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次列車開往桃花源(1 / 3)

1

穿過耀眼的陽光,鑽進一片高樓的陰影,吳歡感覺身上剛潑了一盆熱水,又被潑了一盆涼水,不由得就打了個悚。這時,他看到她站在對麵,小花園的矮籬旁,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紛亂的色斑在她身後晃動,城市的喧嘩之聲在他們四周翻滾。

他走到她麵前:“是你?”

“你還認得我?”她說。

“黃色小說的黃,小巧玲瓏的小,溫潤如玉的玉。”他感到笑意像水一樣在自己臉上漫開。

“你還是那個吳歡。”黃小玉說。

“我還能是誰?”他快速地瞟了她臉上一眼,“你還是老樣子啊。”

“老了的樣子。”她細密的白牙咬了咬下嘴唇。

從前,那排白牙也咬過他的,在他的肩膀上,曾留下過半月形的牙痕。他的肩膀隱約地疼了一下。

“你一直在城裏?”

“一直在。”她說。

“奇怪,這幾年,一直沒碰見你。”

“這有啥奇怪的,每個人的生活軌跡不一樣嘛。”她說。

“是啊,”他瞟瞟她背上棗紅色的登山包,“你這是要去哪?”

“桃花源。”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旅遊?”

“不是,是新開發的,一個仿桃花源也叫桃花源的地方,我去那隱居。”她翻起手腕看一眼表,抓住他的袖子往花園裏拉,“我還有點時間,既然老天讓我們遇見,就陪我聊聊吧。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

他隨她進了花園,幫她卸下背包,在條椅上坐下。陽光從對麵高樓的玻璃幕牆上反射過來,透過樹葉灑落在他們身上。他吸了吸鼻子,想聞聞她身上那種熟悉的氣息,那種欲望的味道。但是他隻嗅到了濃鬱的汽車尾氣。

“這些年,你還好嗎?”他側臉問她。

“看怎麼說了,說不好吧,似乎還好;說還好吧,又似乎並不好。”

“孩子多大?”

“沒孩子。”

“他對你不好?”

“我不知你說哪個他。我跟哪個他都沒關係了。”

“噢。”

“任何人都不能強求他人為你做啥吧……我曾經在某人口袋裏發現過賓館發票。”

黃小玉的訴說風一般吹過吳歡的耳畔,他盯著她,有點心不在焉。但他還是曉得了,那天她跟蹤了同居的某人。他也曉得其實她並不在乎某人有外遇,但她不想蒙在鼓裏。結果她發現,這隻是某人的心理需要,過段時間,某人就要到賓館單獨住一晚。某人說,就像是要透一下氣,放一回風,不然就會憋得受不了。其實她也有同感,她也需要獨處。於是,她也時不時地去賓館過一回夜,但她發現她要的遠不止於此。她的生活就像一件穿在身上的濕衣服,吹又吹不幹,脫又脫不掉,難受死了。終於,她和某人和平地分了手。某人給了她一筆可觀的分手費,錢對某人不是問題,當然,對她也不是——在此之前,她離過一次婚,前夫也很慷慨,給了她一半財產。但即使和某人分了手,生活並沒有實質性的變化。恰好這時,有人開發了隱居桃花源的項目,她便毫不猶豫地報了名,雖然花費不菲,她也在所不惜。她不打算回來了……

“你不是一時興起吧?”他問。

“不是,我向往已久。我就是想回到原初社會,體驗生命本真,打發自己的餘生。”她說。

“明白了。”他皺起眉頭,“可是,你一柔弱女子,能在與世隔絕的地方過日子?你得自己種糧種菜自給自足呢。那兒沒超市,沒電視,沒美容院,更沒互聯網。也就是說那兒沒有錢能買到的一切,而且,幹脆就沒有錢。”

“如果有,還叫啥世外桃源?”

“嗯,決心已定,那就走吧,快發車了。”他起身說。

她噢一聲站起,身上的光斑倏地落了一地。

他幫她背上登山包。

“你怎曉得快發車了?”她問。

“我也要搭那趟車。”他說。

“沒這麼巧吧?”她兩眼都瞪圓了。

“是啊,太巧了。”他說,“巧得像個陰謀。”

2

他們進了一個地下商場,再穿過一個隱秘狹窄的過道,到了驗證間。

裏麵並沒有人,不鏽鋼牆麵清晰地映出他們的麵容。吳歡讓黃小玉先驗。黃小玉掏出電子通關卡在驗卡標誌處貼了一下,再輸入密碼,嘟一聲響,牆內傳出一個清脆的女聲:密碼正確,請驗指紋。黃小玉便又將右手食指按在牆麵的凹槽裏。又嘟一聲響,正麵的牆悄然移動,現出一個窄窄的門洞。黃小玉邁步進去,剛剛回頭說了一句:“我在裏麵等你啊!”那牆門就貼著她的背關上了,她的笑臉掩埋在了牆裏麵。

