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戈蘭高地上(3 / 3)

夫婦兩個人麵容很有些接近,都是褐色鬈曲的頭發,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高聳挺直的鼻梁,臉頰瘦削,嘴巴線條盡可能地往耳根延伸,又微微往前嘟著,半開半閉,極為醒目生動,在一張典型斯拉夫特征的臉上占盡風流。有時候我目睹他們旁若無人地當眾接吻,心裏直擔心兩個人的大嘴巴會把對方一整個腦袋都吸進口腔。

那時在我將近40年的人生經驗中,似乎還沒見過如他們這般相愛、這般纏綿的夫妻。早晨總是兩個人同時起床,輕手輕腳從我家房門前經過,隨後浴室門輕微地“哢嗒”一響,聽得見嘩嘩水聲中夾雜了他們吐字極快、有點像是小鳥鳴叫的說話聲。這一過程總是持續很長,有時候我女兒急著上廁所,在緊閉的門外憋得雙腳直跳。從浴室出來,穿戴整齊,兩個人又輕輕地下樓進廚房。總是茹佳衝咖啡,魯巴烤麵包,烤出滿樓的香味。吃完飯,魯巴該上班了,那真是一場難分難舍的離別時刻,茹佳一直把魯巴送出大門,送到街口,兩個人緊緊擁抱,無聲而又傷感地親吻,真像是十年半輩子都不能再見到麵。每次我總在樓上的窗簾後麵欣賞這一幕,我丈夫嘲笑我有“窺視欲”,我自己也覺得這舉動有點不那麼光明磊落,可我總是忍不住要看,並且總是為他們深深地感動。

茹佳工作時間短,11點鍾去餐廳,幹到下午三四點鍾回家。進門後她就把自己關在樓上臥室裏。我沒進過她的房間,因此從不知道這段時間她在幹些什麼。直到晚上8點鍾,她重新下樓,一臉的寂寞之色:魯巴還沒有回家。魯巴的老板是個印度教授,為人極刻薄吝嗇,給魯巴很少的錢,卻要他幹很多的活(順便說一下,魯巴是研製機器人的)。很多中國留學生都為魯巴不平,說他太老實,擱中國人身上,早該炒了老板的魷魚,另覓高枝了。魯巴回家前的這段時間,茹佳就跟我們全家泡在起居室裏看電視。我女兒愛畫畫,可巧茹佳也有這方麵的修養,兩個人的關係就近了很多。女兒每完成一幅得意之作就要先攤給她看,她總是一副驚歎不已的神情,令女兒的虛榮心大為滿足。雙方用很少的幾個英文單詞,用眼神、手勢、形體動作溝通,看她們的交往也如同看無聲電影,有趣得很。

茹佳的耳朵這時候比兔子還靈,不管電視機裏的聲音多麼喧嘩,我女兒的笑聲多麼響亮,她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魯巴用鑰匙開大門的咯嗒聲。後來我偶然地發現她的聽力並不很好,喜歡把耳朵側過來聽電視,才恍然明白那實在是一種心靈感應,她是用靈魂捕捉丈夫的聲音。

接下來我就該帶著女兒從起居間撤退了,因為他們吃完簡單的晚餐後也會過來看一會兒電視。他們總是相偎相擁地坐在一起,茹佳的腦袋自自然然擱在魯巴肩上,魯巴的胳膊繞過茹佳肩頭,在茹佳胸前四手交握。這時候茹佳的神態像一個吃奶的嬰兒,嘴巴急切而又貪婪地在魯巴脖頸間拱來拱去,啄吻,摩挲,粘住不放。魯巴便低下頭去,溫和地給予回吻。於是我羞愧難當,急急忙忙趕著女兒上樓。過不多久丈夫也敗退上來,大概臉上也掛不住了。我們相視無言,不約而同地爆發出自嘲的大笑。

都說英國人的飯菜不是人吃的,照我看保加利亞人的食物更是比舊社會還不如。在我們同住的半年之中,我從未見他們有魚肉葷腥進門。就連相對便宜極了的雞蛋,總共也就吃過十個左右,平均每月一個半。他們一天三頓都是麵包,塗很多的植物奶油和牛油,配以加牛奶和加糖的英國紅茶。有時候用黃瓜絲和胡蘿卜絲拌油鹽當菜,或者用蔥頭、土豆、胡蘿卜、大米摻和在一起煮,煮上一二個小時,成一鍋淡黃色的糊糊。須知當時茹佳正懷著孕,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呢!每當看到他們如此簡陋的飯食,我心裏便十分地幸福,心想幸虧我們這個社會主義比他們那社會主義高明,雖然沒有房子汽車,魚和肉可是天天有的呀!

