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剪刀布02(1 / 3)

6

他忍了兩天沒有打開QQ,沒有跟你所不知聯係。他覺得,這女人做不做那件事,他都應該給她時間。茶樓約會想來更像是一場夢,恍恍惚惚不太真實。而夢裏的話是可以不算數的。夢醒之後人的想法是會變的。畢竟,那事有相當的風險。她也就是一時衝動許下諾言而已吧。將心比心,他若是她,也有可能打退堂鼓,犯不著的。她憑什麼要幫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呢?

其實,要那個案子的副本做啥,有多大意義,他自己都還不是很明確。

這天快下班時,他不想再忍了,就點開了QQ。你所不知的頭像是暗的,沒有在線,也沒有新留言。他有些失望,正欲下線,那頭像突然亮了,一行字蹦出在對話框裏:“我曉得你是誰了!今天到你單位公幹,從宣傳欄的光榮榜上看到了你的光輝形象,還有你的真實姓名!”

他有點心虛,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牟局的一丈之夫啊!”

傳說了些什麼?大概不是所謂的正能量吧。他喉頭有些發緊,咽了口痰,回了一句話:“後悔結識我了吧?”

“否!恰恰相反,我深感榮幸!你呢?”

“我深感意外。”他想想又補了一句,“因為感到榮幸的應當是我。我很珍惜這份相識之緣,所以,你說的那件事就算了吧,我不想你為難,不想你冒風險,更不想你惹上麻煩。”

“看來你是不相信我的業務能力了。這樣吧,你到毛家巷198號108房來,我們碰個麵,有重要的東西給你。不見不散!”

字剛閃現,頭像一暗,她下線了。

他換了件平時騎行穿的衝鋒衣,反鎖了辦公室的門,提著公文包匆匆下了班。一出大門,他就將衝鋒衣帽子戴嚴實了。他弓著腰上了公交車。車上人很擠,不時有人碰撞他。他一隻手抓著吊環,另一隻手抓著帽子捂著半邊臉。轉了兩趟公交車,徒步了約一公裏,來到了暮色掩蓋的毛家巷。巷子是條單行道,隔一段牆上就有個帶圈的拆字,看樣子也快拆遷了。198號是個老舊的院子,一道殘缺不全的院牆圍著一幢上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紅磚樓。牆頭蓑草蕭瑟。他四下觀察一番,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108房在一層最西側,虛掩著的門斑駁陸離,門的中心部位用黃油漆寫著一個忠字,很陳舊了,上麵還覆蓋著一幅火炭線描的鍾馗打鬼圖。

他輕輕敲了敲門,沒人應,便推開門走了進去。房裏沒人。房間很小,牆麵貼著報紙,除了一張床,一張小桌,沒有別的家具。床上的被褥倒是新的。裏間是衛生間,同樣很小很簡陋。

為何邀他到這樣一個地方來?

他正疑惑,她提著兩份盒飯回來了。她笑笑,關上門,將小桌子拉到床前,把塑料袋解開,將盒飯往桌上一擺:“不好意思,吃盒飯不說,連板凳都沒有,隻好請你坐床上了。”

他很配合地坐到床上,問:“這是你執行任務的地方?”

“不是,是我前不久租下的。自己想清靜的時候,過來住一下,沒人知道這裏。我另有住房,家具電器一應俱全,但那裏已不屬於我一個人了。”她說。

“噢,狡兔三窟啊!”他玩笑道。

她也不分辨,微微一笑,嘴角現出一絲無奈。她穿一件寬鬆的外套,顯得有些臃腫,身體沒了曲線,也就沒了韻致。他瞥瞥她,埋頭吃飯。兩人的咀嚼聲交織在一起。

兩人吃飯的速率幾乎完全相等。放下筷子,她遞給他一張餐巾紙,又勒了勒袖子去收拾飯盒。他一眼瞟見她右手腕上有一道紫色淤斑,再一眼瞟見她左手腕上也有。他抓住她的手端詳,像是繩子勒出來的。

“怎回事?”他問。

她把手抽回去:“沒啥,遊戲而已。”

“把手勒成這個樣子,哪有這樣的遊戲?”

