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太好了!”他由衷地說,欲言又止。
“你情緒好像不高啊。”她很敏感。
他便說了去公園街派出所的事,說了他對梅曉琴的承諾,也說了他跟妻子的交涉。然後問她:“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無能?”
“不能說你無能,隻能說,每個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她說。
“要是再遇到梅曉琴,真是無顏麵對了……我還老在想,那起故意傷害案,別人要我退,我怎就沒頂住退回去了呢?要是在革命戰爭時期,我這樣什麼也頂不住的人,隻怕會成為叛徒吧?”他說。
“那不一樣,那時候是非對錯簡單明了,為了信仰啥都願做。現在呢,大家都這樣崇拜權力,善聽招呼,都習以為常了,甚至還引以為幸。至少你還是頂過的。像你這樣能反省自問的人,還少見呢。”她說。
他從她手中拿過繩子,幫她把被子捆緊,說:“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說。”
“我還是想把梅曉琴拍的那個視頻文件找回來。我辦公室的電腦曾下載過,當時也沒想到後來這許多的事,用後就刪除了。你能否找個既懂行又能保密的人來幫我恢複?我不想找本單位的人。”
“懂行的人有,但保密就難說了……要不,我來試試?”
“你能行?”
“行不行,試試再說。我電腦裏正好有兩個恢複刪除文件的程序。你若是沒運行過磁盤整理程序,就更容易找回了。這樣吧,事不宜遲,你先回辦公室等我,我回家把那兩個程序拷過來。”她說。
“那就太謝謝你了。”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握了握。
“跟我客氣個啥,我倆誰跟誰?等文件找回來了再謝我吧。”她右手握拳在他左肩輕輕擂了一下。
他便先騎車回了單位,進了辦公室。他開了空調,啟動電腦,燒好開水,將杯子細心洗刷一遍,又找出一聽好茶葉,準備泡給她喝。然後,他就站在窗前,望著滿城的夜色等她。屋裏窗外都很安靜,遠處隱約傳來火車汽笛聲。霓虹燈這裏那裏閃,有點詭秘的味道。他有點急躁,盯了一會單位的大門,不見她身影出現,就忍不住點了QQ語音通話:“還沒來吧?”
“快了。”她說。
“一會進大門,門衛不問你就直接進,若問就說跟我預約了的。”
“我曉得的。”
“13樓1309,注意安全。”
“曉得。”
剛關了QQ,“幾度風雨幾度春秋”的手機彩鈴突然炸響,妻子來電了。他頭皮發麻,任它響了一會才接:“啥事?”
“你在哪?”
“在外麵。”
“哪個外麵?”
“需要向你彙報嗎?你到哪個外麵我從來不問。”
“謔,脾氣見長啊!看來硬要跟我對著幹了?”
“莫屎少屁多,有事就說。”
“人在做,天在看。”
“這話應當是我說給你聽。”
“我隻是想提醒你,不要做蠢事。”
“啥意思?”
“啥意思都有,自己掂量吧。”
妻子掛了電話。
他用不著掂量,就感到了妻子的威脅。妻子鷹隼般的眼睛似乎正盯著他。他下意識地瞟了瞟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又揭開台燈罩子檢查了一遍。他的辦公室,大概不會有人敢偷裝針孔攝像頭吧?