即便如此,他們還認為生活在英國無比幸福。魯巴跟我丈夫聊天時說:他認為英國的氣候好,冬天一點兒也不冷;市場很繁榮,食品供應更是充足;最重要的是沒戰爭威脅,不必時時擔心炸彈落到頭上。他們很希望能做一個英國公民。他問我丈夫說:他們的孩子生下來以後是不是就有永久居住權?

丈夫跟他聊完了之後,顯然很有感慨。他鄭重其事告訴我:“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難,我們該知足了!”

又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討論前蘇聯現狀。我和丈夫一致地同情戈爾巴喬夫,對葉利欽不以為然,看不順眼。茹佳急得麵紅耳赤,用十分糟糕的英語跟我們抬杠,告訴我們說,她在莫斯科大學讀書的時候,蘇聯人民多麼富有多麼安樂!全怪戈爾巴喬夫上台之後把一切都搞糟了,是這個人毀了蘇聯。我不知道茹佳的觀點能不能夠代表東歐國家的普遍心聲,如是,則他們顯然用一種沒落階層的心態來對待前蘇聯的解體。大半個世紀以來,前蘇聯和東歐國家之間那種血肉相連的關係太過複雜,以至他們無法冷靜麵對精神和物質兩方麵的瞬間毀滅。

魯巴是一個頗具學者氣質的溫文爾雅的小夥子,謙和有禮,周到細致。他很喜歡我的女兒,上樓下樓經過她身邊時,總是忍不住伸手摸她的腦袋。有一次我們送給他一盤水餃,他馬上回贈給我女兒六片餅幹,用一隻很精巧的小碟盛著,碟上鋪一層雪白的餐巾紙,紙上六片餅幹很規則地排列著,地道的西方送禮風格。又有一次他們正在餐室吃飯,我女兒敲門進去拿東西,他很真誠地要我女兒收下他的四粒巧克力豆。聖誕節那天最有意思,他穿一身從未上身的筆挺西服,逐個跟我們熱烈握手,祝賀節日快樂。當時我丈夫正紮了圍裙在廚房裏煙熏火燎地炸土豆條,被他的莊嚴舉動弄得十分狼狽。他送子我女兒一張聖誕卡,上麵寫著:“你是一個很可愛、很聰明、很有藝術天賦的小姑娘,祝願你將來能夠充分發揮這種天賦。”這使我這個做母親的深為感激。

茹佳的性格中既有外國人的開朗熱情,又有外國人的冷漠自私。她從不知道關心別人,也從不做小樓裏的公共衛生,包括吸塵、清洗爐灶、更換垃圾袋,等等,為此我們曾有過一些不愉快。好在她從不記仇,轉眼間又樂嗬嗬地有說有笑了。她削土豆或者切洋蔥的時候,總是擺一架小錄音機在旁邊,手裏幹著活兒,屁股和腳卻在扭來扭去跟著音樂跳舞,嘴裏也哼個不停。直到她懷孕八九個月,大腹便便即將臨產時,仍然用迪斯科步伐走路,以至我總是心驚膽戰守衛一旁,隨時準備應付胎兒被她扭掉下來的險情。

有一天整個白天沒見魯巴和茹佳。晚上魯巴回來了,笑嘻嘻告訴我們:他妻子在醫院裏生了,是個女孩。又過了兩天茹佳帶了孩子出院回家,時值聖誕節前英國最冷的季節,剛生完孩子的茹佳穿一雙透明絲襪,一條齊膝棉布裙子,懷抱嬰兒進門,直看得我目瞪口呆。當天晚上她又從樓上噔噔噔下來,自己開冰箱拿蘋果,在自來水下洗了洗,哢嚓咬一大口,看得我又是一愣。東方人生完孩子的那一套忌諱、講究,在外國人麵前竟毫無作用。

