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剪刀布(3 / 3)

“當然不少,有些場合必須有女警察,還有些都當了領導呢。”她說。

“嗯,我也耳聞過一些情況,好像有個叫牟局的吧?”他做出回憶的樣子,“似乎有人說她的閑話。”

她斂了笑,瞟了瞟他說:“嗯,牟麗,我們的副局長兼大隊長。職場也好,官場也罷,女人一優秀,一漂亮,總會傳緋聞的。沒有什麼奇怪的。”

“是呀,是呀,人性就是這樣,也不奇怪。有時,也是無風不起浪吧。”他話頭一轉,“我還想問你個事。”

“嗬嗬,看你這架勢,好像是審訊我。”

“豈敢,也就是好奇而已。”

“請說。”

“比如,你正承辦某件案子,查實了嫌疑人的犯罪事實,上級忽然叫你撒手不管了,你怎辦?會放棄嗎?如果放棄了,麵對被害人,會良心不安嗎?”他不覺間有些咄咄逼人了。

“這就要看具體情況了。也許會,也許不會。”

“如果你感到良心不安了,又怎辦呢?”

“怎辦?涼拌。你隻能讓時間去麻木你的良心。”

“噢……”

他似乎有些失望,十指交叉絞捏著,一時也沒有話了。望望窗外,天空蒙上了一層雲翳,光線暗了一些。有鳥兒在飛,如同飄浮的落葉。

“你好像不太開心?”她關切地問。

“性情所致吧,平時又難遇到開心的事。遇上你,算是開心的了。”

“嗯,我平時也難遇上開心事,不過案子破了的時候,還是挺開心的。”她尖起手指拈了顆開心果,剝開殼,準確地將果仁扔進嘴裏。

門外腳步聲雜亂,來來往往的茶客多了起來。忽然門簾一撩,一個男人閃進門內,一把握住她的手直搖:“哎呀老同學,我說聲音怎如此耳熟!果然是你啊!你可是神龍見尾不見首啊!別來無恙乎?老久不見你了,想死同學們了!有時間我們一定得聚一聚,不然都記不得鼻子眼睛是啥樣了!”

“好啊!到時我約你們吧!”她爽快地道。

男人一臉笑得稀爛,雙手合十作了個揖,退出門簾外,轉身時深深地瞥了他一眼。他頓時不安起來,待門簾放下,腳步聲響遠,降低聲音說:“沒想到這裏也不清靜,不會帶給你負麵影響吧?”

“不會,我這身份,怕什麼負麵影響。”她說。

“我的意思,怕我們喝茶的事傳到你家人耳朵裏,引起誤會。”他說。

“你多慮了,這點自由都沒有,那還了得!”她手在麵前揮了一下,仿佛趕走一隻蒼蠅,“再說了,我家裏隻有我,沒有男人。”

“怎會呢,你這麼優秀?”他心頭一陣莫名的輕鬆。

“怎不會,太會了。女刑警工作不分日夜,照顧不了家,老公忍受不了冷落而出軌,諸如此類,電視劇裏都演濫了。不過有個場景沒有出現過,那就是我清晨回家,看到老公與一年輕女子赤裸相擁,非但沒有激怒,反而替他們蓋嚴被子,灑脫地說,不打擾你們,繼續享受吧。說完我就離開他,過自己的生活了。房子和女兒我都留給了他。客觀地說,他人並不壞,雖然是個不忠誠的老公,但是個好父親。”她說得很輕鬆。

“你真不容易啊。”他慨歎。

“誰又容易呢,條條蛇咬人。不說這些了,我們還是來點開心的吧,石頭剪刀布?”

“你不該暴露你的身份,曉得你是誰了,就不好玩了。”他說。

“好不好玩還不是自己的事?我保證,隻要我輸了,就講我最隱私的事。上次你那麼隱私的事都講了,我還有什麼講不得的。我也該對你坦誠點,我們是朋友了,是不是?”她說得很真誠。

他心裏有點感動,嘴裏卻說:“好啊,看來你還有更隱私的沒說。”

他先把右手藏在台麵下,然後喊了聲石頭剪刀布啊,把拳頭舉了出去。她出的也是拳頭,隻好重來。第二次出手,兩人又都同是剪刀。她的兩根手指紅紅的,像兩支細長的胡蘿卜。第三次總算分出了輸贏,他的剪刀剪了她的布。