“他喜歡這樣,喜歡把我雙手綁起來靠牆吊著,說這樣他才有激情,他才舒服,才能完成既定程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吧。不說這些了,我把你想要的東西給你吧。”

她脫下外套——原來外套裏麵斜背著一個黑色的筆記本電腦包。她打開包,掏出兩個沉甸甸的文件袋,遞到他手中。

“你就是花這樣的代價才弄到它的?”他聲音幹澀。

“也不算什麼代價吧。剛好周末沒加班,我本想歇歇,他不請自來……後來還陪他宿醉了一回。當然是他醉,我沒醉。我拿到了他的辦公室鑰匙,打開了檔案櫃,拷貝了你想要的這些。”她說得很輕鬆。

“早知如此,我寧願不要這個。”

“沒關係,多做了一次而已。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傻到賠上我的下半生。你快看看缺不缺啥吧,我拷貝的時候還是有點慌。”她說。

他將那兩個文件袋打開,逐一查看。證人證言,訊問紀錄,屍檢報告,現場圖片,都複製得很清晰。照片是先掃描了再打印出來的。被害人的樣子很慘,上半身埋在瓦礫裏,挖出來後發現脖子都斷了。屍檢台上剖開的遺體更是不忍目睹。但是,現場視頻資料沒有見到。

“你沒有見到卷宗裏有張碟片嗎?”他問。

“沒啊,重要嗎?”

“重要,是現場視頻,比這所有的材料都重要!”

“是我遺漏了,還是銷毀了?”她怔怔的。

“都有可能。”

“那我再想辦法找找看。”

“不,絕對不要。答應我,盡量離那個人遠點,好嗎?”他直視著她。

“好。”她點頭。

“原始視頻是被害人妻子拍的,肯定還存著,我去找她拷貝就是。非常感謝你!”他拉過她的手雙手握著。她的手又熱又軟。

“謝就見外了。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幫著他把所有材料清攏歸齊,重新裝進塑料袋,塞進電腦包,拉上拉鎖。

“你想如何使用它們呢?”她指著電腦包。

“還沒想過,但有了它們,心裏就有底了。”他說,脫下衝鋒衣,像她那樣將電腦包斜挎在肩上,再將衝鋒衣套在外麵。

“這就走?”

“嗯,孤男寡女的,待久了鄰居會議論的,對你不好。”他說。

“嗬嗬,我一個女刑警,還怕這種議論?”她咧嘴一笑,兩排白牙閃現出來,“我還想跟你石頭剪刀布呢!”

他也笑了:“嗬嗬好啊,那這次是什麼主題?”

“這次不講隱私了,你輸了,你就讓我擁抱一次。”她說。

“那要是你輸了呢?”他問。

“那就我讓你擁抱一次啊!公平吧?”她偏著頭,有些調皮地盯著他。

“嗯,公平!我看,既然達成了共識,形式和程序就免了吧,我們直接來一個好朋友式的擁抱好了。噢不,不僅僅是朋友,你說過的,我還是另一個戰壕裏的戰友,那就來一個戰友式的擁抱吧!”

他寬寬地張開雙臂,站立不動,她慢慢走過來,與他擁抱在一起。她的雙手很有勁,箍得緊緊的。她的身體是熱熱的一團。她把下巴埋在他的右肩,他則將右頰貼著她蓬鬆的頭發,嗅著她的發香。他眉間發燙,腦殼微暈,身體內有過電的感覺。

“謝謝,謝謝……”他喃喃地。

“要謝你……如果你還想檢驗一下自己行不行,我非常樂意幫你……”她在他耳邊低語,將他摟得更緊了。

“不不,那一點都不重要了。你我的情誼比那要珍貴得多!感謝上天賜予我們相識的機會……”他急切地訴說著,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她的頭發。

她嗯了一聲,不言語了,鬆開他的懷抱,黑幽幽的眼睛凝視著他,點點頭,又嗯了一聲。他有些不舍,但還是轉身出了門。離開院子前,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倚在門口目送著他。夜色迷離中,她的麵龐像薄雲籠罩的月亮,若隱若現,若現若隱。

