托車帶進了戈蘭高地維和部隊管轄區。
奇怪的是管轄區內反而有了人煙,路邊三三兩兩見到了零星搭建的水泥房屋,屋前有婦女和孩子,有狗,有晾曬的衣物和開花的草木,稍遠處是長勢不大好的莊稼,低矮的葡萄地,一片一片呈灰綠色調的橄欖樹。所有的植物都長得非常分散,東一塊西一塊,不成氣候,顯出一種倉促、隨意、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的惶然。我真是佩服這些住戶的大膽。在如此荒涼的地區,在“UN”軍車來來回回卷起的塵埃裏,若不是對家鄉和故土的留戀,他們有必要在這裏寂寞地活著嗎?
稀裏糊塗被帶進一個略顯陳舊的院子,停車上樓,迎過來一群表情嚴肅的人,為首的大個子跟我們一一握手,才知道他是戈蘭高地所屬省份的副省長。如此說來,這個陳舊的小院子也該是省府所在地了?省府居然也能夠孤零零地設置在接近前沿的荒涼之地,這倒也是需要勇氣的。我沒有聽清楚該省的省名是什麼,在阿拉伯世界裏,麵對著茫然不識的綿延字母,常常覺得溝通是一件難事。被對方的嚴肅神情感染,我們一言不發腳步匆匆地跟隨著上樓,走進寬大而陰冷的會見室,再繃緊了麵孔分賓主入座。這氣氛的沉重、凝重,使我們感覺很不習慣,好像我們不是民間的作家訪問團,而成了代表國家或者軍方的軍事觀察團。
侍者給我們送上薑汁味的咖啡。跟往常一樣,迎客的咖啡隻用一個酒盅大的公用杯子,從女士開始,侍者倒上半杯咖啡,客人接過去一口喝幹,杯子在手裏晃一晃,再還回侍者手中,對方接著再倒半杯,給下一個客人。最後輪到主人。一隻杯子不洗不涮能沾過十多個人的嘴巴。我搖手表示不喝,並且做出嫌咖啡太苦的表情。侍者驚詫地看我一下,轉而表示理解——女士們總是怕苦的。他把咖啡杯遞給我旁邊的陳喜儒。老陳不能不喝,否則太不禮貌,盡管他對公用的杯子同樣心懷畏懼。在咖啡的輾轉傳遞過程中,副省長抓緊時間介紹戈蘭高地的情況。他開篇就說:“這是一個受傷的地區,又是一個堅強的地區。我有必要把真實的情況報告給你們,有時候話語比炸彈更有力量,因為它代表著真理。”
我以為副省長是一個介紹情況的專家,在此前和此後的時間裏,他肯定已經無數次地向前來參觀訪問的人描述了阿以之間在高地的戰爭,還將要無數次地重複描述。這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責任。他借助仲躋昆教授的翻譯滔滔不絕說了一個小時。看得出教授翻譯得很累,因為副省長說得太滑順,完全不需要思考,肯定還帶著一些地方口音,認真的教授時不時要打斷他請他重複。屋子裏太冷,我有一點哆嗦,手懶得從提包裏掏本子作記錄,現在回想起來,副省長談話的前半部份是譴責猶太複國主義、讚頌阿拉伯人的和平主張,他甚至把阿以之間的爭端升華到哲學的高度來加以說明。然後他談到了一連串的數字:1948年猶太人從這裏把巴勒斯坦人趕出去,1967年進一步把200多個村莊夷為平地。1974年阿薩德總統率軍解放了1900平方公裏的戈蘭高地,以色列人被迫撤出三分之二麵積,撤退時用火焰噴射器燒毀了全部建築。至今戈蘭高地還有三分之一在對方手中。50萬戈蘭高地的居民,如今住在解放區的有8萬人,2.5萬人仍在被占領區生活,其餘的都成了難民,背井離鄉,無時無刻不在盼望回家(其中應該包括我們的司機哈尼)。我完全能夠理解副省長說話的立場和方式,他那麼急迫地向我們傾倒他的仇恨和憤怒,當然是希望借助我們的口和手更大範圍地贏得同情,他是一個虔誠的伊斯蘭教徒,他的做法一點沒錯。
