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光了四瓶茅台酒,酒宴才告結束。他跟著妻子把老大送上車,揮手告別。待老大的車屁股消失之後,才和妻子一道回家。在車上,妻子表揚他說:“今天有進步嘛。”他鼻子裏哼了一聲,也不知自己想表達什麼。老大一直沒提相關事項——這種事,當然不能在台麵上說的。他曉得,事情已經到了妻子那裏,隻待她轉告於他了。
果然,一到家,妻子就說,老大指示,要他把手頭那件因拆遷致人死亡的故意傷害案以證據不足、事實不清的名義退回她那邊。
“為何?”他問。
“這不是你我要曉得的。”妻子說。
“要你們補充偵查?”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剛才還表揚你有進步呢。”
“難道要撤案?”
妻子並不正麵回答,卻說:“說來也算意外吧,人死又不能複生,反正錢也賠夠了,不一定硬要牽涉到領導吧?你如果以故意傷害罪起訴當事人,形成判決了,勢必要進一步追查現場指揮的副區長的瀆職犯罪。城市的開發建設還得靠他們……”
“隻為保護一個副區長,就想讓原案也不成立,合適麼?影響那麼惡劣。”
“合適不合適,有時是個角度問題。把別人辦了,隻怕影響更加惡劣。以後誰還敢牽頭搞建設?”
“那,先就不要做成故意傷害案移送過來啊,要我來替你們揩屁股?”
“情況總是不斷變化的嘛。”
“老大都親自出麵,這副區長能量夠大啊!”
妻子警告道:“不許亂說!捅了婁子我可幫不了你!”
他隻好不說了。
第二天他拿出卷宗把所有材料仔細查閱了一遍。案情清晰,證據翔實,他實在找不到退回去的理由,就把它擱置在櫃子裏不管,做別的事去了。對不想做的事,能拖則拖,這是他多年的工作習慣;在一拖再拖之中,事情往往會起變化,這也是他的工作經驗。
可是隻拖到了第三天,妻子的電話就追來了:“你怎還沒把案子退過來?”
他說他實在沒有退的理由。
“就是要你找理由啊,而且要找個過得去的理由!你在這個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這點業務能力都沒有?腦子退化了?放心,這麼多人,不用你擔責。你若不辦,你們領導也會催你辦的。你還是爭取主動吧,否則,你我都在老大那裏交待不了!”妻子口氣嚴厲。
他沒有別的選擇,隻好遵命。簽署經辦意見時他的手直抖,寫下的字歪歪扭扭。領導顯然比他沉穩,審查和簽字時表情嚴肅如常,眼皮都沒抬一下。辦過之後,他就重感冒了一場,吃藥打針搞了一個多星期才痊愈。他預感到這事會有後遺症。
3
妻子不會做飯,又經常很晚才回,他一個人也懶得做,便都在外麵吃,家裏也就基本斷了煙火。機關有食堂,但吃多了就膩了。於是,他就時不時地在下班路上買個十塊錢的盒飯,倒也吃得很香。
這幾天他幾乎不去食堂了。他不想讓同事更多的看到他的臉。他覺得自己差不多得了幽閉症,隻有關在辦公室或臥室裏不見人才自在。這日下班時間過去半小時了,估摸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關門下班。
他步出單位大門,往右一拐,準備去常去的快餐店。越過一條斑馬線,路過區政府的時候,看到一個婦人跪在馬路邊,頭上纏著一條白頭巾,背上背著一塊白布,上麵用紅墨水寫著一個大大的冤字,冤字兩側豎寫兩行黑字:懲辦真凶,還我老公!
他心裏一陣亂跳。
婦人的照片他在卷宗裏看到過,婦人的證言他也查閱過多次。婦人叫梅曉琴,他還記得梅曉琴按下的指印有個螺紋,並且還曾聯想到梅曉琴按指印時是如何顫抖的。梅曉琴跪得像座石雕,凝然不動。他瞟一眼她屈蜷的腿,自己的膝蓋隱約一陣疼,忍不住走近,輕輕拍拍梅曉琴的肩:“大姐,回吧,跪在這是沒有用的。”
梅曉琴回頭道:“有用的,至少要讓他們曉得我不服吧!”
他想想問:“不是聽說賠了幾十萬,犯罪嫌疑人也拘捕了麼?”
