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剪刀布(1 / 3)

1

蓮水居小區有個後門通往臨江公園,他隻要得閑,便會穿過後門去蓮水邊散步,想一些事情,或者不想一些事情。走累了,就坐到岸邊的岩石上,望著波光粼粼的江麵,發發呆。

那天傍晚,他看到他常坐的岩石上坐了個女人,就有些猶豫:他要不要過去坐呢?那塊岩石夠大,別說兩個人,坐上四五個人都綽綽有餘,就如那句外交語所說,太平洋足夠大,完全容得下中美兩國共存發展。於是,雖然猶豫,他還是走過去了——後來他才曉得,故事或者說事故,就此開篇了。

他剛坐下,那女人就警惕地轉過臉來:“你幹啥?”

“不幹啥,坐坐。”

“東不坐西不坐,幹嘛來這坐?”

“你能坐,我幹嘛不能坐?”他反駁道。

“你是誰?”女人問。

“我誰也不是。你又是誰呢?”

“我也誰也不是。”女人說。

“這樣挺好,誰也不知道誰是誰,好說話。”他說。

女人眉毛一挑:“你打算勾引我?”

“我像勾引女人的男人嗎?”他盯著女人,“換句話說,你值得我勾引嗎?”

女人側過身子,自信地挺了挺胸,讓落日的餘暉灑在臉上。與此同時,路燈刷地亮了,給女人的身體打上了側逆光。女人臉色紅潤,麵部線條柔和,兩隻黑瞳仁閃閃發亮。

“你挺美的,也還算年輕,可是……”

“怕我是雞?”女人莞爾一笑,“我還怕你是鴨子呢!”

“你啥眼神啊?我這把年紀,隻能做烤鴨了。”他自嘲地壓了壓嘴角,望著對岸,緩緩地從丹田深處吐出一口氣。

“人老心不老,俗話說,活到五十五,還是出山虎呢。”女人說。

“不行啦,心比身體還蒼老。”他搖頭。

“不會吧?要不,我們做個劃拳遊戲,測試測試?”女人斜乜著他,饒有興趣的樣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願意奉陪,怎麼做?”他很爽快。

“很簡單,石頭剪刀布,誰輸誰就說一個最隱秘的心思。”女人說。

他點點頭,麵對女人坐正身子,開始石頭剪子布。第一回合,他和女人同時亮出拳頭;第二回合,都同時展開了手掌;第三次,又都用兩根手指比劃出剪刀。真是太巧了。直到第四回合,女人的布才包住了他的石頭。看著女人白皙的手掌,細長的手指,他真的有一種被包裹著的感覺,全身都很柔軟,意識也有點模糊了。他輸了,一時語遲,不知說啥好。

“說嘛,說你最見不得人的心思,反正我又不認識你。”女人催促著。

“那我說了,別嚇著你啊。”

“嗬嗬,我啥沒見過,還怕你嚇?說吧說吧,男人要言而有信。”

“其實也沒啥。我是個老實人,從來沒有外遇過,所以也想外遇一回,不為別的,就為檢驗一下,看我還行不行。不是說,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麼?”他態度真誠,瞟了瞟身後小區的樓房,密密麻麻的窗口燈光閃爍,但自家的窗口黑著,像一隻眼睛,黑洞洞的瞪著他。

“哈哈,我說你人老心不老嘛!”女人指了指他,很開心的樣子。

“我隻是想曉得自己的生理狀態,幾年沒做了……”他羞愧地搓了搓手。

“沒老婆?”

“當然有,但早沒在一起了。”

“為啥?”

“原因多方麵吧……反正,都沒那想法了。習慣成自然,倒也相安無事。”

“噢,典型的‘一不做二不休’。你是個當官的吧?”

“也不算官,機關工作人員。”

女人有點同情地看看他,說:“若是隻為檢驗行不行,真沒必要外遇,外遇成本很高的。我是說情感成本,還有時間成本。不然,誰願意和你遇?真不如找隻‘雞’簡單。”

他連連搖頭:“不能做違法的事。再說我嫌髒,肯定有心理障礙,做不了的。”

“嗯,也是。那你就隻能找個人一夜情了。”女人盯了一眼他的眼睛,嘴角稍稍一揚,“嘿,其實,你是在為外遇找借口吧?不過,像你這種情況,想找個情人也可以理解。”

他臉上一熱:“也許內心深處,也有這種渴望吧……能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你想幹啥?”

