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與他人無關(1 / 3)

正月初八,這個日子不錯,我打算這天死掉算了。我把這個打算告訴了小菊。小菊說,為什麼要在這一天?別的日子不行嗎?我搖搖頭,不行。我感覺就是這個日子好,感覺這東西是不講道理的。小菊屈起她的小指頭數了數,說,那還有十一天呢。我說,十一天就十一天,六十七年都過來了,還怕十一天麼。小菊眯起她的小眼睛,衝我笑了笑,就轉背整理貨架去了。

小菊是我從勞務市場雇來的,那天我一看她那傻裏瓜幾的眯眯眼,鄉裏鄉氣的打扮,還有嘴裏像含了塊蘿卜的鄉下口音,立即就相中了她。我就要一個不曉得我底細的人,這樣的人在蓮城是幾乎沒有了。可是,沒做幾天我就曉得了,小菊的傻裏頭有許多小聰明,換句話說,她該傻的時候傻,該聰明的時候聰明。譬如,她曉得用電話跟經銷商討價還價,讓人送貨上門;還譬如,她時常跑到相鄰的店子裏,記下同類商品的價格,再回來悄悄告訴我,以便開展價格競爭。還有,她曉得從收銀台後麵的鏡子裏觀察顧客的動靜,一發現別人有偷竊的企圖,立即嚴厲地咳嗽一聲。總之,我對她很滿意,我這個營業麵積僅二十五平米的所謂小超市,沒有她還真的不行。

決定做出之後,我就輕鬆了。好多事都不必想了,真好。我讓小菊去做飯,自己守著店子,哼著歌,哪裏的天空不下雨。我很喜歡唱歌的,過去是KTV的常客,而且我唱的時候懷裏是要抱一個人的,否則不來情緒。我還可以將一首歌的每一句都唱走調,這是真本事。不信你試試看,一不小心就唱對了。你做不到的。

唱著唱著對麵家電修理店的老王來了,拿了幾盒方便麵。我說,老王,我這兒的價錢還公道吧。老王說,還好。這家夥是個吝嗇鬼,不肯說出公道這兩個字。我說,你要覺得公道就多買點,以後就怕買不著了。老王東張西望,為什麼?你要關張了?我說,因為我快要死了。老王這才盯著我,問,你得絕症了?我說,憑什麼咒人啊?你才得絕症呢!老王說,不得絕症你死什麼死啊?我說,要說得絕症,也對,不過是我的心得了絕症,我不想活了,也活得差不多了。老王笑了笑,說,你什麼都享受過了,是活得差不多了,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死?我明確地告訴他,正月初八。老王點點頭,嗯,是個好日子。他又摸摸臉上的皺紋,四下瞟瞟,說要是你死了,這店子怎麼辦呢?這家夥,對我的店子有想法呢。我說,我死了,店子就留給小菊了。老王癟癟嘴巴,那這個小菊就有福了!

小菊正好從裏屋出來,說,我哪有什麼福啊?老王瞟著她說,趙老板說他死了就把店子留給你呢!小菊臉紅了紅說,我又不是他什麼人,哪有資格要他的店子嗬?老王涎著臉笑道,怎不麼是他什麼人?我一直以為你是他什麼人呢!小菊繃了臉,瞎說,你以為我是他什麼人嗬?老王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你以為大家不曉得你是趙老板什麼人啊?小菊氣哼哼地跺了一下腳,她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

小菊真的惱了,她一把抓住老王的手,拖到裏屋門口,叫他往裏麵瞧。裏屋有兩張床,靠牆的是我的,還有一張吊在半空——其實就是在屋裏做了一個小閣樓,小菊就睡在上麵。老王很馬虎地瞟了一眼,說,這能說明你不是他什麼人嗎?小菊說,怎不能說明?晚上睡覺我都把樓梯抽上去了的!老王說,抽上去了也可以再放下來嘛,趙老板,你說是不是?老王衝著我,一臉笑得稀爛。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我都要死的人了,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再說這種事,我從來沒在意過。小菊氣不過,頭一扭就進裏屋去了。