梅曉琴說:“隻抓了動手的,還沒抓動嘴的呢!幾十萬能買回我老公的命麼?我自已合法建的房子,不按市場價給我補償不說,還沒有簽協議,還沒有經過法院審判,說拆就拆,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那天我看得明白聽得清楚,開挖掘機的後生並不想動手,是拆遷隊的隊長,還有那個管拆遷的副區長逼著幹的。那後生說,屋裏有人呢,出了人命咋辦?那豬一樣的副區長居然說,機器一開人就會嚇出來的,就是出了人命也沒啥了不起,拿錢賠就是,舊城開發耽誤不起!結果,我老公沒來得及跑出來,腦殼都砸癟了,好造孽呢……我也恨那開機器的後生,但我更恨那些背後指使的人!我都用手機拍了視頻錄了音的,他別想耍賴!”
梅曉琴說的他都清楚,他也看過那個視頻,都是實情。
他不好多說什麼,泛泛地安慰道:“犯法的人都會被法律懲罰的。”
梅曉琴卻搖頭,大聲說:“我才不信呢。等了這麼久還沒結果,就是想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我曉得他們這一套,不然我也不會來跪了。不懲辦那個副區長,我跟他們沒完!”
他有些吃驚,梅曉琴似乎聽到了什麼風聲。他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同樣一件事,從不同的人嘴裏說出來,差別是如此之大,對他的影響也是如此迥異。如果梅曉琴曉得了他的身份,會是什麼樣的態度?梅曉琴抬頭看了他一眼,他仿佛被看穿,無數羞愧的螞蟻爬上了他的臉,叮得他難受極了。
他感到有人窺探,回頭望望,並無人影。
梅曉琴頭發淩亂,眉頭緊蹙,顯得十分疲憊。
他勸道:“大姐,時候不早了,要跪也明天再來,或者換個地方跪吧。下跪是沒有用的,莫白白苦了自己。人死不能複生,你自己要節哀保重,得饒人時且饒人吧。我請你吃個盒飯?”
“哪能要你請?你是好人,別人都不理我呢。”
梅曉琴站起身來,拍拍褲腿上沾染的灰塵,揉了幾下膝蓋,一拐一拐地走了。他盯著她的背,看著那個血紅的冤字慢慢地小下去,直到消失不見,才踅進快餐店去吃盒飯。
吃了幾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太沒有胃口了。
他出了快餐店,沿著人行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江邊。他不想回家。季節已是深秋了吧,江風掠過脖頸,涼涼的像滑過一條蛇。一些金黃的野菊花開在路邊草叢中,像幾朵零星的火焰燃在迷蒙的暮色裏。夕陽已經隱沒,天空很空,江麵一片渺茫。路燈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水波之上。水麵上的他那麼瘦長,那麼扭曲,那麼怪異,隨著波浪起伏不已。他拖著自己的影子沿著堤岸往下遊走,不知不覺地,江邊那塊岩石移到了麵前。
岩石上沒人。
他在常坐的那個部位坐下,伸手摸了一下那個偶遇的女人坐過的地方。岩石表麵竟有些微的溫熱,似乎那女人剛剛離開。他想再摸一下,剛伸出手,就感到背上有窺視的目光。回頭一看,不遠處那根水泥杆懸吊著的監控探頭像一隻大眼,圓溜溜的盯著他。心裏便有些堵。他忽然就衝動起來,看看四下無人,站到岩石上,解開褲帶,朝著江裏哧了一泡大尿。他邊哧邊鼻子哼哼,鬥狠似的,拚命收縮小腹以增加腹壓,讓尿水呈拋物線灑向水麵。並且,示威似的仰著身子,讓自己所有的不雅都暴露在監視探頭下。
真個是尿香四溢,痛快淋漓啊!