生育後的茹佳飲食稍有變化,增加了一箱從星期六市場買來的廉價水果,還有一條從保加利亞老家帶來的小孩子胳膊粗細的熏肉腸。每天我都看見茹佳用一把小餐刀費勁地在熏肉腸上削呀削呀,削出薄薄的三四片,放在麵包上烤熟吃。她沒喝過一口雞湯和排骨湯,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洶湧的奶水是從哪兒來的。她不斷地下樓,烤兩片麵包或吃一個水果什麼的,看見我便有些不好意思,解釋說她總覺得餓。她抱怨說女兒太小,還用手比劃給我看:“非常非常的小!”我問她嬰兒是否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實際上我是想給她傳授一些經驗的。她叫起來,自豪地宣布:“不!她每小時都要吃一次奶!她吃得很多!”我隻好報以一聲驚歎。

在我離開英國之前,茹佳的女兒已經滿月了。他們經常把她抱下來一起看電視。她長得確實小,瘦伶伶的,皮鬆鬆的,瞪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已經初顯一個美人胚子的特征。現在是他們三個人相偎在一起,茹佳把嬰兒橫躺在腿上,魯巴用長長的胳膊圈住她們。魯巴和茹佳頭挨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視嬰兒的麵容,能夠成小時地保持不變。如果有畫家畫下來,該是一幅多麼溫馨的永恒場景。

我在遙遠的中國為他們祝福!

直擊心靈的一瞬

畫的是熱帶叢林的景象:樹、草、花、溪流、長頸鹿、斑馬、鱷魚、老虎……單線條勾勒的植物和動物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

悉尼藝術館的大廳裏飄浮著咖啡的香味——我參觀過的所有西方藝術館、圖書館、博物館,咖啡香總是絲絲縷縷地彌漫在每一道門廳、每一層樓梯、每一彎穹窿間,讓你感受著藝術之外的日常和悠閑,以及把輝煌的曆史和庸常的世俗連結在一起的和諧。我看到大廳一角聚集了奇形怪狀的一堆人:一半是四五歲、六七歲的孩子,一半是他們的父母。他們中有的隻穿卡通圖案的短袖汗衫,有的卻嚴嚴實實套上了毛衣或牛仔的外套。孩子們盤腿坐在五顏六色的海綿座墊上,父母們卻隻在肥大的屁股下支一個簡易小馬紮,坐得別扭而且辛苦。有人幹脆放棄了座位,在外圈站著,雙手抱臂,或者以手支頤,一樣地屏息靜氣,滿臉嚴肅。在人群中央,是一副用木架支起來的大幅畫作,畫的是熱帶叢林的景象:樹、草、花、溪流、長頸鹿、斑馬、鱷魚、老虎……單線條勾勒的植物和動物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像是中學生對地理書插圖的簡單臨摹。站在畫前的中年人卻是典型的藝術家派頭:禿腦袋、大肚腩、鬆鬆垮垮的圓領汗衫和夾克,左手的五指間夾了數十根彩色粉筆,一邊眉飛色舞地對聽眾講述著什麼,一邊交替使用指縫間的粉筆,為畫布上的花草、斑馬和老虎們塗上花花綠綠的顏色。稚氣十足的畫麵傾刻間漂亮起來,生動起來:鮮花怒放,綠樹成陰,長頸鹿仰脖吞食樹葉,斑馬在溪邊低頭喝水,老虎在草叢中警惕地盯住爬上岸來的鱷魚……藝術家麵前的小觀眾們開始興奮,有孩子晃晃悠悠地站起來了,也有孩子控製不住地尖叫,手指著畫麵搖擺身體,或者跺腳。

我先生拉我走,去看樓上的現代藝術展。我卻對眼前的一幕感到好奇,想看看這些大人小人到底在做什麼遊戲。

藝術家模樣的人忽然抓起一塊濕布,把他剛塗上的彩粉嚓嚓地抹個幹淨。然後他揚著指縫間的粉筆,彎下腰,笑容可掬地對孩子們說了些什麼,眉眼和語氣中充滿熱望和誘惑。我聽不懂說話,憑直覺知道他是在鼓勵孩子們走上去為畫麵重新塗色。於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高高地舉起了手。藝術家一迭聲地稱讚他:“好!很好!你是個勇敢的孩子!”

