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從《西施淚》到《情殤》(1 / 2)

一日,在網上遇見一位年輕戲友,問我怎麼看新編曆史劇《情殤》。

恕我孤陋寡聞,光看《情殤》這個名字,不知道是一本什麼戲。如果光從字麵上理解,“殤”的本義是“未成年而死”,接近於“夭折”,《楚辭》中有《離殤》;引申義是“為國戰死者”,《楚辭》中有《國殤》;把《情殤》翻譯成現代漢語,大概是“感情的夭折”,什麼時代?誰的感情夭折?為誰夭折?一無所知。後來在網絡上搜查,才知取材於西施和範蠡的傳說,類似的婺劇本來就有浙江婺劇團的《西施淚》。

這麼一本很通俗的戲,為什麼要取這麼一個高深的名字呢?自從上世紀推出電視政論篇《河殤》以後,這個生僻的“殤”字,忽然成為時尚人士專門用來裝點門麵的道具,從石頭裏接連蹦出不少“殤”來:願殤、天殤、海殤、雨殤、樹殤,如今又弄出個《情殤》。我們浙江蘭溪的先賢李笠翁在他的經典著作《閑情偶記》裏,對戲曲的“詞采”有過精辟的論述,在四百多年後的今天看來,依然沒有過時。第一個觀點是“貴淺顯”:“詩文之詞采,貴典雅而忌粗俗,宜蘊藉而忌分明。詞曲則不然,話則本之街談巷議,事則取其直說明言。”第二個觀點是“忌填塞”:“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書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如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正因為戲曲是演給讀書人、不讀書人、婦女、小孩同看的,貴淺不貴深,要求通俗易懂,深入淺出,絢爛之極歸於平淡,“能於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

戲曲的個性貴在淺顯,該劇在取名時並沒有考慮男女老少的觀眾看不看得懂。畢竟這是演戲,不是做詩,何苦要裝得文縐縐的呢?好在該團隨機應變,下鄉演出時將《情殤》更名為《越女情》。淺顯倒是淺顯了,不過還是不明確,天下越女何其多,到底指誰?哪裏人?原來浙江婺劇團的《西施淚》多好,戲名裏明明白白地點出了兩個意象“西施+淚”,清清楚楚地告訴觀眾,這是一個關於西施的悲劇故事。

我一直以為感情戲是婺劇的短腿,雖然以“文戲武做,武戲文做”而獨具魅力,似乎已臻於完美;我一直以為鄭蘭香擅長扮演小尼姑、白牡丹之類嬌俏調皮的作旦,扮演端莊凝重的正旦是她的短腿,雖然文武兼備,唱念做打俱佳;當我看了由浙江婺劇團改編、鄭蘭香主演的婺劇電影《西施淚》以後,完全顛覆了陳舊觀念,鄭蘭香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全才,婺劇完全能夠演好情感戲。

《西施淚》以婺劇自己的方式,濃墨重彩地演繹了西施和範蠡感天動地的人間真情,塑造了西施俠骨柔腸的豐滿形象,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場麵:第一場,當範蠡因“窩藏”西施而被吳兵所抓,躲在一旁的西施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以己身換範蠡,並不甘受辱,意欲拔劍自刎;第二場,在吳國為奴的範蠡跪在地上,讓做了吳王妃的西施做上車的墊腳石,西施“見將軍難禁悲淚似泉湧,一霎時萬把鋼刀刺心胸”,頓時天旋地轉;第三場,範蠡為消除夫差的猜疑,送三千騎兵到吳國,夫差在館娃宮上命西施給範蠡敬酒,西施以“此杯本是越溪產,千磨萬劫已失形。吳酒難變黃金色,獻與將軍細品酩”,表明不忘故國的心誌,激勵範蠡不忘舊恥,報仇雪恨;第四場,夫差和範蠡在館娃宮揮劍拚殺,危急時刻,西施挺身而出,救了範蠡,獻出了自己的生命:“鏤劍傷入肺腑,難隨將軍同歸途。相逢不幸成永別,莫為西施拋淚珠”,劇情最後達到了高潮。這個悲劇的結局,比西施和範蠡泛舟五湖的傳說更加感人肺腑,催人淚下。

在《西施淚》中,西施和範蠡的愛情是放在複國這個主題下的,體現了國破家亡之痛。吳王夫差是一個荒淫無度、不理朝政、聽信讒言、誅殺忠臣的昏君。西施雖受寵幸,無時無刻不思念故國:“吳宮海棠帶露開,西施捧心姑蘇台。脂粉難將舊痕蓋,心病本從心事來。”並以飛鳥寄托自己回家的願望:“仰飛鳥兮雲間,淩長空兮翩翩。失巢穴兮哀怨,戀故土兮嗚咽。天茫茫兮路遠,知再返兮何年。”

而《情殤》完全顛覆了《西施淚》的主題和劇情,虛構了不顧曆史背景的“仁愛”主題,編造了西施和夫差、範蠡之間的三角戀愛故事。在《情殤》中,西施儼然成為一個越國派往吳國的“和平使者”,為了推廣她的“仁愛”一說,發表了“和平宣言”:“屠戮無辜非人性,息兵止戈睦邦鄰。廣施仁愛立誠信,恩加海內頌太平。”西施還切切實實地踐行她的主張:“睦邦鄰吳越交好如一家,通有無相輔相助,利人又利己。”“我已懇請大王免除越國貢物,以後物物平等交換。連年來放賑災糧,教化百姓,以消戰爭之禍,解百姓之困哪。”當得知勾踐準備歸還吳國兩萬擔已經煮熟的稻穀作為來年的種子,還要殺死伍子胥時,西施勸他:“睦鄰安邦休刀兵,行王道大仁大愛惠萬民。”“昔日求吳王賜萬千兄弟姐妹吉祥,今日也求你賜吳國萬千無辜百姓平安。”以今人的眼光看來,吳越都在江浙兩省,本是一家;而在戰國時代,卻是勢不兩立、殺父深仇的敵國:先是越國殺死了吳王闔閭;後是闔閭之子夫差在伍子胥的輔佐下,勵精圖治,三年後兵臨會稽,越王勾踐匍匐為奴,石室養馬;最後勾踐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興兵滅吳。由此可見,在烽煙四起的戰國時代,在國破家亡的危急時刻,西施的所謂“仁愛”是虛無縹緲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