“好吧,也該我說了,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說過之後,我的形象會大打折扣的。”她眉頭微微一皺,瞟了瞟左右的卡座,壓低了嗓門,“這麼說吧,也是個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或許是生理需求,或許是情感饑渴,離婚一年之後,我有了個相好。他有家,但我是想跟他結婚的,我想既然是同行,就不會互相嫌棄吧。他先是答應了,後來又不同意了。我說那好,那就不再私下來往了。但他不同意,我可以跟任何人結婚,但必須做他情人。他還趁我熟睡的時候拍了我的裸體照,其用意是可想而知的……所以,現在的我,其實處在困境之中。身敗名裂是分分鍾的事。”

他張大了嘴巴,半天沒有出聲。

她的遭遇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看不起我了吧?”她凝視著他。

“沒有沒有,”他連連搖頭,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這個人不會自己摳出屎來臭吧?他就不在乎自己的名聲前程?”

“我若不如他的意,他會采取行動的,我太了解他了。他鬼點子極多。隻是我不知他會采取哪種行動。現在他引而不發,就是想控製我。”她低下頭,神色憂鬱,“幹我這行,醜惡的東西看得太多了,隻是沒想到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唉,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他歎一聲,仰靠在椅背上,“其實除了上次跟你說的那些,我最近又遇到件擔憂的事呢。”

“那你也說說。”

“不說了吧,別把我們的約會弄成訴苦會了。”

“有苦就訴唄,一份苦兩個人分享,那苦味就會淡很多。你就直說吧。”

“那不行,要說也還要講究個程序,還是石頭剪刀布吧,我輸了就說。”他說。

於是繼續石頭剪刀布。一次定輸贏,她的石頭碰彎了他的剪刀。她出手遲,有充裕的時間中途改變手勢,不過他懶得計較了。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訴說欲了。他起身往門簾外望望,見外麵並無人蹤,左右卡座的客人也都走了,才回到座位上,輕咳兩聲,咽了口痰,開始說他的事。

“剛才我不是問你,如果上級要你撤銷某件案子,良心會不會不安嗎?那其實是我自己遇到的一個坎。不是有個轟動全城的拆遷死人事件嗎,涉嫌故意傷害的案子移送來後,是由我來負責審查的,證據很充分,但某些領導要我借故退回公安,打算撤案。類似事情以前也有過,但這一次,我特別不安。一是麵對被害人,良心過不去,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二是我預感到這事會有後患,會穿包,穿包之後我罪責難逃。我這不也是瀆職嗎?抗是抗不過去的,官大一級壓死人。但我可以給卷宗做個副本保存證據以備後用啊,萬一用得著,也好給自己一條退路啊。沒個副本,就是我的把柄抓在別人手裏;有個副本,就是別人的把柄抓在我的手裏了。明哲保身也好,伸張正義也罷,我都進退有據了。我怎就沒想到呢?我後悔死了,天天想這事,老放不下……”

她直直地瞪著他,眼睛慢慢地亮起來,忽然起身,伸過手來說:“我曉得你的職業了,來,握手,另一條戰壕裏的戰友!”

他不由自主地立起,握住她的手。這才曉得,她的手勁好大,一股溫熱順著她的手傳導到他身體裏來了。他眼睛有些發燙,待他重新坐下時,竟四肢疲軟,身輕若飛,有種久違了的類似於做愛之後的愉悅感。

他還沉浸在這突如其來的感覺裏,她卻繞過桌子坐到他身邊,輕言細語:“你不用太憂心。這樣吧,我來幫你去打聽打聽,看撤案沒,卷宗存在哪裏,看能否偷偷拷貝一份給你。這案子原來就是那個人做的,就是跟我相好的那個人。所以,我有有利條件。你想我這樣做麼?”

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側過臉看著她:“這、這怎麼好意思?”

“沒啥不好意思的,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既然你都告訴我了,那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我想,它也許能附帶幫我解除困境呢。事不宜遲,我先告辭了!”她揮揮手,風風火火地走了。

他愣在座位上,半天才醒過神來。

5

他獨自在茶樓裏坐了很久。中午吃了個煲仔飯,然後在座位上迷糊了一會,才一路走走看看地下了山。好久沒有享受過如此休閑的日子了,若是能獨身生活,該有多自在啊!