吃飯的時候,小菊還吹著嘴。我說,小菊,還生氣嗬,我是講起耍的,老王也是講起耍的。小菊說,我曉得是講起耍的,可這不是好耍的事。這鄉妹子,我要死了她都不當回事,講她幾句好耍的話,她倒認起真來了。我真會把店子留給你麼?不會的,留給你就是害了你了。到時討債的人隻怕會扯爛你的衣服。

晚上九點半,打烊關門之後,我在裏屋看電視,小菊在後麵廁所裏洗澡。你想象不到,我趙某人會墮落到這步田地,連個熱水器都沒有,洗澡要在爐子上燒水,再提到那個隻容一個人蹲的廁所,一瓢一瓢往身上澆。我把電視聲音調到很小,這樣我就能聽到水澆到小菊身上的聲音。通過那聲音,我可以看到小菊的動作。她彎曲著短而粗的胳膊,挺著厚實的胸脯,水沿著她的身體窸窸窣窣往下流。水聲沒有了,小菊在擦她結結實實像一根大藕似的身體,不一會,她就穿著新買的便宜棉睡衣出來了。她渾身冒著熱氣,像一隻剛出籠的饅頭,新鮮而暄軟,讓人想咬一口。小菊說,老板你不洗嗎?我給你提水去。我搖搖頭。小菊嘟噥著,你比我們鄉下人還不講衛生。我一笑,說,是不是嫌棄我了?小菊說,你是老板,我敢嫌棄你麼?我抽動一下鼻子說,你呀,來了個把月了,還洗不掉一身的土腥氣!小菊不高興了,沿著小樓梯爬到小閣樓上去了,說,我曉得老板嫌我了。我說,傻瓜,我喜歡土腥氣呢,它比古龍香水還好聞呢!小菊說,你不要拿我開心嗬。我懶得跟這鄉妹子解釋,她不懂,她不曉得她身上的味道保護了她。

小菊要睡覺了,費力地將樓梯抽了上去。其實,這樓梯是聾子的耳朵配相的,防得了君子防不了小人。我隻要站到凳子上,一伸手,就可將它拉下來。我尖起耳朵,聽見小菊縮進了被窩,不一會還打起了鼾。

我生氣了,我大聲說,小菊你真是沒心沒肺啊,老板要死了你還睡得這麼香,話都不肯跟我多講幾句!我以為她睡著了,可是她一翻身,把一張臉挪到閣樓門口,衝我一笑,我媽也這樣說我呢,說我沒心沒肺,活著不累!我問,你真的不怕我死嗎?我死了你還要另找工作啊!小菊不回答,卻反問道,老板,聽說你過去很有錢?我很不自在,也很不高興,我板起臉說,過去有錢又怎樣?小菊說,幸虧你現在沒錢了,要不我會怕你的!我有點奇怪,有錢就讓你害怕?為什麼?小菊想了想說,不知道,反正有錢人的樣子都讓人害怕。我們村裏就有一個,修的三屋樓房,喂著大狼狗,我是連門都不去串的。我告誡道,小菊,我跟你說啊,以後不許你打聽我過去的事,也不許你聽別人說我,否則的話,哼。小菊問,否則的話如何嗬?我說,當心我炒你的魷魚!小菊咯咯咯地笑了,你不是正月初八要死麼?還炒什麼魷魚嗬,不炒我也得走了!我騰地站了起來,氣憤地指著她,我都要死的人了,你居然還笑!你幸災樂禍是不是?小菊仍然笑,說,我當然笑嗬,我曉得老板是講起耍的,當不得真的。我說,我這樣子,像講起耍的麼?小菊說,像。

我在屋裏團團轉,想找一個說服她的理由。我找到了一把刀子,我把左手食指按在桌沿上,我說,我若是講起耍的,我就把它切掉!小菊說,你不敢切的,你怕疼。我說,誰怕疼了?小菊真沒心沒肺,說那你切啊!我鼓起眼睛說,我不是講起耍的,我用不著切啊!小菊哼了一聲,鬼話!然後就不說話了,一臉的不相信。我沒有辦法,隻好熄燈上了床。我心有不甘,從被窩裏伸出頭來,大聲道,是不是講起耍的,小菊你等著瞧吧,這一回,我趙業一定取信於民!