這景象使他愣了一下。

若幹年前,一條卵石砌就的小道旁,有個女子也這樣說,我在裏麵等你啊,然後就鑽進了一排冬青後。當時他正要去校園中央的水池邊朗誦他的詩。那張隱藏在冬青和夜色裏的臉弄得他心神恍惚,以至於朗誦得結結巴巴,被人喝了倒彩。他在冬青樹後找到了她,他坐到一塊石頭上,再讓她側坐在自己懷裏,互相抱著——這是當時校園情侶約會時的普遍姿態,曾被某位教授戲稱為彈吉他。她的長裙展開,掩蓋了他們的下半身,還有他的一隻手。他熟練地彈著他的“吉他”。她很羞澀地說,你是我的詩。而他隻說了一句,你是我的桃花源。

那個女子很像是黃小玉,而他說的那句話,像是個伏筆。

等他通過驗證,進入到牆後的另一個房間時,黃小玉已坐在長椅上閉眼思索了。他在她身邊坐下,默讀了一遍電子屏幕上的提示:請你再次深思,你確定要與這個世界隔絕嗎?你願意與所有親友斷絕一切聯係嗎?你有能力過原始生活嗎?如果是,請右拐前往車站乘車,如果不是,請左拐,辦理退卡手續,退還七成費用。

黃小玉眼睛睜開,嫣然一笑。

“想好了?”他問。

“想好了,這驗證程序設計得挺人性化的嘛。”她說。

“就是怕有人吃後悔藥,給人選擇的餘地吧。”他看著她的眼睛,“你朝左,還是往右?”

“當然往右,我可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的;再說退回去,白扔給開發商幾十萬,多劃不來!何況現在有你作伴,我想後退都沒理由了!”她說著,拉了一下他的手。

他的手似被咬了一口,有種輕微的疼。

他們往右一拐,有門自動打開,現出一道長長的自動扶梯。隨著扶梯的移動,桃花源的風景浮現在兩側的牆上,緩緩地移過來。深深的山穀,高高的瀑布,層疊的田地間水牛徜徉,小河蜿蜒而過,幾樹粉紅桃花挑在土牆房舍旁。一條青石板路彎彎地伸向懸崖,沒入崖底一個黑洞之中。

“這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她問。

“是的。整個山穀都是以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為藍本建設的,列車會停在洞外,下車後,穿洞而過。進入山穀後,岩洞裏的閘門會永久性關閉,與世隔絕的生活就開始了。你就可以開始享受孤獨,聆聽自己內心的聲音,體驗最簡單最原始的生活,走完最後的生命旅程了。”他說。

“可是我不會孤獨的。”她衝他眨了眨眼。

他隨和地朝她笑笑。

自動扶梯把他們送到了安檢門前。黃小玉想也沒想,就要穿門而過。喀嚓一聲,橫過來一條不鏽鋼欄幹擋住了她。一個女聲音說,請放棄所有攜帶的電子設備。她撇撇嘴,把口袋裏的手機拿了出來。

“不樂意?嗬嗬,你帶它也沒用了的,桃花源裏沒信號,開發商特地在四周山頂上安裝了屏蔽設備,衛星信號都穿不透的。能用手機,就不叫桃花源了。”他看了看她手腕上的表,說,“你要是想過真正的桃花源生活,手表也扔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用不著了的。再說,現時代的文明物,總是會誘惑你,給你帶來內心糾結的。”

“好,依你的,以後我聽雞叫起床。”

她摘下手表,連同手機一起放入旁邊的收納箱裏。

過了安檢,就進入了站台。這是一個廢棄的舊火車站,光線陰暗,地麵斑駁,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機油的味道。一輛綠皮火車靜靜地停在軌道上,老式的蒸汽機車頭無聲地噴著白氣。有幾個黑色的人影佇立一旁,一動不動像幾根木樁。

“用這種淘汰了的老式列車送我們,他們也太摳門了吧?”她很不滿。

“嗬嗬,老式列車才有儀式感,才有隱居的味道嘛。況且它隻是表麵上老,上了車你就曉得的。”他說。

3

列車總共三節車廂,他們進了末尾的三號車廂。吳歡幫黃小玉把登山包擱到行李架上,順手從小桌上拿起兩本厚實的客戶手冊,遞一本給她。

黃小玉坐下,用力靠了靠硬實的椅背:“你還別說,這種火車椅,還真有懷舊的感覺呢。記得還是我上小學春遊時,坐過這種綠皮火車。”

吳歡淡淡一笑,左右望望。

車廂內稀稀拉拉的坐了十幾個人,臉色都很凝重,很慎重,互不交談,心照不宣的樣子。大多數人都盯著車廂門框上方那個計時牌,紅色的字母在不停地跳躍變化,離發車還有二十五分三十秒。當然,當他把目光收回時,又會少去幾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