7

翌日,他從晚報上看到一則消息,那位逼人強拆致人死亡的副區長受到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這意味著,副區長已經脫罪了。否則,消息將是另一種說法:開除黨籍,移送司法機關追究刑事責任。

至此,由老大下令,從他這裏開啟的脫罪程序已然完成。

但且慢,另一個程序也由他已然開啟,會進行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的意誌了。

午餐後,他換上衝鋒衣,戴上紅色頭盔,從車棚裏推出自己的山地車,雙腿一夾,飛奔而出。街道兩旁的樓房和葉子落盡的懸鈴木紛紛往後倒退,他靈活地避開行人,箭也似的直射向前。他似乎回到了青年時代,腿肚子裏灌滿了無窮的力量,雙腳不歇氣地蹬踏,身輕如燕,翼然若飛,感覺真是好極了。

山地車把他帶到了血案現場。他似乎並沒有決定要到這兒來,但他的車有靈性,像是摸到了他自己都不明確的心思,就把他帶來了。他跨在車上,支著一條腿,隔著圍欄往裏眺望。那幢私家樓房早拆沒影了,血跡當然也消失了,現場挖出了一個深深的基坑。施工的民工們坐在一旁吃午飯,說說笑笑的,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稍遠處是公園的人工湖,當初動員拆遷時說是為了擴大公共綠地,但獲批動工之後開發商卻要建一個叫碧蓮苑的高檔商住小區,這也是住戶們要求提高拆遷補償,最終引發血案的原因之一。

在路邊的荒草裏,他看到了幾枚紙錢,大概是被害人親屬撒下的吧。他想到了梅曉琴那張典型的受傷害的臉,悲忿與淒惶本不應當出現在這張臉上。他歎口氣,調轉方向,兩條腿一使勁,拐進了一條小街。

他從卷宗裏得知,被強拆後,梅曉琴臨時住在這裏。騎行了一段,他放慢了車速,邊走邊查看門牌號碼。他很順利地找到了那間臨街的小屋,但小屋門敞開著,裏麵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旁邊牆壁上貼著一張出租廣告。他隻好向隔壁的小賣部老板打聽梅曉琴的行蹤。

“你是誰?警察還是記者?”老板是個中年男子,很警惕。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記者,隻是個關心她的人。”他說。

“關心她?關心她的錢吧。拆遷補償加死人賠償,大捆大捆的票子,就遭人眼紅了。可惜老公沒命花了,補得再多又怎樣?害人命的官還在台上做報告呢。唉,勸她告狀的,不準她上訪的,這個去了那個來,她實在是受不了,隻好搬走了。搬到哪了也不告訴人。”老板說著直搖頭。

“我隻是想了解一下情況,看她需要什麼幫助。”他解釋道。

“看你也不像個幫她的人。”

老板不再理睬他,埋頭整理貨架去了。

一個騎在三輪車上的光頭男在旁邊說:“大哥,搞包煙抽羅,我告訴你她去哪了,我幫她搬的家,真的。”他立即買了包白沙煙扔給了光頭男。光頭男也不說話,跳下三輪車,伏在小賣部櫃台上,用圓珠筆寫了張紙條給他。

按照紙條的指引,他騎車穿過小半個城區,來到西郊一幢兩層紅磚樓前。剛停好車,一條大黃狗就竄過來,衝他汪汪大叫。他站住不動,朝屋內喊:“有人在家嗎?”

“你找哪個?”

回答他的聲音卻是從身後山坡上傳來的。回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梅曉琴,還有一個小夥子陪著。他們站在一座新墳前,定定地看著他。他迎著他們的目光走了過去。到了墳前,他聞到了泥土的芳香,還有焚燒紙錢的焦糊味。瞟一眼墓碑,上麵正是拆遷案被害人的名字。

他朝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是哪個?”梅曉琴問。

“大姐,你還記得我麼?前幾天傍晚在區政府門口……”

梅曉琴看看他的臉:“噢,是你啊,想請我吃盒飯的那個好人。”

“是啊是啊,就是我。”他握住梅曉琴的手搖了搖,“我特地來找你呢。”

“你可別是個記者,上次那個記者來,我眼淚一泡鼻涕一把地說了半天,結果他隻在文章裏說我如何通情達理,情緒穩定,想讓他寫的一個字都沒有。老公都搞死了,我能情緒穩定嗎?”梅曉琴不滿地繃起了臉。

“媽,你就少說幾句吧。”小夥子拉了婦人一把,又衝他說,“對不起,我媽不接受采訪。”

“大姐,我不是記者,我隻是想,有可能的話幫幫你。”他懇切地說。

“你能幫我啥?”