回到市區,路過菜市場,他忽然興起,買了幾樣蔬菜一條鱖魚,想給自己做個晚餐。那鱖魚真是鮮活,裝在塑料袋裏還一彎一弓地掙紮不止,都擱到砧板上了,又跳落到了地上。一刀將它拍暈,它才安靜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剖它,還是被它的鰭刺紮著了左手掌,冒出了一顆血珠。他趕緊給自己貼了張創可貼。掙紮和反抗可能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它即使死了,都還讓他付出血的代價。他帶著一絲憐憫心,摳出了它的內髒。鮮紅的魚血染紅了他的雙手。

該煮飯了,得問問妻子回不回來吃。妻子一般是不會回來的,但他難得做一回飯,還是問問吧。他拿出手機,翻了一會才從通訊錄裏找到妻子的名字。他很少給妻子電話,通常都是妻子找他,指令他做這樣,做那樣。他撥過去,音樂彩鈴響了半天才有人接。

“哪位?”是個糊糙的男聲。

撥錯人了?他看看手機,沒錯,是妻子的號碼。

“你是哪位?”他問。

但對方掛了,嘟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打擊著他的耳膜。他有點懵,隨即心跳也急促起來,受了感染似的。他將手機扔在桌上。一些模糊的想法交織在腦子裏。臉上又出現了刺癢,這裏一點那裏一點,像螞蟻爬,又像細針紮。心煩意亂的,飯是沒法做了。他將那具鱖魚屍體還有那些蔬菜的殘骸全都塞進冰箱,再把自己關進臥室,倒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讓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平緩下來。

黃昏的時候,他叫了盒飯填充了自己。吃飯還是最重要的。聽到門鎖喀喀作響,他曉得妻子回來了。他坐在沙發上用背對著玄關。門開了又被關上,接著是脫高筒靴的聲音。難道沒穿製服?眼角餘光一瞟,果然,紅外套,藍牛仔,出人意料的時尚。

“怎麼燈也不開?”妻子咕噥著開了客廳的燈。

“還不怎麼黑嘛。”他坐直身子,“下午你忙些什麼?”

“開會,分析,研究,各種忙。”

“那個案子撤了吧?”

“你沒必要曉得。”

“不說我也猜個八九不離十。不撤也會改成過失致人死亡案,然後幕後施壓,與被害人家屬達成賠償協議,我們則作不起訴處理,於是乎,副區長就可置身事外了。”

“你不說話也沒人說你啞巴。”

“我給你打過電話。”

“有事嗎?”

“也沒啥事,想問你回來吃晚飯不。”

“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一個男人接了電話。”他盯住妻子的臉。

“不可能。我沒接到過你的來電。”妻子說。

“你可以翻一下來電紀錄。”

妻子從外套口袋裏摸出手機來翻,嘴裏說,是沒有你來電嘛。話音未落,臉色就變了,很愕然的樣子。他機敏地竄過去,拿過手機端詳。但妻子眼疾手快,不待他細看,就把手機奪過去了。那也是一隻蘋果手機,與妻子的同款,但不是妻子的。

“拿錯誰的手機了?”

“領導的。剛才研究案情,坐在一起,手機都放在桌上,拿錯了。”妻子神情坦然,直奔門口,手腳麻利地換鞋,“領導手機比我的更重要,得趕緊換回來。”

妻子閃出門外,盡管她顯得從容,他還是想到了奪門而逃這個詞。他相信妻子和領導——十有八九是那個老大——無意中拿錯手機了,但很有可能不是在桌上,而是在床上。

他很平靜,沒有羞辱感,沒有憤懣,也沒有氣惱,連鬱悶都沒有。反而有點輕鬆,有點柳暗花明的感覺。太奇怪了。他捏捏自己的胳膊,很真實,他是存在的。他蜷縮到沙發上,打開網絡電視看《國土安全》,他最喜歡的一部美劇。人生即使遭遇種種的不如意,隻要有這樣的電視劇看,也還是很美好的嘛。

電視劇很快就讓他忽略了自身。

妻子再次開門時他仍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他聽著妻子換鞋,走過客廳,進了衛生間,然後窸窸窣窣地洗漱,然後進了她的臥室,然後關了門。妻子看來是沒啥話說了,但他有話想說。以前想說沒敢說,現在他突然有了勇氣。難道是受了電視劇情的感染?不曉得。反正他是不說不快了。他沉著地走到妻子臥室跟前,弓起指頭輕輕叩了叩門。

“幹啥?”妻子在裏頭問。

“想跟你探討一件事。”他說。

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妻子的半張臉:“啥事?”

“我們這種情況,是不是分開過更好一些?是不是有離婚的可能?”

“想離婚?要不是我,你連這個正科級小官都當不上,還想跟我離婚?死了這條心吧。要離婚,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想離了。”妻子說,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他撇撇嘴,覺得這個答案還不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