他有些忐忑,重新站到窗前。她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並沒人盤問,徑直就走了進來。有個黑影跟隨在她身後,他心下一驚,定睛一瞧,那隻是她自己的影子,才籲出一口氣。
眼看她進了大樓前廳,他連忙開了門,往走廊兩端看了看,空蕩無人,便讓門虛掩。稍傾,走廊裏有極輕極快的腳步聲。接著,她一閃而入,反手將門關上,直撲辦公桌,將她帶來的U盤插到電腦上。
她盯著屏幕,鼠標點擊的聲音清脆悅耳。
他沏了杯熱茶放在她手邊。
“糟糕,你已經清理過磁盤了,要恢複有難度呢。但願這兩個程序有一個能起作用。”她說。
“別急,我相信你能行。”他站到她身後,嗅著她頭發的芬芳之氣。
“你別說話,越說我越急……要不你到沙發上歇著吧,看你也累了。估計一時半會也弄不好。你不看我效率還高一些。”她說。
他聽話地退到長沙發上坐下。
他凝視著她的側影。她的麵部曲線清晰,柔和,很好看。屏幕的熒光反射到她臉上,眸子裏便有星光閃爍。眉頭微皺,眉梢揚起,飛向鬃際。下巴頦小巧圓潤,紅毛衣裏的脖子光滑白皙,胸部豐滿地起伏著……時間滑向午夜,他的眼光疲憊地垂落。他著實累了,倦了,困了,或許,也是因為老了吧。畢竟,知天命的人了。他打了個嗬欠,懶懶地躺下,舒服地攤開身體。未幾,黑夜順著他的眼皮滑了下來,像一場無比闊大的被子蓋住了他……
他是被她搖醒的。
她俯身看著他,手裏舉著一隻銀白色的U盤:“成了!你該如何謝我?”
他欣喜地接過那隻U盤,還沒等他回答,她就抱住了他,用她的嘴堵住了他的嘴。他也擁住她,將她往懷裏勒。那種熾熱,濕潤,柔軟的融合與攪拌真是無與倫比。他頭暈腦漲,天旋地轉,電流在全身竄動。也不知是誰先動起了手,互相扯脫對方的衣服。然後,更緊密地擁抱,擠壓,舐揉,妄圖嵌入對方身體裏。他感到了自己的勃動。此時此刻,沒有比給對方更好的感謝了;此時此刻,他給她的渴望,比得到的渴望要多得多。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曾想檢驗自己的荒唐念頭。他是行的,肯定行,但越想行越不行。他手忙腳亂,熱汗淋漓……
“對不起,我太緊張了……”他羞愧地把臉別開。
“沒關係,這樣很好,已經夠好的了……”她一隻手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背。
就在這時,門篤篤地響了兩聲。像一隻大鳥在門上啄了兩下。隻響了兩聲,然後門就被打開了。他腦子裏喀嚓一聲,滾雷閃電,人霎時委頓木呆。妻子走到跟前,舉起手機,哢嚓的拍照聲像是釘子楔入腦中……接著她被妻子一把拉起,皮肉拍擊聲清脆裂耳。“給我滾!”妻子怒不可遏。她從容地穿好衣服,拿起他的衣蓋在他身上,像是想撫慰受驚的他似的,溫婉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了。
他果然不再驚慌,平靜地穿好衣服,去找那隻銀色U盤,但他沒有找到它,它詭異地失蹤了。
12
回到家他就進了自己臥室,反鎖了門。恍如一隻烏龜縮進了自己的殼裏。妻子比他更晚回家,他聽著她進了自己房間。她會如何處置他?隻能隨她了。這個家已是個破罐子,摔了也就罷了。不過他有把握,妻子不會到處說,可能都不會通報他單位領導,更不會鬧得滿城風雨,妻子的麵子比他重要得多。他心裏明鏡似的,妻子更在意的並不是他身體的出軌。
一夜無眠,他不知看了手機多少次。你所不知在QQ上留了三個字:對不起。留言的時間大概就在出事之後,他可以想象到她邊發留言邊走出大樓的情景。說對不起的應當是他,是他把她拉扯到了麻煩裏。比起自己,他更擔心她,妻子肯定不會放過她。他給她發了好多條留言,但一直沒有得到回應,直到第二天起床,她的頭像都沒有亮起來。
聽到妻子的高跟鞋篤篤篤響出門外了,他才出了臥室。他判斷妻子沒有穿製服,以此聯想到,又一個周六來了。妻子忙啥去了?跟誰在一起?他隱約猜得出,但並不關心。懶懶地洗漱過後,他用一聽牛奶和幾塊蛋糕填充了肚子,然後,去了自己辦公室。
進門時他查看了一下門鎖。門鎖並沒有損壞,他不明白妻子如何打開的。當然這對一個刑警來說並不難。他仔細查勘了屋內各個角落,特別是沙發的縫隙,還是沒有找到那枚銀白色的U盤。他啟動了電腦。既然她找到並拷下了那個被刪除的視頻文件,硬盤上應當存著的。但是也沒有,它可能藏身的文件夾都翻遍了,都不見它的蹤影。莫非別人動了他的電腦?可他是設了啟動密碼的,用的是兒子的出生日期。
他無功而返,回到家時已是下午兩點多了。他給自己下了碗麵吃,然後就打開電視看重播的NBA,公牛隊對小牛隊的比賽。他不光是喜歡籃球,還因為看NBA有種與兒子在一起的感覺。在太平洋彼岸學醫的兒子是逢NBA必看的。
一場球賽看完,窗戶鍍上了晚霞,很絢麗很溫暖。
妻子回來了,果然沒穿製服。
“你在等我吧?”妻子說。
“我在看電視。”
“故作鎮靜。”
“哼。”他看了手機一眼。
“你不用看,她不會跟你聯係了。這是我跟她達成的協議,不張揚,不處分,不追究,但要調到鄉下派出所去,遠遠地離開你。”妻子說,瞥瞥他,鄙夷地說,“居然跟她搞到一起去了,你曉得她有多不檢點嗎?一個別人嚼剩的饃!”
