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紅樓夢》第三十七回中,賈府大觀園裏的姐妹們結海棠詩社,鬥詩之前先“限韻”,且看這段描述: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為什麼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因為在“十三元”這個韻部裏,唐宋時候韻母都是相同的,但到了明清,隨著語音的變化,已經有兩種不同的讀音,一種韻母是“an”,譬如元、園、原、源,另一種韻母是“en”,譬如盆、魂、痕、昏,可以當韻腳的字數比較少,選擇餘地比較小,所以連賈寶玉這樣的俊才,也覺得不好作。
古人寫近體詩尚且不易,今人就更難了。以前的學童,讀的是四書五經,考的是時文、詩賦、策論,剛入學堂,就練習對對子:“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而今的學子,學習科技與文化並重,而傳統文化隻占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眾所周知,近體詩有嚴整的格律,講究平仄、對仗、押韻。初學者都有一個痛苦的過程:對仗工整了,可能平仄不調;平仄調好了,可能不押韻;韻押好了,可能意境不佳,往往手忙腳亂,顧此失彼。所以,有人把它稱作“戴著鐐銬跳舞”,非常傳神。
先說押韻。近體詩用的是中古漢語的平水韻,與現代漢語的語音相差很大。譬如,在平水韻中,有“一東”與“二冬”兩個不同的韻,不能互押,而在現代漢語中,語音完全相同。類似情況還有“六魚”與“七虞”,“十一真”與“十二文”,“十三元”與“十四寒”、“十五刪”。而在“十三元”中,卻有盆、魂、痕、昏等一些韻腳,在現代漢語中與“元”完全不同,已見前述。
再說平仄。古代漢語分平、上、去、入四聲,平就是平聲,仄即不平,就是上、去、入三聲;而在現代漢語中,將古代漢語的平聲分為陰平、陽平兩聲,上聲、去聲不變,而將入聲字分別歸入現代漢語的四聲。既然要寫近體詩,就要嚴格遵守格律,分辨入聲,作為仄聲。這樣一來,如何區分古代漢語中的入聲,成為一隻擋道的“攔路虎”。有的方言可以辨別入聲字,譬如用杭州話念一到十,可以分辨出“一、六、七、八、十”五個字,短促重濁,都是入聲,屬於仄聲。但普通話和多數方言無法分辨,可能將入聲字誤作平聲。惟一的辦法,就是隨身帶一本《詩韻合璧》,詩興發的時候,以供檢索,非常麻煩。
不得不承認,詩歌格律對於初學者而言,確實是束縛手腳的“鐐銬”,但曆史上像杜甫這樣的詩歌聖手,對於格律得心應手,運用自如,反而是可以依傍的“拐杖”。試想,如果沒有嚴整的格律,不講對仗,哪有駢偶工整之美?不講平仄,哪有抑揚頓挫之美?不講押韻,哪有朗朗上口之美?上千年來能夠膾炙人口、弦誦不絕嗎?難在格律,美在格律,生命更在格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