在我站在人群外圍好奇地觀望他們的十多分鍾時間裏,我曾經對孩子們的身分做了多種判斷。我起先以為他們是一群學美術的小畫童,被父母帶著來上繪畫課,就像中國很多辛苦學畫的孩子一樣。後來又猜他們是幼兒園組織的集體活動。再後來又覺得不是幼兒園,是隨父母逛藝術館的孩子被偶爾召集到一起,上一堂免費的藝術教育課。所以,當那個胖胖的母親一步跨過去,小心挽起兒子的手,把他帶到畫幅麵前時,我震驚地發現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這是個看不見世界的盲童,他甚至不能獨立走過座位到畫布間的短短距離!

藝術家問他:想給什麼塗上顏色?盲童回答:花。藝術家遞給他一支紅色的粉筆。盲童搖頭,不接,他要自己挑選顏色。他的小手在藝術家手心中的一大堆粉筆中摸索,小心地選擇,甚至一支支拿起來放在鼻子下麵聞它們的味道。最後他嚴肅地選中了其中一支,是黑色的。他居然挑了一支黑色的!他在藝術家的妥帖幫助下,給畫上的花朵塗上了黑色。他被母親引領著走回座位時,滿臉洋溢著成功的喜悅,額頭和鼻尖都閃耀著晶亮晶亮的光。所有他的觀眾——藝術家、孩子們、家長們、圍觀的人們,無一例外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

接著舉手的是一個智障女孩:雙眼分得很開,嘴巴微微地張開著,走路的步態搖搖晃晃。她選擇了長頸鹿。她一筆一筆認認真真為長頸鹿塗上了鮮亮的綠色。也許綠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最喜歡的顏色給了她最喜歡的動物,多麼開心!她放下粉筆,自己先為自己拍手,笑得口水都淌出來了。

那個聾啞孩子是比較聰明的一個,看他的眼睛就能明白他是有想法的小人。他走到畫架前,用手語跟藝術家進行了一番溝通,然後他選擇褐色和淺黃色的筆為斑馬穿上花衣。斑馬的花紋應該是黑白兩色吧?奇怪,它穿上聾啞孩子為它設計的黃色時裝,居然也很漂亮啊,而且神氣得像活了一樣,像要走下畫布用舌頭溫順地舔那孩子的手……

就這樣,一個又一個孩子走上去,給畫上的動物們塗抹著奇怪的顏色:紅紅,黃黃,藍藍。所有漂亮的顏色都是他們精心挑選出來的,是他們認為應該這樣的。所有的顏色又都被那個有權威的藝術家所肯定,所鼓勵,所讚許。在漫長的時間裏,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奇特的一幕,一直到目光模糊,鼻腔酸熱。離開他們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恍恍惚惚想到了很多個名詞:福利、慈善、教育、素質、義務……最終盤據不散的隻有一個字:愛。

俄羅斯姑娘

她挺挺的胸脯和翹翹的屁股,把衣服鞋子都穿出味道來了,再配上一雙會跳舞的黑眼睛,說是“風情萬種”一點都不過分

出了海參崴機場,我們見到了來迎候的旅行社翻譯達婭。她是個矮個子,非常矮,也就是1米5左右吧;皮膚有點黑,我想是夏天曬多了陽光的緣故。一副典型的俄羅斯女人的麵孔:寬額頭,小洋蔥樣的圓鼻子,再加一個洋娃娃似的圓下巴。一雙眼睛跟中國女孩相似,也是黑的。但是中國女孩的眼睛比較文靜,或說是呆板吧,眼珠常常凝固不動。達婭不同,初跟人見麵,那雙眼珠就如同安著彈簧,不停地忽閃和跳躍,把一張原本平常的臉襯得特別生動。她的衣著也時髦,上身一件帶拉鏈的收腰短袖衫,下身一條短短的A字裙,腳上是鬆糕鞋,鞋跟足有二寸高。她後來告訴我說,這一身衣服都是在哈爾濱買的,如果在海參崴買,價格會很貴。我估計她的一身行頭(連鞋)在哈爾濱不會超過200塊錢,以這種價錢買了衣服再買鞋,可見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在中國城市裏也就是中學生穿穿而已。然而穿在達婭身上真的很時髦,她挺挺的胸脯和翹翹的屁股,把衣服鞋子都穿出味道來了,再配上一雙會跳舞的黑眼睛,說是“風情萬種”一點都不過分。