“你沒資格說她,”他乜妻子一眼,“看你自己屁股上巴得有多少屎。”
“我怎了?我給你丟臉了?沒我,你在這位置上坐得穩嗎?沒我,你兒子能到美國去留學嗎?”妻子滿臉憤慨,變戲法似的摸出那隻銀白色的U盤,舉在他麵前,“我倒要問問你,你到底想幹什麼?要把這個家毀掉嗎?”
“那你拍我們的照,又想幹什麼?”
“你不幹什麼,我就不會幹什麼,否則,我是會幹什麼的。”妻子說。
他起身就去奪U盤。但妻子身手比他敏捷,閃身躲開,將U盤扔在地上一腳跺爛,接著撿起那些爛渣丟進馬桶裏,一衝了之。
“好吧,我告訴你吧,這個家於我來說早名存實亡了。”他站到客頂中央,雙手像兩條死帶魚似的下垂著,“你帶給我的隻有冷漠,隻有屈辱。但我並想於你不利,我隻是想舉報自己,既然瀆職了,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為被害人伸張一點正義,也讓自己的良心稍許安穩……”
“什麼伸張正義,良心安穩,這些豪言壯語等你有上主席台的資格了再說吧!你那點狹隘的小心思我還不曉得?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老大罩著我!”妻子搶白道。
他火大了:“口口聲聲老大老大,老大是你爹啊?我就是看不得,你們那叫啥?那叫沆瀣一氣,狼狽為奸!我就是不光舉報自己,還連帶舉報你們!”
“好啊,有證據你就去啊!我還不了解你?你那點膽子,也就在辦公室偷偷情而已。”妻子輕蔑地撇了下嘴角。
“放心,我不會找你借膽子的。”他說,頓了頓,緩和了語調,“看來,入職時忠於職守的誓言,你真是一點不記得了。”
“你就別跟我扯什麼誓言了。那天你不是說,在外麵亂搞就割掉自己那東西麼?有種你割呀,現在就割!”妻子瞪著他。
“你以為我不敢?”
