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嚇我一大跳!你怎想到這麼個主意的?”
“拜網絡所賜啊!前幾天在網上看到個用假體檢報告嚇退追求者的故事,就現學現用了。還真有效,今天在辦公室,我給他倒了杯開水,他都沒有喝,悄悄倒掉了。還給自己換了新保溫杯。”
“但願他不再糾纏你……可是,不會影響你吧,要是怕你傳染調離崗位呢?”
“顧不了許多了,調離也無所謂,我正好歇歇,這份工作太累太揪心了。你呢,你這兩天還好吧?”
“我也不太好。找被害人妻子複製視頻,去晚了,她的手機都被人弄走了,我還被一隻大黃狗趕到了水溝裏。”
“啊,沒受傷吧?”
“身體無恙,心情卻傷了。我太無能了。”
“你不用自責,你盡到力了。就是能複製到視頻,又能怎樣?難道向上級舉報?那可牽扯到一大批人,包括老大,還有你妻子,你領導。那太嚴重了!既然當事人都放棄了追訴,我們也隻能自求心安了。”
“唉,恰恰這世界上心安最難求。”
“這隻能說明你是個好人,好人才最難心安。”
“也許我是個好人,可是個無能的好人。”
“有能無能,要看怎麼說了。至少,做好人是底線,讓我們從好人做起吧。”
“好,你做個好女人,我做個好男人。”
“其實,你也有一喜呢,隻是不自知。”
“我哪有喜可言?”
“有的,有人越來越喜歡你了,這不是難得的一喜嗎?”
“我怎不曉得?”
“你裝糊塗唄!”
“嗬嗬。”
“嘻嘻。”
“太晚了,明天還要上班,休息吧。”
“好,來個石頭剪刀布就睡,誰輸了誰就讓誰親一口。”
“都免了吧,誰也看不到誰。”
“打開視頻聊天啊,劃拳可免,但親不能免。”
“好吧。”
他打開QQ視頻聊天。她在手機屏幕上微笑,嘴唇撮起,越來越近。他也撮起嘴,慢慢地印到屏幕上去。
9
他的辦公室在13層,窗口朝南,望得見東去的蓮水和隱約起伏的遠山。東西兩端的視野卻很逼仄,越來越多的高樓侵占了地麵與天空。但人工湖距離不遠,再加上簇擁的水杉落了葉,可以瞟見一線白晃晃的湖麵,以及近旁那個隻剩下基坑的命案現場。他不願再想這件事了,可他喜歡到窗前遠眺發呆,而且,眼睛就像不聽使喚似的,老往那地方去。
看到那地方,不免會聯想到梅曉琴的臉。
他剛想將視線從那個墨黑的基坑挪開,門被敲響了。分管他的頂頭上司笑咪咪的走進來:“忙啥呢?”
“沒忙,看卷宗看累了,眼睛在休息呢。”
他有些意外,連忙給領導沏茶。一般來說,交待任務也好,問詢案情也罷,都是電話通知他去領導辦公室,除非是查崗檢查工作,否則,領導一般不會親自來。若來了,不是好事,就是壞事。
領導打開他的書櫃,抽出一本書翻了翻:“嗯,好書,你的閱讀麵很廣嘛,國外的檢察官製度也是可以借鑒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是啊是啊,”他應付著,拉過一把轉椅,請領導坐下。
領導捧著熱茶喝了一口,輕言細語地說:“我來是想向你說個事。我們共事也有十來年了吧?我對你是很了解的,人品好,素質高,能力強,資曆也比很多人老。這次院裏的副處級職數有空缺了,我首先想到,應當提拔你了。碰巧昨晚參加了一個飯局,老大和老幺都在,便把這想法通報了一下,想聽聽意見……”
“老大是誰?”他裝糊塗。
“就是管我們的,我們這個係統的老大黃書記啊!當然啦,這是圈子內的稱呼,不為外人所道的啦。”
“有點庸俗。”他說。
“是有點,不過也顯得親切接地氣吧。”
“老幺又是誰?”他問。
“就是你家屬牟局啊,你不知道?”領導有點小吃驚。
他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他不是那個圈子裏的人。也許是新近來叫起來的吧。他問:“那,他們是啥意見?”