一個小時的談話結束,接下來的項目才是正題:參觀戈蘭高地。這裏所說的“戈蘭高地”是特指的,是指1974年以色列人從這裏撤退時用炮火摧毀的一片土地,廣義的戈蘭高地的一個部分。副省長接下去有會議參加,不能夠陪同我們,彼此在院子裏握手告別。他對團長和翻譯還說了些什麼,因為隔得遠,我沒有聽見。此時雨又開始絲絲縷縷地飄了起來,院子裏濕滑一片。哈尼在汽車旁等著為我們開門關門,他的頭發上有一層密密的發白的水珠,他那雙孩子一樣明澈的眼睛無比熱切地看著我們,又帶了一種急於表達而不能的遺憾和悵然。其實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感謝我們來參觀他的傷痕遍體的故鄉,願意讓我們看到以色列人對戈蘭高地進行了什麼樣的摧殘。我相信每一個阿拉伯人都有著跟他相同的願望。我還相信如果我們此時站在戈蘭高地的另外一邊,那三分之一的一邊,以色列人也同樣會有很多的話要說。
依舊是裝甲摩托轟鳴著在前,兩輛國賓車魚貫在後。順道路往右邊稍稍一拐,眼前的場景立刻讓我驟然氣短:大片大片的戰爭廢墟無聲而又真切地呈現在路邊,貼近得從車窗中伸手就可以觸摸到那些水泥殘塊。所有的房子都倒塌得十分奇怪,好像運用了定向爆破的技術,從上往下垂直垮坍的,水泥板的房頂塌到跟我們的轎車車窗差不多平齊的高度,錯開參差的裂縫,活像一大塊巧克力被外力重重壓碎,而後便被人拋在了碎磚石上,從此再沒有品嚐它的興趣。廢墟間雜草叢生,草稀的地方偶爾能看見燒焦的樹幹,生命早已死亡,軀體在很多年後烏黑依舊,等待著再過更多年成為化石。也有一些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從磚石和水泥屋頂的裂縫間硬是擠出一個空間,把它們的細枝嫩葉伸展到陰濕的空氣中,簌簌地打著抖。交戰這麼多年過去,小樹應該長大成材了,可是眼前的生命顯得如此羸弱和哀憐,大概是它們的身軀在廢墟間被擠得太緊,因而成了一群永不能長大的嬰孩吧。
最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座廢棄醫院的一堵牆,牆上的彈孔層層密布,一個疊著一個,斑斑駁駁,如同一個重症天花病人痊愈之後的臉,看一眼都叫人頭皮發麻。醫院本應是救死扶傷的地方,當年它何以招致了如此刻骨的仇恨,要把幾千發幾萬發的子彈在頃刻間射到它的身上?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這麼多的子彈不是為取人性命的,這其實是一種發泄,一種昭示,一種宣言。民族之間隻有殺紅了眼睛,殺得沒有理智、神經崩潰,才會這樣不要命地對著牆壁瘋狂掃射。多麼可怕的一幕!