他跨前一步,抓起茶幾上水果盤中的水果刀。他感到被推上了懸崖,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下跳了。他走到衛生間,站在馬桶跟前,將褲帶解開,把外褲秋褲內褲一同褪到膝彎處,露出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是另一張臉,這張臉衝著妻子,所以他曉得妻子正嘲笑地看著他,斷定他不敢有所作為。他沒有了任何猶豫的理由,一手抓住並拉長了那個器官,一手揚起了水果刀。悲愴的淚水溢出了眼眶。他的手顫抖著,將刀按在了器官上。
“你瘋了?!”妻子一聲驚呼撲了過來,在刀刃切破皮肉之前,奪過了他手中的刀。
他跌坐在馬桶蓋上,渾身癱軟。
13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他都感覺,那刀子其實是切下去了的。否則,他那個器官不會持續地隱痛。他的想象無數次地沿著那個時刻伸展:他不但切掉了自己的器官,還將它丟到馬桶裏衝走了。他死死地捏著噴血的傷口,妻子開著車將他送到了最遠的醫院——那邊遇到熟人的幾率更低一些。妻子安排他做了縫合手術。從他自戧的那一刻起,妻子就變了一個人,對他嗬護有加。妻子天天守在他的病床前,噓寒問暖,甚至還帶老大來慰問了他,慰問品是一籃鮮花和一個厚厚的紅包。妻子一反常態地將紅包塞在他枕頭下,讓他有充分的使用權。老大和藹可親地跟他握手,要他好好養病,早日痊愈重返工作崗位,為蓮城的法治建設做出貢獻。他卻裝著不認識,你是誰呀?妻子說,是老大啊。他就說,他老大,那我老幾?我老六(綠)嗎?妻子哭笑不得,隻好說,你看你,住院把人都住糊塗了……
但想象隻是想象,想象隻能讓他愈發的沉默。他把更多的時間耗費在辦公室,耗費在卷宗與書籍裏,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他總是很倦怠,很懶散,很頹喪。他再也不騎行,再也不從碧蓮苑工地路過,他不願想那些煩心事,更怕遇上梅曉琴那張臉。他數次推窗眺望河邊那塊岩石,卻沒有了到河邊散步的興致。
他也沒有在QQ上跟你所不知聯係。
他想,即使某天不期而遇,他也隻能默默地對她點頭致意。
又一個周日,他剛打開手機,就聽QQ提示音像一隻被追捕的鳥,啾啾亂叫。他點開QQ,隻見她發來了十幾條留言,都是急吼吼的三個字:你在嗎?最新的一條另加了四個字:趕緊回我!他便回了四個字:我在。對話框裏馬上蹦出一行字來:你馬上到小區左側花園旁邊來,有事相告。
妻子正好不在家,他便自由地下了樓,去了小區左側的小花園。他東張西望,沒有看到她的蹤影,便退到路邊等著。忽然身後有人鳴笛,很短促的兩聲。回頭一看,一叢夾竹桃後隱藏著一輛警車,她坐在駕駛室裏,把手伸出窗外衝他招搖。
他跑過去,坐進車內。
她的目光羽毛一樣輕盈地掃遍他的全身:“你還好吧?”
“沒有什麼不好的。”他說。
“你的情況,我曉得一些。”她凝視著他。
“你從哪曉得的?”他有些意外。
“你不曉得那天晚上為何讓牟局抓了現場吧?她竊聽了我們的語音通話。我氣不過,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在她手機裏植入了一隻小木馬,也偷聽了她和老大的通話。”
“他們說些啥?”
“說你精神異常,隻是近來情緒還穩定。似乎還是有些擔心你會舉報。昨晚偶然聽到老大一句話,嚇了我一跳,我隻好打破對牟局的承諾來找你了。”
“老大說啥?”
“說萬一你不穩定,隻好往精神病院送了。”
“噢。”他很平靜。
“怎辦?”她憂心忡忡。
“他們不必擔心的,我很穩定。我也就說說而已吧。再說證據也沒了。”他說。
“證據是有的,那天夜裏我將視頻文件拷到U盤的同時,發了一份到我自己的電子郵箱裏。如果你需要,我轉發給你。”
“噢,你真周到。”他仍很平靜,“不過,我若真去舉報,你覺得,我的動機,是維護正義呢,還是出於報複心理?”
“至少是客觀為公義吧。你自己覺得呢?”
“我不曉得。”他似乎很迷茫,求助似的看著她,“怎辦呢?”
“既然自己不知怎辦,就先啥都不辦吧。”她說。
“要不這樣吧,我們再來一次石頭剪刀布。你贏了,就聽你的;我贏了,就聽我的。一次定乾坤?”他說,盯著她的眼睛。
“好吧。”她應承了,但聲音幹澀,眼睛裏的光澤也暗淡了許多。
他側側身子,喊一聲石頭剪刀布啊,就把右手攥成拳頭劃了出去。她出的是巴掌,她的布包裹住了他這塊冷硬的石頭——她的巴掌抓住了他的拳頭。刹那間,他就深陷在了大麵積的芳香、溫熱和柔軟裏。他真想就這樣埋葬在她的掌心,永遠永遠,也不要出來。
2015年2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