“老大說先聽老幺的意見。你家牟局就說,舉賢得避親,說你各方麵都不錯,錯就錯在不該是她老公,兩口子有一個往上走也就罷了,兩人並肩同行,道上就有點擠,別人也免不了會有想法,有說法,於工作於家庭都不利。她的意思,先緩一緩,免得你滋長驕傲情緒,再說你很適合現在的崗位,它更能發揮你的業務能力。老大就鼓掌了,說老幺真是高風亮節,不支持不行!這一來,我就不好說啥了。老大是市委常委,提副處是要常委討論通過的,如果報上去,別到時說我們不聽招呼。我很後悔在酒桌上多那句嘴……”
他太陽穴發脹,腦殼嗡嗡響,慢慢地聽不見領導的聲音了。他灌了一口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不太在乎那個級別,但在乎這兩個人在飯桌上這樣說他,就像兩個廚師邊議論邊在砧板上劃拉一塊肉或一條魚,而且若非別人轉告,這塊肉或這條魚還一點都不知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抱歉,我畫蛇添足,處理不周。”領導說。
“不,您不用抱歉。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崗位上都不夠格,別說提拔了。”他朝窗外遠處那個模糊的基坑望了一眼,說,“上次我把那個案子退回去以致撤案,其實是嚴重的瀆職行為。我根本不配坐在這個位置上。”
“這事不全是你的責任,老大也跟我打過招呼,而且我也簽字同意了。”領導瞟瞟門,“有時候也是沒辦法,現實如此。我們能做到外圓內方就不錯了。”
“可我們是執法者,內方外不方,就是失職!”他說。
“是的,你說得很對。可我們也不能太理想化,慢慢來吧。那事過去也就過去了,最好忘掉它。我不多說,點到為止。你的處境和情緒我都能理解,好些時候,我們最難的,是要邁過心裏那道坎。好自為之吧!”領導起身,抓著他的右臂捏了捏,轉身出了門。
他坐在椅子裏一時動彈不得,感到被什麼東西固定住了。空調嗡嗡響,空氣滯悶嗆人,有股火燒的焦糊味。呆坐良久,緩緩站起,肉身沉重。他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流進來,回頭一眼瞟見豎在桌上的小相框。那是一幀全家福,送兒子出國讀書時照的。以兒子為中心,夫妻端坐兩邊。即使是照全家福,妻子也一絲不苟地穿著製服;即使是在相片裏,妻子似乎也冷漠地鄙視著他。夫妻之間這般狀態了,你還把這照片供在桌上,簡直是莫大的諷刺。
他抓過相框塞進抽屜,啪地關上。
他一定得問問她,你這個老幺有什麼權力來支配他的命運?
他晚飯都忘了吃,氣鼓鼓地坐在家裏等妻子回來。
但是,當夜深人靜,門鎖喀喀一響,妻子閃進門來時,別說質問,他連看一眼她的欲望都沒有了。他心灰意懶,不聲不響地踅進自己房間,輕輕關上門,就像一隻河蚌,慢慢合上堅硬的殼,深深地躲藏到隻有自我的世界裏。
10
剛參加完院裏的會議回到辦公室,他上衣口袋裏的手機就響起了悅耳的提示音。摸出手機一看,你所不知發來了語音聊天請求。他連忙關上門,點了接受。
“有事嗎?”
“你還不曉得吧?那個梅曉琴帶著兒子到碧蓮苑工地去了,據說躺在挖掘機前,拚死不讓施工!公園街派出所都出警了!”
“啊?怎回事?”
“我也是才聽說的,具體情況不明。”
“那你能否馬上去打聽關照一下嗎?”