“你要願意……也許能幫你要個說法,討回公平。”

“我跪了那麼多天,誰理你?我算是明白了,公平是討不回來的。”梅曉琴直搖頭。

“如果走合法的渠道,有效的途徑,我相信還是討得回的。相信我,這世界還是正直的人多!”他說,心裏卻有點發虛。

“那你打算怎麼幫呢?”小夥子問,眼神銳利。

“大姐,現場視頻是最重要的證據,你手機裏還存有吧?把它複製給我,我就有可能幫到你。”他說,嗓子發幹,聲音也有點沙啞了。

“我早複製一份上交了,也沒見幫到我什麼。再說我手機都沒了。”

他一愣,忙問:“丟了?”

“昨天來了兩個人……”

“媽,要你少說幾句!”小夥子打斷梅曉琴的話。

“好好,閑話少說。總之我手機沒了,別人出高價買走了。放在手裏也沒法過日子,老想打開看,看了就哭,隻有在那裏麵,我老公還是活的……唉,你說得好,人死不能複生,我們還要過日子,留著也不得安生。要我做啥都行,隻要不再煩我們。我再也不想給哪個下跪了……”梅曉琴說著揩了揩眼睛。

他有些發懵,鼻腔被泥土與紙錢的味道熏得直癢。

“不管你是誰,請你走吧,莫打擾我媽了。還有,不許跟任何人說見過我媽,更不許把我媽手機的事說出去。要是惹了任何麻煩,我會找你算賬!”小夥子用一根指頭點點他的臉,惡狠狠地說。然後,扶著梅曉琴趔趔趄趄地下了山坡,進到屋裏去了。

他在墳墓前呆了一會,才空空蕩蕩地下坡來。他真的覺得自己很空,沒有重量,如果有一陣狂風,便會被吹向不可知的遠方。他推起他的山地車,大黃狗汪汪地撲過來吠個不止。他突然生了氣,飛起一腳踢了過去。大黃狗靈巧地躲開,吠得更興奮了。但是,跟一條狗鬥狠有啥意思呢?他回轉頭去,扶住車把,蹁腿上了車。剛騎出幾米遠,大黃狗嗖地竄了上來,咬住了他的褲腿。他心裏一驚,撲通一聲,天旋地轉地倒在了路邊水渠裏。還好,水渠不深,他隨即爬了起來。衝鋒衣沾了好多泥巴,但上身沒有進水,隻是鞋子已經濕透,冰涼冰涼。

這大概是他最狼狽的一次辦案經曆了。

他重新騎車離開時,大黃狗安靜地蹲在路邊,很同情地看著他。

8

過零點了,他還睡不著,於是打開QQ與你所不知聊天。

“在嗎?夢鄉太遙遠,想跟你聊幾句。”

“嗬嗬在,我剛好上來,心有靈犀啊!”

“嗯,緣分來了門板都擋不住!這兩天可好?”

“說好也不太好,說不太好也還好,喜憂參半吧。”

“噢?願聞其詳。”

“先說憂吧。他好像察覺到什麼,把卷宗都轉移到保險櫃裏去了。我辦公室的桌子櫃子,還有家裏所有的家具,都被人翻過了。肯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還有,聽說被害人妻子又出具了證言,承認拆遷時老公躲在樓房裏,別人並不知情,被砸身亡純屬意外。”

“那是被迫做的偽證。”

“是的,平頭百姓往往是很無奈的。”

“那,你的喜又何來呢?”

“嗯,他可能會疏遠我,放過我了。”

“不會的,換了我都不會啊。”

“他又不是你。昨天他在我床頭櫃裏翻見了我的體檢報告,我有大三陽。”

“你得乙肝了?”

“嗬嗬假報告。我有個同學在市醫院,開後門弄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