因為下雨,也因為廢墟延伸的範圍太大,我們是坐在汽車中緩緩穿過這片戰爭傷口的,這使得我有一種恍若夢中的虛幻,好像死寂的戈蘭高地是好萊塢電影中費巨資搭建出來的布景,攝影機的鏡頭從這裏緩慢地搖過,它讓我無比真實無比貼近地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和恐怖。它把每一塊碎石每一顆彈孔都放大到了極致,青苔和火藥留下的焦痕斑駁交錯,水泥板的斷口在很多年酷陽曝曬和雨水衝刷下變得稍稍有點光滑,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頹喪和疲憊,訴說得太多因而不想再說什麼的淡然。我開始感覺到透不過氣來,胸口堵著一大團汙糟糟的東西,心髒也在冷雨陰霾中碎成了一片抹布。活到四十多歲,戰爭隻是電影和電視中出現的畫麵,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會身臨其境,我在身臨其境的時候又會有這樣的悲傷。其實,我身臨的還是戰爭的過去時,想象當年這裏是如何炮火衝天,槍彈橫飛,血肉四濺,哭聲哀絕,我就覺得自己的手指已經觸摸到了那一片悲苦,我不能不詛咒戰爭和人類靈魂中的黑暗。
臨別的時候,為了留一個永久的紀念,我們走下汽車,在廢墟和荒草中彼此拍照。除了我們輕微的交談聲,四周是一片壓迫耳膜的無邊靜謐,連細雨飄落下來都是無聲無息的。我大著膽子朝岔道的縱深處走了一段路,忽然看見了攔在路邊的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鐵絲網。佇立細想,鐵絲網的那邊應該是以色列了吧?隔網看過去卻是同樣荒蕪的土地。越過這片土地,那邊的人民又在怎樣生活呢?真的很想走過去看看,從另外的視角和心靈,看一看這場延續得太久的戰爭。
再回到汽車旁,我驀然驚住,司機哈尼的雙手捂住眼睛,指縫間已經滲出淚水一片!不知道我們拍照的時間裏他獨自想了些什麼,炸毀的房屋中有他童年的家嗎?死難者的名單中有他親愛的人嗎?泥濘的土地上有他赤腳嬉戲的印痕嗎?他的難過,他的憂傷,他的悲憤和仇恨,是我們這些來自陌生國度裏的人能夠感受到的嗎?
那一刻,不僅天在哭,哈尼在哭,整整一個世界都在為他們哭啊!
黃昏謁大馬士革清真寺
大馬士革的老城裏彌漫著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種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氣味,蓬蓬勃勃地帶出一種世俗的熱鬧
阿拉伯人辦事情,你真的是不能跟他們急,急了自己傷身體。你比如說吧,我們這回在大馬士革總共住了六天,大馬士革號稱“天國裏的城市”,怎麼說也算是伊斯蘭教的一個中心了吧?可是敘利亞作協給我們安排參觀了好幾處基督教的聖跡和教堂,偏偏就沒有參觀清真寺的項目。臨走前的一天傍晚,是自由活動時間,我說不行了,看起來我們要自己對付著去了,哪有到了阿拉伯的古城不參觀清真寺的道理呢?偏巧那天會阿拉伯文的仲教授約好了拜會當地作家,剩下我們四個全是語言不通的啞巴。我毛遂自薦“一翻”,相信憑我幾句三腳貓的英文,總能夠把人帶出去再帶回來。
出發的時候,每個人身上都揣好了鑰匙牌,預備在萬般無奈時打啞語。
目標也是經過充分考慮和論證的:倭馬亞大清真寺。到達大馬士革的當天晚上出去吃飯,從它的圍牆外麵過時,我們就已經對這座宏偉的建築一見鍾情。查過資料,又知道它曾經是阿拉美亞人和羅馬人的神殿,公元4世紀成為基督教堂,公元705年倭馬亞王朝統治時期又被改為清真寺,聖龕中保存的施洗約翰頭骨被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同視為聖物。倭馬亞清真寺的大名在世界古跡冊上赫赫有名。如此一處寶地,怎麼能讓它從眼前飛了!
