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撥號,電話鍵冰得我的手指發疼。我一一地戳了那六個數字。話筒裏傳來清晰的呼叫音。我的喉嚨發緊,很久沒人接,我聽到電話鈴在那幢鄉下的木屋裏持續不斷地響著,顯得十分的遙遠。但突然,呼叫音中斷了,哢嗒一聲,話筒被人抓起,有人問,哪個?我聽清了,是她,我的前妻,不,我的前前妻,我的第一個妻子,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原配。她的聲音有點沙啞,跟我一樣,她也老了。嗓子被歲月打磨過了。過去她的聲音不是這樣。我有點緊張,出氣不贏,答話不及時,她在那邊又問了,你是哪個嘛!語氣有點不耐煩,我還不答話她就要掛筒了,於是我說,是我。
她半天沒吱聲,後來才說,是你噢。我說,是我。她頓了頓說,今天太陽沒從西邊出來嘛。又說,你有什麼事嗎?我說,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告訴你們一聲,我可能正月初八要死了。她說,是嘛?我說,是的,我已經決定了。她說,我聽說,你已經死過幾回了。從她的語氣裏,我看到她撇了撇嘴,她不相信我。我說,這一次是真的,請你轉告兒子一聲好嗎?她說,好,可我不一定找得到他,他到東莞打工去了,今年可能不回來過年。我說,請你費心了,就這樣吧。我主動地掛了話筒。
我心裏莫名的鬱悶,站著發了一會懵。連原配都不相信我,第二個妻子就更不用說了。我隻能暫時放棄給單媛媛打電話的企圖,我不想給自己找難受。我相信,有關我的消息用不了幾天就會傳到她那裏去的。
不能一蹶不振,該打的電話還得打。我繼續翻閱毛了邊的記錄本,一個名字跳進了我的眼睛:孟欣。《蓮城晚報》的記者,一個身材高挑胸脯鼓鼓的女人,曾經多次報道過我,也是令我動心卻又沒有被我搞定的少數幾個女人之一。我毫不猶豫地撥了她的手機。
孟欣說,你好,哪位?她的聲音清脆悅耳,跟我原配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一聽就讓我有生理反應。我說,孟記者,還記得我趙業麼?孟欣哈哈一笑,誰都可以不記得,卻不可以不記得你嗬,趙老板,別來無恙乎?我說,就是有恙呢,要不我怎會找你?我是來給你提供一條新聞的。孟欣說,好啊,那太謝謝了,是不是你又要生產新聞了?我嘿嘿笑了,說,還是你孟記者心有靈犀嗬。孟欣催促道,那你快說,你又想怎樣讓蓮城人民眼睛一亮?我說,這一回恐怕亮不起來,我打算,正月初八去死。
說完我就尖起耳朵聽孟欣的反應,憑著她記者的敏感,應當有強烈的反應的。但是她似乎很平靜,一點也不吃驚,她嘻嘻一笑說,這可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新聞,對蓮城人來說,鼎鼎大名的趙老板去死不算新聞,活才是新聞呢!我不懂她的話,你什麼意思嗬?一個曾經有兩千萬家產的老板,如今窮得隻有去死了,這還不算新聞?孟欣說,當然也是新聞,也會有警示作用,但是如果你艱苦奮鬥東山再起,不是更好的新聞,不是更有意義麼?
這些拿筆杆子的人就習慣這樣口吐蓮花,好像東山再起就是在紙上劃幾筆的事情。顯然,她也不太相信我,我不想多說,咽口痰道,反正我是隻有去死了,當不當新聞隨你的便吧。孟欣說,嗬呀趙老板你沒生氣吧?相信我的敬業精神好嗎,隻要有新聞我一定趕往現場,正月初八之前,如果有空我一定來采訪你。我說,那你要記住日子嗬,正月初八,大年三十過後的第八天,過了這天我就不奉陪了。孟欣說,好的好的,一言為定!
我籲了一口氣,掛了話筒。我持話筒的手已經凍麻木了。我心裏有一點點欣慰,肯定會有很多人曉得我即將死去,我又將成為蓮城人民的一個熱門話題。我漫步街頭,我吸引了眾多目光。竄來竄去的的士一遇到我就小心翼翼地躲開,風吹亂我的頭發的同時,抱歉地替我抻抻衣襟。我找回了幾年前的好感覺。
三
我回到店子裏,拿了一個傻瓜相機出來。作為一個曾經的廣告業者,我天生愛好攝影,但更天生的愛好攝影的派頭。我曾經有過一架尼康相機,連同鏡頭一起花了兩萬多塊,還是從香港買來的。那時我在深圳發展,但每年蓮城召開政協會議,我都會背著相機趕回來。你看過《閃閃的紅星》那部電影嗎?我喜歡裏頭胡漢三那句有名的台詞:我胡漢三又回來了!我這個政協委員是從不住會議安排的賓館的,我都是自己訂房另住在一邊,我要搞事的,方便。我一住下,頭一件事就是給蓮城的朋友打電話,用胡漢三的口氣宣布:我趙業又回來了!我氣壯如牛。可是我是尖屁股,開會坐不住,也不喜歡發言,講那些轉過來轉過去的車軲轆話,於是我就端起我的相機,這裏那裏地拍,搶記者的風頭。我甚至竄到主席台上去,站一個弓箭步,將鏡頭對準各位領導,煞有介事地調焦距按快門,每拍一個鏡頭就伸出五根手指做一個OK的手勢。嗬嗬,那個時候我就會背一身的眼睛,領導們呢,也會給我一個會心的微笑。真好玩。當然,事後我會將洗印好的相片一一奉上,我的肩膀會被書記市長還有主席們親切的拍打一番。