後來在海參崴的大街上,滿眼見到的俄羅斯女孩一個比一個漂亮,一個比一個時髦。她們的衣服色彩都特別鮮豔:火紅、桔黃、鮮黃、蔥綠、雪白。眩目的色塊裹在她們修長婀娜的身上,裸露著帶彈性的雙腿,大步流星地從我們麵前走過去,飄散的金發和褐發旋起一股帶香水味的熱風,那真是大街上一道流動的風景。起初我以為那些漂亮的衣服應該是歐洲名牌,逛過幾回市場之後,才發現原來都是中國的“垃圾貨”,做工和質料都極差,有的針腳能有一個米粒那麼長。問題是,如此廉價的東西一經穿在俄羅斯姑娘身上,怎麼就顯得那麼光彩靚麗呢?能把差東西穿出一個“好”來,不能不說是她們的本事。當然這跟氣質有關的奧妙,我在這裏就不準備囉嗦了。

達婭在政府的教育部門工作,月薪50萬盧布,合人民幣700元上下吧。像大多數的俄羅斯姑娘一樣,她化妝,睫毛刷得挺挺的,嘴唇塗得亮亮的。我問她用什麼化妝品?她說是法國貨。我說法國貨很貴。她說是啊是啊,她全部的工資都用在買化妝品上了。她的同事們也是這樣。我想,工資全買化妝品,那麼房子呢?汽車呢?日用食品和衣服呢?她笑笑說,各人有各人活下去的辦法吧。比如她,暑假或是業餘為旅行社當導遊。她在中國讀過書,口語相當不錯。我們在海參崴的四天中,她把我們接過來,交給了另一個導遊喬巴,而後又去哈爾濱接別的客人。而後再來我們的賓館幫助辦理各種手續,緊接著又去哈爾濱,幾乎馬不停蹄,很辛苦。她說,為了去中國,她跟男朋友都吹了。此地的女孩子一般都是十七八歲結婚,她今年卻已經21歲,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說有一次在中國,帶著一個比她小一歲的女孩,中國人問是不是她的女兒。說這話的時候她聳肩搖頭,做出很無奈的樣子。我感覺達婭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個幾歲,卻怎麼也不致被誤認為有個20歲的女兒,我那位問話的同胞實在有些荒謬。

俄羅斯人似乎比較會享受(其實所有的歐洲人都會享受)。每天下午5點鍾,街上所有的商店都關門,除了賣冷飲的小推車,你不可能買到任何東西。他們的下班時間早,5點鍾隻相當於我們國家的兩點鍾,太陽還高高掛在天上呢。剩下的時間幹什麼?去海灘遊泳,去體育場看足球,或是在街上遛狗,三五成群坐著喝冰鎮啤酒。對此我很有些感慨。會享受生活當然是一種文明的體現,可是西歐人優閑是因為他們富足,而俄羅斯人過得這麼寒酸,竟也有這種優哉遊哉的願望和勇氣,不能不說這是他們樂觀的天性了。像達婭這樣整天辛辛苦苦為自己掙錢的女孩,在他們那裏算不算是一個例外呢?我總覺得達婭是因為在中國生活過,她看到了中國改革開放之後的轟轟烈烈,感受到了中國人的生活節奏,又被中國市場上豐富的商品勾出太多的欲望,所以她改變了自己。或者說,是中國的現狀改變了她。

褐色眼睛的喬巴

從前我讀俄羅斯文學作品,腦子裏將俄羅斯人想象得十分優秀,去過一趟海參崴之後,多少感覺有些失望

喬巴是海參崴旅行社派給我們的第二個導遊,一個不那麼稱職的導遊。他個子很高,走在我身邊比我高出大半個頭,晃來晃去的,估計有1米9還多。他說他20歲,可我總覺得他小,處處顯得稚嫩,或許是因為他臉上長了一層淡淡的白色茸毛的緣故。他的睫毛也是白乎乎的,褐色眼睛藏在淡白色睫毛下,給人的感覺常常是驚慌、羞怯、不知所措。他到旅行社打工的目的是掙錢交房租,他讀遠東大學中文係三年級,租一間小小的房子,月租金100美元,合幾十萬盧布,這在俄羅斯算一筆不小的款子了。他父親原來是海參崴的海員,後來回家鄉開一個“小小的”商店,估計也就是解決溫飽問題吧,所以他必須打工。