仲教授生怕走丟了我們四個寶貝,親自下樓把我們送上飯店出租車,告訴司機我們要去哪兒,並講好十個美元的車資。其時天色已近黃昏,大馬士革的老城裏彌漫著皮革、咖啡、煮玉米、烤羊肉以及各種玫瑰香水和香料的氣味,蓬蓬勃勃地帶出一種世俗的熱鬧。出租車在小街兩旁的店鋪間緩緩爬行,成排成串的金飾和銀飾在櫥窗裏被燈光照得美侖美奐,讓人感覺不買一點對不起它們。年老的阿拉伯婦女穿黑袍或灰袍,手牽著孩子姍姍而行,體態都比較壯觀,使狹窄的街道更見擁擠。年輕姑娘的打扮則相當入時,牛仔褲套頭衫,手腕上一氣套上五六個金鐲,舉手投足間風情萬種,抿嘴一笑時更是滿街生輝。
司機極負責任,繞過倭馬亞清真寺的大半圈圍牆,一直把我們送到正門。下車的時候正逢傍晚唱經時間,悠長的頌念聲從頭頂高高的宣禮塔飄落下來,在初秋黃昏溫暖的空氣中四散,動人心魄。門口有三三兩兩的人躬腰脫了鞋子進去,我們便跟過去照章辦理。誰知道鞋子還拎在腳上,斜刺裏便衝出兩個門衛,大聲嚷嚷著什麼,揮手要我們退出。我心想壞了,是不是清真寺禁止非伊斯蘭教徒入內呢?臉色就不免慌張起來。還好,耳朵裏忽然聽到一個英文單詞“票”,茅塞頓開:原來外國人是要買票參觀的。錢這個東西,可真是到哪兒都離不開它。
門票的價錢還挺公道:五個美元。票印得也漂亮:正麵是清真寺,背麵是民族英雄薩拉丁的銅像,可見參觀完了清真寺還可以一睹薩拉丁的壯觀的陵墓。手裏捏了票,頓覺理直氣壯,四個人就大搖大擺二入其門。想不到竟又是一聲斷喝,這回門衛的手直挺挺地指住了我。女人不可以進去?衣服和打扮有什麼不妥?進門的一刹笑得太放肆?幾秒鍾的時間裏我麵露驚恐,心裏掠過一串不祥的念頭。結果門衛看我惶惶的樣子,自己先笑起來了,從旁邊的一隻大筐裏拎出一大團灰布,塞到我的手中。我疑惑地將布團展開,居然是一襲長而且肥的披風。抬頭往院子裏看,幾位徜徉照相的西方婦女也都披著這玩意兒呢,沒辦法,入鄉隨俗吧。在同行者的幫助下手忙腳亂披衣上身,卻還是不讓我進,原來披風上的帽子沒戴。披風的精華在帽子,一定要嚴嚴實實兜頭包住。是不是女人的頭臉特別重要,不可以隨便讓人瞧見呢?我不知道。鼻子聞到帽沿上怪怪的味道,心裏的全部念頭是這披風有多少人穿過了?同行的人知道我有這點小小的潔癖,此時一個個幸災樂禍,直笑到眼淚都嗆出來。
可是黃昏中的倭馬亞清真寺真的是美啊,寬展空曠的廣場上,白色的大理石水一樣從腳下漫開去,清爽潔淨到一塵不染,又被夕陽濡染出一層淡淡的金紅。沿廣場四周的牆上繪滿了彩色的巨幅壁畫,因為光線太過暗淡,已經看不清具體的內容,隻感覺出那一股先聲奪人的氣勢。寺頂的平台和廣場中央,尖峭高聳的宣禮塔都用泛光燈勾出輪廓,在半是青紫半是橙紅的天空中,那種柔美明亮的白色像一聲歎息,是一種弱弱的、叫人心生憐愛的美好。抬頭看那半圓形的寺頂,脖子仰得有點發酸,視線中隱約有一圈白色的飾紋,片刻後那花紋動起來了,水波一樣流轉,又有了躍躍欲飛的架勢,原來竟是密密地停歇的無數隻鴿子。看廣場中走動的阿拉伯婦女,長袍垂地,白巾半掩,身姿搖曳,真有點步步蓮花的味道。
清真寺的禮拜大廳氣勢壯觀,巨台築就的大門高有十多米,整座廳長136米,寬37米。我不知道這個數字說出來會使人有怎樣的印象,隻知道我走進大門的感覺很奇怪,好像自己刹那間縮成一隻小小的螞蟻,被頭上遼闊的穹窿、被身邊高峭的石壁、被廳內一排排可以兩手合抱的大理石柱壓迫得無法動彈。實際上我們的活動空間相當廣大,如果在廳內踢球,我想我三腳四腳肯定是踢不到頭的。