“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想法,隻是覺得和你聊得來。方圓十裏,我沒一個聊得來的人。想時不時地,和你聊聊,疏通一下情緒,僅此而已。如果能做個朋友,當然就再好沒有了。”他謙恭而緊張,手心都出了汗。

“那也不能告訴你手機號碼,那樣就互相曉得誰是誰,就不好玩了。給你QQ號吧。不過現在不能跟你聊了,我在等一個人。”

女人拿出手機點了幾下屏幕,給了他一個QQ號。他馬上在手機QQ上加了好友,然後禮貌地道了別。女人的影子從他背上慢慢地滑了下去。走了十幾米,回頭一看,女人還在岩石上端坐著。月光泛白的水麵襯托著女人的身影,顯得很動人,也很誘人。

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開QQ。女人已通過他的加友請求。女人的QQ名很特別,叫你所不知。QQ空間裏除了轉發和鏈接的一些心靈雞湯之類的文字和圖片,就沒別的東西了。QQ好友也沒幾個,看樣子,女人跟他一樣,朋友圈很小。他發了個微笑的表情,寫了句很高興認識你的話,發給了女人。他盯著QQ頁麵,久沒回音。此時,女人無暇他顧了吧。心頭一硬,又發了一支玫瑰過去,然後就關了QQ。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不停地打開QQ又關上。你所不知一直沒有回音。直到晚餐後,她才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雖然她一句話都沒說,他還是很激動,好像身體內某根線通上電了似的。他匆匆地洗了碗,擦幹手就要往外走。妻子叫住了他:“哪去?”

“散散步。”他說。

“不光是散步吧?”妻子說,“還想跟坐在河邊岩石上的女人聊天?”

他怔住了,過會才說:“你跟蹤我了?”

“我沒那個閑心。上午到監控室檢查,順便查看了一下監控視頻,湊巧看到了你。”妻子瞥瞥他,說,“這一帶接連發生兩起搶劫單身女性的案子了,那女子是我下麵的人,在執行任務。”

他倒吸了一口氣,背脊發涼,啞然無語。他不曉得,跟那女人說的那些話,是否已傳入妻子的耳朵。

“雖然老夫老妻了,但我還得提醒你:這把年紀了,千萬莫到外麵亂來,搞得大家臉上都不好看。莫天都快亮了還撒泡尿到床上。”妻子說。

他驀地衝動起來,大聲道:“謝謝提醒,我可以跟你發誓!”

“發什麼誓?”

“我若是在外麵亂來,我割掉我那玩意!”他言之鑿鑿。

妻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挑釁似地:“那你呢,你若亂來,割哪裏呢?”

“我才沒你那麼無聊。我不會跟你發誓賭咒的。如果發誓有用,那還要警察做什麼?”妻子踅進自己房間,掩上了門。

他猶豫了半天,還是出了家門。

他還得去散步。得避開那塊岩石。那女人當然不能交往了,得刪掉那個QQ。他拿出了手機,遲疑了一下,還是沒刪。隨它吧,刪或不刪都不能說明什麼。他沿著江岸往上遊走,一路想著,自己怎麼就發了這麼個毒誓。他的那個部位有一線隱約的刺癢。江風吹來,渾身冰涼,他打了個顫,脖子直往衣領裏縮。

2

他已經想不起,上一次做愛,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也不想明白,與妻子的關係何以演變至此。但凡聽說妻子出差,他就會一陣輕鬆,而一旦妻子回家,心裏就多了一樣東西,有些沉,不自在。兩人很少說話,說也大多與工作相關,且極其的精練。家務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誰做啥誰不做啥,一切都在不言中。但即使是說話,他也很少直視那張曾經是警花的漂亮的臉了。除了工作,他與外界聯係很少,而妻子則恰恰相反,工作很忙,工作之外也很忙。

偶爾,他也免不了被牽扯到妻子的忙碌之中。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他接到妻子的電話,說是老大請他吃飯。

他很疑惑:“老大怎會請我?是請你吧。”

妻子說:“你這人怎給臉還不要呢,請你就是請你,老大有事交待。”

他還是不解:“老大有事,跟我領導下指示,或者讓你轉告,我執行不就得了,何必大費周章?”