說是大三的學生,但是他的中文程度我實在不敢恭維,跟另一翻譯達婭相比差得太遠。開始的時候,我挺喜歡他,準確地說是憐愛,像母親對孩子的那種親近,時不時地塞一包口香糖給他嚼嚼。我問他:“為什麼讀中文?”他老老實實:“海參崴離中國近。”我跺跺腳下的土地:“知道這裏原來是中國的領土嗎?”他眨巴著眼睛看我。我又說一遍,兩個字兩個字的,很慢。他愣了一會兒,之後終於反應過來,回答我:“是中國的,但是我們俄羅斯人不喜歡知道。”瞧瞧,多孩子氣的話:不喜歡知道。如果不是他緊繃著麵皮一臉嚴肅,我真要當他是幽默了。後來又談過一次話之後,我就對他很失望了,那一次談的是文學。因為他學中文,我問他知道中國的哪些作家和作品,他思考了半天之後說:“魯迅。”還有沒有?古代的,當代的。我對他擺出種種口型,幾乎要把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喂到他嘴裏。最後我終於忍不住提了一個:“李白知道嗎?”他撲閃著眼睛看我,不那麼肯定地點點頭。我在心裏歎氣,心想作品什麼的就別問了,知道個魯迅還不錯,沒交白卷。我就反過來問他們俄羅斯的作家。“托爾斯泰?”他搖頭。“《安娜·卡列尼娜》?”搖頭。“契訶夫?”點頭(總算有個點頭的)。“果戈理?”搖頭。換個說法:“死去的農奴的靈魂?”還是搖頭,而且麵色緊張,眼睛直瞪瞪地看著我。我原來的打算,是問問他們俄羅斯年輕一代對這些作家作品的看法,結果談話根本無法進行下去。不知道是不是他聽不習慣這些作家作品的中文譯音?可他是大三的中文係學生,“托爾斯泰”的名字用中文怎麼講,難道不該知道嗎?我想這要是我的孩子,一頓臭罵起碼是免不了的,三年大學都學了些什麼呀?

除了因為腿長而走路比我們都快之外,他幹什麼都是慢吞吞的,問他一句話需要好半天才得到反應,褐色的眼睛溫順而不機靈,總是眨巴著眼皮不知所以,透著一種機械和木訥,並且結巴,表達一個意思十分費勁,讓聽的人替他出汗。跟那些青春豔麗、動感十足的俄羅斯姑娘相比,俄羅斯的小夥子怎麼總有點兒智商不夠似的?

盡管如此,他還挺有點大國沙文主義,常把“我們俄羅斯人”幾個字掛在嘴上。“我們俄羅斯人”如何如何,“我們俄羅斯人”怎樣怎樣……有一回喝酒,我給他倒了小半杯“伏特加”,他皺著眉頭說他不會喝烈性酒。我說那就一點點喝吧。結果他端起杯子咕咚幾口下了肚,而且鄭重聲明:“我們俄羅斯人喝酒是要一口喝幹的,女人才分幾次喝。”還有一次參觀夜總會,別人慫恿他請女士跳舞,他也是一本正經地說:“我們俄羅斯人沒有這個習慣。”他喝了酒之後便兩眼酡紅,楚楚可憐的樣子更像個沒長大的兒童。他跳舞的時候喜歡拗著女伴的胳膊使勁往兩邊擺,幅度很大,仿佛坐海船遇到了10級風浪。

喬巴是俄羅斯小夥子中獨特的一個,還是較為普通的一個?這我就不知道了。大部分的小夥子是比他靈秀一些,還是豪放一些,還是深沉厚重一些?可惜我們這趟旅遊接觸更多的是老太太:售貨的、看門的、賣票的、餐廳的、旅店的……老太太們無一例外地凶而且蠢,都有點像普希金筆下貪婪的漁夫老婆。接觸的另外幾個小夥子,是海參崴機場的海關人員,似乎給人的印象跟喬巴無大差別。從前我讀俄羅斯文學作品,腦子裏將俄羅斯人想象得十分優秀,去過一趟海參崴之後,多少感覺有些失望。