進門之前,曾經把清真寺的禮拜廳想象得有些壓仰,進門之後才驚訝地發現遠不是那麼回事,跟基督教的禮拜堂相比,這裏顯然要世俗、隨意和輕鬆了許多。廳內四處走動著手拎著皮鞋的如我們一樣好奇的遊客,走累了,在任何一個方位和地點都可以席地而坐,說話、拍照、喝水都行,隻有一點要小心:鞋子須始終拎在手裏,不能放在地上。若是不經意間放下了,馬上會有人走過來提醒你的小小錯誤,絕不會因為我們的無知而給予寬容。仔細想想,是不是阿拉伯人認為鞋子是不潔淨的東西呢?可惜仲教授不在,無法就這個問題向身邊的人即時請教。
坐下來稍歇片刻,我發現了前方不遠處的石柱下有一個長跪不起的老人,他弓著腰,額頭緊緊地貼住地麵,花白的頭發幾乎和花紋複雜的地毯融為一體,遠看隻剩一個突起的背。有十來分鍾的時間他一動不動,使人一度疑心那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尊無生命的雕像。等我動員了同行者的目光一齊看過去時,老人的頭卻慢慢抬起來了,嘴巴還囁嚅著,似乎念念有詞。同伴笑我人不老眼卻花,真人看作假人。我辯解說是因為禮拜廳給我震撼太大的緣故,一時激動得過了頭,弄得真假不能細辨。
再遠處的角落裏,還有一大群虔誠做禮拜的人,他們跪下去的時間不長,起起落落,反反複複,同樣的動作卻是有耐心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從我們進大廳的一刻起,到我們一小時後盡興出門,跪拜好像就沒有間歇過。我猜測他們該是一群遠地而來朝聖的人,進一回大清真寺不容易,短短的一個晚上,他們要把幾年的、幾十年的虔誠之心一古腦兒地奉獻出來,或許還要為他們的家人、朋友、鄰居捎上一份拜謁。人的心有多誠才算是誠呢?無止境啊!無邊無際啊!
倒是婦女們比較善於見好就收,她們禮拜過後就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盤膝而坐,在中間攤開一塊桌布,擺上飲料、水果和阿拉伯的薄煎餅,餅子裏卷上一點黃瓜、西紅柿、醃橄欖果,自自在在地吃喝起來。她們年幼的孩子們四散在周圍,嬉笑打鬧,啪嗒啪嗒跑來跑去,像在自家的院子裏一樣玩耍追逐。沒有人過來對孩子做任何幹涉,大概在禮拜大廳裏也允許人們如平常一樣生活。
牆腳處甚至還有睡覺的流浪漢呢。他們用一團衣服做枕頭,蜷縮了身體,把一雙髒兮兮的鞋子夾在懷中,大胡須上沾著點點的餅屑,睡出一副安詳滿足的模樣。在這樣一座壯美龐大的清真寺裏,真主的目光是不是適時地籠罩了他們呢?睡在這裏,莫非做出來的夢都比別人更甜?
小坐片刻,站起來繼續在廳裏溜達,沒有什麼目標,眼睛裏和心裏都是一派閑適安詳,比坐在基督教堂的長椅上低頭屏息感受上帝之存在,我實在更喜歡這樣的輕鬆。走到差不多可算是大廳中央的地方,在一圈茂密的人頭之上,看見一座被燈光照亮的精雕細刻美不勝收的神龕,無數雙膚色不同的手在人頭上方高高舉起,手心緊緊地貼住龕身,紋絲不動。更有人嫌貼了手心不夠,進而把他們的額頭、鼻子、嘴唇熱切地送上去,如同跟心愛者見麵或是告別。從人們脖頸間偶爾一晃的縫隙中看過去,發現木雕的龕體上係著一根又一根細細的白線,一尺左右的長度,飄飄拂拂地、靜穆而莊嚴地垂掛著。此前我們參觀另一個城市的基督教聖跡,曾經闖入鑿進山岩中的幽暗的密室,看見過油燈下的修女為阿拉伯女人求乞白線的過程,知道這樣的白線相當於我們那兒的信佛者從廟裏求請出來的菩薩像,帶有很濃的祝福和保佑的意思。於是我明白了這是禮拜大廳裏值得景仰的一處聖跡,可惜語言不通,無法詢問出這是什麼人留下來的什麼東西。
不知道什麼東西,當然就不能胡亂跟著去貼手心額頭嘴唇什麼的,遠遠地看幾眼,接著往前走。5000平方米的大廳,慢步走上一圈很需要一點時間和體力。