但是今天,我不是為我的肩膀舒服,我想用傻瓜機留下某種紀念,並把這紀念帶到另一個世界去。我橫越新世紀大道,鑽過毛家小巷,來到跑馬街。這是一條鋪著青石板的老街,因為這條街上有許多騎樓和老商鋪,所以作為曆史被保留下來了。曆史是可以賣錢的,現在來這兒旅遊參觀的人越來越多了。這也是我開始發跡的地方。隔老遠,我就看到了那麵馬頭牆上的五個字:創業美術社。經過二十年的風吹雨打,它有些模糊了,不過,我還清楚地記得寫下它的情景。那是一個早晨,單媛媛扶著樓梯,我提著油漆爬了上去。但我立即就下來了。街上人還很少,沒人圍觀我就沒情緒。我又等了好一會,等街上行人多起來了,才開始顯露我的才華。我寫得一手好美術字,端端正正,筆筆到位。其實那天,我主要不是炫耀我的手藝,而是想讓大家見識見識單媛媛,那是她和我頭一次做一件共同的事情。這樣的亮相當然是意味深長的。我揮舞排筆的時候,那些圍觀的人一隻眼睛瞟我,別一隻眼睛在看她,用古人的話說,就是餐她的秀色。我樂意讓大家分享我的快樂,別人的羨慕是我的營養品。也有個別不快樂的人,因為以後他不可能再打單媛媛的主意了,我的捷足一先登,他就沒有機會了。有人在下麵大聲稱讚,趙老板寫得真好!我曉得,他的意思其實是說,單媛媛長得真好,趙老板真有本事,隻有趙老板才勾得到這樣漂亮的妹子。我聽得出來。我甚至聽得見他在咽口水。我要的就是這個,你要曉得,這不光是滿足男人的虛榮心,對我的生意也是大有好處的。誰不願意和美女交往呢?不是我吹牛,上個世紀我就有了美女經濟的超前思想。
我舉起相機,照下了牆上的五個字,牆頭搖晃著的枯草,還有一角灰藍色的天空。接著,我又照下了牆右側的門麵。它現在是一家銷純淨水的小店。店主是禿了腦殼的吳老板,他跑出門問,趙老板,你拍我的門麵做什麼?我說,你不曉得它過去是我的門麵嗎?趙老板說,那過去你還是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呢,如今它是我的,你不能照,不能把我的財氣拍走了。我擺出政協委員的派頭說,你不能抹殺曆史嘛!我就是在這起家的嘛!拍一下就露了財氣了?沒這講法嘛!曉得有名的孟記者怎麼說的嗎?我是在這兒掘到第一桶金的,我幫你拍個照,我的財氣都會跑到你這裏來,我保證你會掘到兩桶金還不止!吳老板摸了摸腦殼上不多的幾根頭發,神色緩和下來,說,那就借趙老板吉言啦,看來,趙老板挺念舊的嘛。
我點頭道,是嗬是嗬,眼睛瞟著不遠處的地麵。我依稀看到青石板上有一層油漬。其實在我在牆上寫這幾個字前,我的美術社已做了兩年了,並沒有什麼起色。有天突然發現,門前那個炸油粑粑的小攤換了主人,一個瘦精精的老頭變成了水嫩嫩的妹子,妹子的臉粉紅如蓮花,看上去掐得水出。她就是單媛媛,她讓我的眼睛發直,她比我小二十一歲,但阻止不了我想她。我每天都買她的油粑粑吃,吃得拉稀了都在所不惜。有天我大膽地拿起了她的手,說,這嫩藕一樣的手不應炸油粑粑,應當幫我刻字。單媛媛爽快地說好啊!於是,她的小攤就消失了,隻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攤油跡。那時我想的是如何得到她的身體,沒想到她的腦瓜有那麼好使,她的雙手有那麼的能幹,她的聰明是小菊完全不能比的。開始她隻是當當我的下手,沒多久,就成了我的公關部長,她的美貌是最好的名片,她給我拉來了源源不斷的業務。不久我就發財了,她也成了老板娘,我們雙雙離開蓮城去往深圳,發更大的財,直到最後她一腳將我從床上踹了下來,再一腳把我從深圳踹回蓮城。
創業美術社的名字還是單媛媛給取的,我原本想用我的名字,她說不好,趙業聽上去像造孽。造孽在蓮城人嘴裏有兩個意思,一是害人,可惡,一是被人害,可憐。我們創業成功了,可是到最後,我還是造了孽了。
想起往事,我有點發呆。吳老板眼睛毒,說趙老板在憶苦思甜是吧?我說是啊,人活到這一步,什麼都經過了,也沒意思了,就像一片嚼久了的口香糖,沒有味道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招了招手。吳老板湊到我耳邊,眼睛放光,好,我給你保密。我說,我打算正月初八死掉算了。吳老板有些失望,這不是你第一次說死了。我說,這一次騙你不是人。吳老板說,那你還拍這些紀念照做什麼?我說,我好帶到那邊去,有個念想啊!吳老板臉色突然變了,抓住我的手,那你不能拍我的門麵,把你的膠卷取出來!我推他,他扭住我不鬆。我將相機藏到身後,他竭力來搶。他的光腦殼上冒著汗臭。他塊頭大,憑力氣我是打不過他的,好歹我也是進過局子的人,有經驗,我膝蓋往他襠裏一頂,他哎呀一聲就蹲了下來。我咕噥道,我都要死的人了,還跟我鬥。他捂著他的小弟弟,皺著眉看了我一眼,沒再吱聲,可能他看到了我臉上的死氣,怕了我了。我拍拍我的西服,咳嗽一聲,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