名叫中村的小夥子

比如“豆腐”這道菜,拿一隻漂漂亮亮的木製蓋碗端上來,揭開蓋子,要伸長脖頸才見碗底拇指大的一塊豆腐

中村是個極普通的日本姓氏,名叫中村的人也是個極普通的日本小夥子。我估計他身高1米68左右,這在日本人中算不得矮小。順便說一句,在日本生活幾天之後,我很能理解日本人何以都生得如此“袖珍”。這話後麵還要接著再說。中村的長相很逗,瘦瘦的長條臉,臉頰極賣力地往裏縮緊,把鼻子和嘴夾得無容身之地,似乎不得不擠出來喘一口氣,而後卻再也收不回去了。他的雙眼有點互不能容似的,遠遠地相互躲開著,距離之大,乍見之下給人一種“弱智”的誤覺。頂有趣的是那張薄唇大嘴,沒事時緊緊抿著,說話或者微笑時,嘴角就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使勁往下牽扯,變成一張拉滿的彎弓,且久久地保持不變,實在叫人忍俊不禁。他喜歡穿西裝——其實也算不得喜歡,是習慣,是約定俗成。日本夏天的氣溫跟我們這兒相差無幾,炎炎烈日之下,但見滿街匆匆行走的日本男人都是西裝領帶一絲不苟,某種程度上這是不是體現出一種日本民族的特性呢?中村的西裝既肥又大,褲腳足足要長出兩寸,常常踩到了皮鞋裏麵。自然鞋子也大出不止一個尺碼,走路時,別人的皮鞋聲是“篤,篤”,他的鞋聲是“篤拉——,篤拉——”,不緊不慢,抑揚頓挫,好有韻味。據說寬衣大鞋是眼下日本年輕人的時尚,這是一種雅皮士的標誌,還是對寬鬆自由浪漫社會的向往?我不得而知。

中村是福風大學經濟係的畢業生,起初在一家建築公司做事,七八年後跳槽到了福岡縣國際交流中心,從小科員做起。第一天我們正式拜會該中心時,頭頭腦腦們在桌前就坐,中村畢恭畢敬垂手佇立一旁,日本社會等級森嚴的製度由此可見一斑。中村的月薪是二十多萬日元,每年另有相當於四個月薪水的獎金。聽起來很多,實際上日本物價極其昂貴,中村的這點工資要置家立業也不容易。中村在距市區很遠的小鎮上租房子住,每天坐電氣火車來回,單程時間是一個多小時。這當然是因為小鎮房租相對低廉的緣故。想象著他趿拉著一雙大皮鞋在這條路上日日奔波的情景,心裏不由感歎:生活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不輕鬆。

在福岡活動的那幾天中,一直是中村做我們的陪同。不知道是他剛做這個工作不懂規矩,還是交流中心的頭兒給過他什麼指示,總之那幾天裏從吃到行,他事事都聽從於我們的意願,使我們頗有種“放任自流”的快樂。前麵我說過日本人都很“袖珍”,那實在是日本的飲食太過精細。所謂的“和式料理”,但見造型、質材各異的餐具一套套端上來又撤下去,盤腿坐著吃半天,站起來抖落抖落,覺得肚子又餓了。比如“豆腐”這道菜,拿一隻漂漂亮亮的木製蓋碗端上來,揭開蓋子,要伸長脖頸才見碗底拇指大的一塊豆腐。我們這個團的主要成員是書畫家,寫字作畫是力氣活兒,因此頗有幾個食量大的,一到吃飯時間,大家異口同聲要去吃“食放題”,也就是自助餐。中村就憨憨地笑著,領我們去“食放題”。卻原來他也很能吃,肉量酒量都不在我們之下,就不知道平常他吃“和式料理”會不會總處於一種半饑半飽的狀態?

出訪日本的最後兩天,日方安排我們去別府溫泉遊覽觀光,陪同還是中村。當晚住“和式房間”,所有男士們睡一個鋪滿“榻榻米”的大統鋪。因為泡過溫泉精神興奮,都不想睡,由我提議每人講一段愛情故事。中村眉開眼笑地擠進來參加。在所有出訪日子裏最溫馨的這個夜晚,未婚的中村深受感動。我想,這是中村的福氣,這輩子他無論走過世界上多少地方,無論他將會爬到多高的官位,他也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品嚐這種人生醇酒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