就在這時候,我們遇上了20天來看見過的阿拉伯少女中最漂亮的一個。其實在我看起來,阿拉伯的女孩大都長得漂亮,這漂亮不僅僅在眉眼和身材,而在眉目含情的那樣一種嬌媚。無論在露天餐館中跟隨音樂即興起舞,還是路邊相遇時裹在頭巾下羞澀一笑,那種眼波流轉的風情總令我怦然心動,覺得懂風情的眼神才是世上殺傷力最大的武器。此刻迎麵走過來的是二男二女,都極年輕極文靜,大學生的模樣。少女裹在與我一樣的連帽披風之中,皮膚和臉部的輪廓都使我誤以為她和她的同伴是幾個西方遊客。但是西方女孩大多有一點大咧咧的傻氣,或是一種昂首挺胸來去如風的勁兒,少了一點內斂,也就少了一種讓人回味的勁兒。對麵的女孩不是這樣,她嬌弱地裹在一襲大披風裏,灰黑粗糙的披風質地更襯托出她臉上瓷樣的光暈。她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精致得像從牆上壁畫中走下來的人兒。更妙的是她的微笑,她離老遠就開始對我們展露笑顏,熱情,友善,又帶著一點點的縱容和鼓勵,像母親麵對四個傻乎乎孩子的惡作劇時的無奈和嬌寵,因為她肯定發現了我們無比驚訝地看她的眼神。那樣的笑容真是叫人舒服啊,它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撫慰,讓我們全身的每一處毛孔都充滿了溫情和喜悅,而且沒來由地感覺到興奮和激動。我笑著問她是從哪個國家來的?她眉梢輕輕地一挑,同樣笑著回答:敘利亞。原來她就是本國人,阿拉伯的少女。我由衷地讚歎說:你真的是太漂亮了!她眼睛裏頃刻間漾出一波欣喜,立即抬了頭,急急地去尋找身邊那個高大小夥子的目光,無疑地是要把這種欣喜傳達給他,並且渴望著對方的回應。高個兒小夥子還沒有來得及表態,旁邊那個戴眼鏡的男孩卻是急了,他不失時機地推出了他的女朋友,一個同樣戴眼鏡的文靜的姑娘,對著我們又是眨眼又是點頭,還一個勁兒地說:她也很漂亮的!我們齊齊地點頭:是的是的。
戴眼鏡的姑娘漂亮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男孩對她的摯愛和在意,他那麼希望客人不要冷落和忽略了他的女友。從這一點來說,這兩個阿拉伯的女孩同樣幸福。
出門之前心裏就有一個向往,要看一看施洗約翰的頭骨。轉了一大圈下來,沒有見到一處有可能是保存聖物的地方。我很不服氣,上來了一股“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勁兒,非找到想找的東西不可。看見靠牆的小桌邊坐了一個慈祥老人,白胡子長長的,圓圓的眼鏡片鍋底般一圈一圈,便斷定是個有學問的研究家,硬著頭皮上前詢問。可憐我的英語啊,真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連說帶比畫,調動了所有的麵部表情和四肢動作,包括拍打自己的腦袋,示意要尋找的是頭骨而不是另外的什麼東西。老人還就居然明白了。他真是個聰明智慧的老人家!他慈藹地笑著,抬手朝前方一指。卻原來就是我們剛剛見到過的係滿了白線的神龕。趕緊地擠到人縫裏,隔著雕花龕身往裏麵看,神龕內隻有一具高過人頭的描金棺木,棺頭上擱一頂鍋蓋大小的阿拉伯頭巾纏出的帽子,此外再不見異樣。想必這帽子代表約翰先生的頭骨?或者棺木裏真有一隻骷髏?很想再找那老人家問問,可惜搜腸刮肚也找不出會說的英文單詞,隻能悶在心裏自己尋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