有些主意是過不得夜的,太陽一出來就變了。所以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出門朝天上看了看。太陽包在一團抹布似的雲彩裏,若隱若現,但我心裏的主意非常明確。我還是打算去死,正月初八。我把這個日子記牢了。

既然決心已定,就有一些事情要處理,至少要打幾個電話吧。我交待了小菊幾句,就到街上去了。店子裏有電話,但我不想讓小菊聽見。我先去攤子上買了一張IC卡,賣卡的姨媽說,趙老板,你買什麼卡嗬,你沒手機嗎?我笑笑說,姨媽,我要死了。她並不是我姨媽,姨媽是蓮城人對中年婦女的統稱。姨媽不明白,我的死與買電話卡有什麼關係,眼睛像兩粒衛生球一樣瞪著我。我沒興趣解釋,轉身走掉了。我手機已經欠費了,打長途用手機也劃不來,再說怕有的人不接我的電話——過去是別人怕我不接電話,現在卻調了個,憑這一點,我也該死掉算了。

我向著十字街頭走,去找電話亭。天氣雖然不錯,臘月間的風卻仍然很冷。寒意水一樣在身體裏流淌,四肢冰冷發僵。我習慣穿得少。我從不喜歡臃腫的羽絨服,那是一種抹殺人身份的服飾,所有的人穿上它都成了一個樣子。我隻穿一件開領毛衣,係一條紅色領帶,外套純白色西服。這是我的招牌打扮,蓮城人遠遠地看見,不需要看清眉目,就曉得是哪個來了。我對穿著向來講究,我有我的檔次。西服雖然有點髒了,還不至於影響我的氣質吧。所謂虎死不倒威,何況我還沒死呢。

風把我的鼻涕吹出來了,我掏出手帕把它揩掉,然後將手帕疊整齊,優雅地塞進口袋裏。不知有人看見否,我覺得自己的舉止挺紳士的。我喜歡這種老套的派頭,我不否認,現在我確實很懷舊。我到了街口,在一株一抱粗的法國梧桐旁,找到了電話,站到了那塊黃色的有機玻璃雨罩下。行人很多,有很多的眼睛看我。我拿出了電話卡,但沒有往電話裏插,我猶豫了一秒鍾,迅速地將它收了起來。我走開幾步,與電話亭保持一定距離。這地方太打眼了,我不想讓蓮城人民有更多的聯想。

我裝出與電話無關的神情,四下環顧。往右前方不遠,就是電信大樓。十四年前,我就是從那幢大樓裏出來,成了蓮城第一個擁有大哥大的人。購機款加上吉祥號碼拍賣費,花了兩萬多元。900008,這就是當年我的大哥大號碼,當時我就是站在這個街口,舉著那塊黑色的大磚頭,給我所有的親戚朋友打電話。記者拍下了我,我手持大哥大氣宇軒昂的光輝形象出現在《蓮城晚報》上。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成為了蓮城的新聞人物。沒有人會想到,十四年後,每個月交百把塊手機費都會成為我一件煩心的事。

我不能在這傻站了,好多的眼珠子粘到了我的西服上,我如果將它們摘下來,可能會裝滿一口袋。蓮城人對我還是這樣好奇。我挺了挺身子,矜持地閑逛著。走到一叢夾竹桃前,趁人不注意,我一拐,進了街心花園。在一個角落的一棵樟樹下,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僻靜的電話亭。我插卡,掏出小小的電話記錄本,不經意地,就翻到了一個號碼。這號碼是去年我拐彎抹角地通過各種關係查到的,還一直沒有用過。它是我的原配家裏的號碼,我多久沒有跟她說過話了?十九年,還是二十年?不太確切。但事到如今,我想跟她說幾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