“我現在正要去東郊查勘犯罪現場,離不開啊。”
“那我去看看。”
他騎了自己的山地車,十來分鍾就到達了現場。基坑裏挖掘機已經在作業了,圍欄邊散布著一些圍觀者,指指點點地議論著。他急忙趨前詢問。這些人七嘴八舌地告訴他,那個老公被砸死的女人帶著兒子來討要賠償,阻止施工,與工地的民工起了衝突,雙方都動了手,但他們哪打得過呢,民工的勁大,人又多,聽說老板還臨時派了紅包。要不是派出所把母子倆帶走,不曉得會傷成啥樣子。
他轉身便去公園街派出所。急匆匆地進了派出所的小院,隨手將山地車將一棵刺槐樹上一靠,忽聽身後一陣嗚咽之聲。回頭一看,那隻追咬過他的大黃狗哀哀的看著他,欲走近他,卻被脖子上的麻繩拉住了。它被拴在另一棵刺槐上。它的眼裏還含著淚。他心裏莫名地顫了一下,趕往屋裏去。剛到接待室門口,一個微胖的警察迎過來問:“找誰?”
“你們剛帶回來的那兩個人呢?”他問。
“在留置室,你找他們幹嘛?”胖警察眼神銳利。
“噢,我想問問情況。”他說,掏出工作證亮了亮。
“走錯地方了吧?治安案件又不歸你們管。”
“我隻是問問情況。”
“不行。”
“怎不行?我……”他有點急了,“我是你們牟局的愛人!”
“真的?”
“誰還敢到派出所來冒充啊?不信你打電話問。”
“那你早不說?不會是代表牟局來檢查工作吧?多多批評指正噢。”胖警察嘴一咧就笑了,“跟我來,在這邊。”
他就跟隨去了留置室。打開門一看,母子倆被銬在一根水管子上。梅曉琴的額頭還有一抹血汙,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低聲對胖警察說:“人家老公也死了,夠慘的了,有必要銬著麼?”
胖警察說:“不銬著,她又跑到工地阻工怎辦,上麵還不拿我們是問?唉,我們基層民警就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的角色。”
他不好堅持了,走到梅曉琴麵前,關切地問:“大姐,你沒受傷吧?”
梅曉琴梗著脖子,冷眼看他:“又是你,你不是來幫我的吧?”
小夥子在旁邊插嘴:“媽,別跟他囉嗦,沒用的。”
他坦然道:“我是來幫你的,可幫你之前,你得先幫幫你自己,答應我不再去工地阻止施工。”
梅曉琴說:“那你讓他們把賠償款給我,不要耍賴。”
他愕然:“不是都協商好了簽了協議的麼?賠償款應當早給了吧?”
“協議是簽了,但協議規定分三次付。付了第一筆款我老公就下葬,餘下的分兩次月底前付完。我們老老實實執行了協議,埋了我老公,但現在月底過去半月了,還有二十萬尾款拖著不給。去公司找財務,財務總是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找老總,老總避而不見。他們就是想賴掉!”梅曉琴說。
“那你也不能阻工,你可以到法院起訴,請求法院強製執行啊。”他說。
“有用嗎?拆遷補償他們出那麼低的價,達不成協議,我們隻好申請法院裁決,法院都還沒審理,他們就動手拆房子了。還把我老公也弄死了。”梅曉琴說著淚珠滾了下來,抬手去揩,手銬拽住了她的手。
“不幸已經發生,你得節哀順變,別的事我會盡量幫你,相信我好嗎?”他說。
胖警察幫腔道:“你們真得相信他,他不光是檢察官,還是我們牟局的老公,他若幫你是一定幫得到的,你們好好配合才是。”
梅曉琴將信將疑,對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才點頭:“好,那我就等著你幫了。”
胖警察猶豫了片刻,掏出鑰匙將兩人的手銬打開,讓他們坐在一把破舊的木沙發上,然後帶他出了門,上了鎖。
他問:“你們打算怎辦?”