妻子說:“你不懂,這叫領導藝術。”

他隻好去了荷花池大酒店,進了那個帶衛生間和休息室的高檔包房。

他酒量很小,向來不喜歡應酬,敬酒和被人敬酒,於他來說都是件很為難的事。特別是敬和被敬時,都要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心裏很別扭。而隻要一上桌,不端酒杯幾乎不太可能。還有件小事,就是他永遠也搞不清,自己該坐在哪個位置。主賓席他是認得出來,也曉得不可坐的,別的他就不甚了了。如果不是妻子在場引導他,他總是待別人坐下之後再瞅空入座。但這次進房間之後,他往桌上掃一眼,心理負擔就減輕了:酒桌上擺有座簽,他的名字赫然在目,隻要對號入座就行了。

客人們陸續來了,都是職務帶長的人物,級別都比他高。他的頂頭上司也來了。他便曉得,老大有事可能是真的,而所謂請他,不過是句客套話,順便捎帶了他而已。而捎帶他的原因,無非是某件事需要他具體經辦,再有就是因為妻子的連帶關係了。在某些場合,被人介紹身份時,往往會加上一句,他是誰誰的老公。在這個龐大的係統裏,妻子的知名度比他高得多。

他輕鬆些了,跟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打著招呼,倒也還自如。

老大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最後進來的,氣宇軒昂地招了招手,穩穩當當地在主賓席坐下,微笑著環視眾人,目光還在他臉上停留了一下,微微點了點頭。他有點木然,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老大就舉起了酒杯,說:“這一向大家工作辛苦了,今天特備薄酒以示慰問。我請客,牟局買單,所以嘛,大家可以開懷暢飲噢!”

牟局是妻子在場麵上的稱呼,但在他耳朵裏總是很陌生。妻子端坐在老大右側,一身筆挺的製服,顯得精明能幹而又英姿颯爽。這樣的場合妻子總是應對自如,或者說遊刃有餘的。妻子滿麵春風,說話既得體又熱情,每句話都像火上澆油,把酒桌上的氣氛搞得極其的熱烈。

但妻子越這樣,寡言的他越顯得多餘。他決計,不端酒杯,也不向任何人敬酒。任何人向他敬酒,他一概舉茶杯回應。鄰座的什麼長搶過他的茶杯,硬要換成酒杯,他硬是沒讓步,那位什麼長隻好悻悻地抿口酒,不再強求了。這一來向他敬酒的人也少了,倒落了個清靜。

妻子依次給每個客人敬酒,每個人敬酒詞都不一樣,表情與語氣都很到位,分寸拿捏得剛剛好,被敬的人看上去都十分的受用。這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妻子路過他身後時附在他耳邊快速地說:“求你給我個麵子,別人不敬可以,老大你不敬不行。”

說是求,聽上去像是下達命令。

他隻好端了隻小酒杯,硬著頭皮站起,朝老大走過去。臉皮發僵,手腳也不太靈便。他沒聽清自己跟老大說了什麼,碰了碰杯,仰頭喝幹了。他的目光是虛的,所以也沒看清老大的表情。坐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酒液燒得胃灼疼不已,他忽然就對自己十分厭惡,垂頭看著自己的手,對滿桌的熱鬧充耳不聞。

後來他就拿出手機來玩了。先上網看新聞,再瀏覽QQ,然後,又讓手機滑溜到地上,再蹲下身子去撿。撿到手機的同時,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桌下麵的腿,確切地說,是瞟了妻子與老大的腿。在已經遠去的某個夏天的筵席上,他就曾因撿拾手機而無意地瞟過他們的腿腳。那一次,從他的角度看,老大那隻翹起的脫掉了皮涼鞋的腳正抵在妻子的腿肚子上,似乎還在輕輕地撓著。後來很長一段時間,這畫麵都粘在他腦子裏,難以抹去。他一直試圖讓自己相信,那僅僅是個角度問題,如果想得過多,隻能說明自己心裏不幹淨。眼下,那兩對腿擺放正常,而他,也對很多事都不那麼在乎了。他也就是下意識地瞟一眼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所以,直起身子回到台麵上,即使不再玩手機,他也能氣定神閑了。

這時他才發現,酒酣耳熱的人們正鼓動著妻子與老大喝交杯酒,還七嘴八舌,旁征博引,說中國的酒文化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妻子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微笑不語。老大則謙遜地道:“呃,這個交杯酒嘛,雖然也是酒文化的內容之一,但有它的特定含義,不是誰都喝得的;再說它也是有專屬權的,不經申報審批,即使是老大,也沒這個權力啊!”

老大邊說邊瞅準了他,那張經常在電視屏幕和主席台上出現的臉,顯得十分的和藹。桌上所有的眼睛也都盯著他了,無數螞蟻在臉上爬,癢癢的。他當然得有所表示。於是,他以筷子當筆,有模有樣地在空中那張虛擬的紙上寫了同意兩個字,極其豪爽地道:“我批了!”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老大舉起了酒杯,與妻子手臂相扣,仰頭喝下了交杯酒。妻子喝酒時用另一隻手掩著口,而老大幹完杯後立即用餐巾紙輕輕地擦了擦口唇。顯得很文明,也很斯文。他的臉不由自主地笑著,他感到自己躲在笑容後麵,冷靜而平和地看著麵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