他重新坐下來時,心裏已經平靜了。
夜色愈發的濃重,薄涼的星光照著微微起伏的水波。他感到很無聊,便拿出手機來翻。點開QQ,才發現,兩天前你所不知給他發了一個鏈接。他心裏一動,點開了鏈接的地址。
是個關於陽痿的網頁。精神心理因素導致勃起無能的陽痿叫心理性陽痿。全身代謝或局部病變引起的陽痿叫器質性陽痿。硬度與時間不夠。無法進入。偉哥。晨勃。激素治療。海綿體注射。等等等等。
他臉上一燒,感到許多的螞蟻爬上了麵頰。這女人在嘲笑他。他活到這把年紀,又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連這點常識都沒有?於他來說,根本不是陽痿不陽痿的問題。他隱約地記起,還是有過晨勃的狀況的,這至少說明,他的身體並沒有器質性的毛病。他的問題在於他心若死水,沒有欲望了。他看都不想多看妻子一眼。性幻想也還是有的,但真遇到一個喜歡的女人了,與那個女人赤裸相見了,他還能重振雄風嗎?還真難說。他想驗證的不光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精神。至少要能正常地情愛,才算是一個健全的男人,無論他多老。
先不管你所不知發此鏈接是何動機,有一點很顯然,她還不曉得他的身份,否則決不會有這種放肆之舉。這讓他放鬆了心情。或許,人家就是一番好意,提醒他而已吧。
他想了想,回了一條信息:“我了解自己,並沒有陽痿的問題,但我還是謝謝你的關心。”過了片刻,他又手顫顫地加發了一條:“哪天有空我請你喝茶,我們再來一次石頭剪刀布?要你也輸一次才公平噢。”仿佛料定那女人不會回複,又仿佛怕那女人會馬上回複,他即刻關掉了QQ。
他起身往家裏去。他家的窗戶還黑著的,說明妻子還沒有回來。這很好,用不著看那張居高臨下嚴肅得像真理一樣的臉,更用不著說話。
進了小區,來到電梯口,他忍不住又打開了QQ。
你所不知回了話:“好啊,我靜候佳音!”驚歎號後還附帶一個笑臉的表情符號。霎時,一道快樂的閃電劃過腦際,他整個身心都輕快起來。他放棄了搭乘電梯,像個年輕人一樣沿著樓梯小步跳躍而上。他興奮極了。原來,犯忌有一種特別的刺激和開心呢。
4
第二天是周六,他迫不及待地用QQ約了你所不知,去月形山玩月樓喝茶。月形山距市區十五公裏,樹木蔥蘢,地遠人稀,他覺得在那裏比較有安全感。玩月樓建在一座懸崖之上,背靠千年古樟,下臨悠悠蓮水,粉牆黑瓦半隱竹叢,飛簷翹角直插青空,清靜而雅致,風景也是蠻不錯的。
他是打的去的,還特地戴上了墨鏡。
他在臨江的窗口訂了個卡座。本想訂個包房的,那樣更隱蔽,遇上熟人的概率更小。但包房太曖昧了,有暗示之嫌。他不想給人用心不良的猜想。卡座也是分隔開的,還掛有門簾子,多少能遮擋一下,也算是個私密空間了。
他點了一壺紅棗桂圓養顏茶,一份瓜子,一份開心果,然後就望著窗外等著。於他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事:不僅僅是頭一次單獨約會女人,而且,這個女人還是妻子的部下——這當然是一種犯忌的行為,興奮和緊張都是免不了的。天氣清朗,視界開闊,他數著江麵上那些似動非動的挖沙船,借以舒緩自己的心情。
高跟鞋篤篤篤地沿走廊響過來了,門口光線一暗,簾子被掀起,露出一個穿米色風衣的女人。他瞟瞟那張陌生的臉,剛想說您找錯地方了,女人衝他一笑說:“久等了吧?”
“對不起,我……”他感到自己臉紅了。
“沒認出我來是吧?嗬嗬,那天晚上,夜色掩飾了我。”
她從容地脫下風衣掛在牆角衣帽勾上,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她身上的紅毛衣就像一團火,他的麵頰感受到了熱力的輻射。香水味也從對麵彌漫過來,從頭到腳地籠罩了他。她的表情卻是沉靜的,端莊的,眼眸炯炯有神,眼角細微的魚尾紋顯出她的成熟。與那個晚上的她相比,至少大了十歲,像是挨邊四十的人了。
這樣很好,他更願意與成熟的女人打交道。
他殷勤地給她上了茶。
“那麼,又有什麼負麵情緒需要我幫你疏通呢?”她微笑道。
“你還記得我的話啊。沒那麼功利吧,也就聊聊天,休休閑,而已。”
“還不功利,還想著再來一次石頭剪刀布,讓我也吐露一次隱私。”她微嗔道,麵容卻和藹可親。
“那不是追求公平嘛,如果連這樣的小事都不能公平,這世界就沒公平可言了。”他說。
“你對我很好奇,想曉得我是什麼樣的人,是吧?”她盯著他。
“你對我就不好奇嗎?”
“嗯,確實好奇,”她點頭道,“但願不會好奇害死貓。不過也許,你曉得我真實身份了,就不想跟我交往了呢。”
“難道你是警察?”他盯著她漂亮的臉。
“你看呢?難道你是犯罪嫌疑人?”
“我當然不是。”他仔細觀察著她,“嗯,太像警察了,眼神裏透著敏銳,眉宇間現出機警,還隱隱的有股殺氣。如果你演電視劇,妝都不用化,一看就是正義的化身!”
“哇,你這馬屁拍得我太舒服了!你真是火眼金睛啊,著便裝你都看得出來!我坦白吧,我就是一名警察,一名刑警。見到你的那天晚上我是在執行任務!”她雙眉一揚。
“哈哈,我沒別的長處,就眼神還不錯。誰讓你額上有個印子,警帽戴出來的吧?”他誇張地大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湊近問,“哎,你們那,像你這樣漂亮的警花還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