胖警察說:“至少會拘留幾天吧?到底如何處理,等所長決定。”
他站在走廊上,風吹過,寒意流布全身。大黃狗在樹下伸長脖子看了看他。他掏出手機,給妻子撥了電話。
“有事嗎?”妻子問。
“我在公園街派出所呢。”他說。
“你怎麼跑到我地盤上來了?”妻子訝異不已。
他把事情簡單陳述了一下,說:“我建議先把梅曉琴母子放了,不要再激發矛盾。畢竟,開發商有錯在先。”
“那不行,這股動輒阻工的歪風邪氣不煞一下,會愈演愈烈,市裏舊城開發的步驟就會受幹擾了。”妻子說。
“這幹擾本來就是自己造成的嘛!若一切都依規矩辦,哪會死人,哪會有後麵的事發生?你們應當先要開發商履責,出事了,協議了,就痛快地賠款嘛!”他越說越快,聲音也越來越大。
“痛快地賠款?你以為開發商就容易?”妻子的口氣也不耐煩了。
“是不容易,這社會誰都不容易,但誰不容易都沒老百姓不容易!你把人都搞死了,現在又抓死者家屬,你說得過去嗎?”他不知不覺火大了。
“你今天吃錯藥了吧?竟跑到我這裏來撒野,你有啥權力越界幹涉我們執法辦案?”妻子厲聲質問。
“我是沒有權力幹涉你們執法,但我若是發現其中有權錢交易、瀆職枉法的行為,我是有權力介入的!”他毫不退讓,在記憶裏,他還從沒因為工作對妻子說過這樣的重話。這種不退讓讓他感到很痛快。
“你什麼意思?”妻子警覺地問。
“我的意思很明白。有些事情要有度,不要做得太過了,否則我是會奮起反擊的。比如我退回去的那件案子,說不定我會舉報。”
“那是你的權利,男子漢自己做事自己當。”妻子說。
“我會交待下指令的人。”他說。
“好啊,隻要你有證據,你我都是執法者,不會不懂法律是講證據的吧?”
他張口結舌,懵呆住了。他是沒有證據,誰會想到要給妻子的話錄音呢?他更沒想到的是,妻子很輕易的就矢口否認了。否認的本身,對他更有打擊力,更能顯現他們關係的本質。
他關了手機,狠狠地往台階下吐了口痰。一轉眼,發現胖警察以一種詫異的眼神看著他。他注意力太集中,以致忘掉胖警察的存在了。胖警察走近他,握了握他的手——胖警察的手跟女人的一樣又熱又軟——對留置室呶呶嘴,慎重其事地說:“你放心,我會盡量關照他們。”
他默默地點了點頭,下了台階,走到院子裏。大黃狗在樹下亂轉。他走過去替它解開了脖子裏的繩子。他推著車出門時大黃狗跟著他走了幾步,又回頭跑到留置室門口去了。大黃狗的兩個爪子搭在門上亂抓,嘴裏不停地嗚咽。大黃狗不是抓門,是在撓他的臉。
11
他戴上頭盔、手套和圍脖,將圍脖拉上去蒙住口鼻,然後騎著山地車出了小區。沒人能認出他,這讓他感到自在。上了環城大道後,他將左右調速器數值調整為2:7,弓腰埋頭,一陣猛踩,往暮色的深處直鑽而去。凜冽的風擦耳而過,呼呼作響,仿佛撕成了條狀。路燈,行人,樹木,還有時間,紛紛掠向身後。暮色變成了更深更濃的夜色,無論他騎多快,都無法鑽透它。汗水不知不覺濡濕了麵頰,腿也開始發酸,他喘著氣,降低速度,讓自己鬆弛下來。
沿著城市外圍騎了大約一個小時,車頭一轉,穿過兩個路口,拐進了毛家巷。他沒跟她聯係,也沒想到見她,她也多半沒在那裏,但既然路過,那就去那個地方瞄一眼吧。
但他一進那個殘破的院門,就看見108的窗戶亮著。
他讓車頭對著那燈光直駛過去,然後蹁腿下車,將車靠在牆上。他輕輕敲了敲門,馬上就聽見她在裏麵說:“是你吧?我就曉得你要來!”
他推門而入,笑道:“你是劉半仙?”
“我有第六感啊,哎,你怎曉得我姓劉的?”她邊疊被子邊問。
“嗬嗬我也就隨口一說,要想曉得還不容易,難得住我?”話一出口,想到白天的事,他心裏就陰了下來,岔開話題說,“你要搬走東西?”
“是啊,退租了。跟那個人說好了,他不會再糾纏我。我總算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