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與他人無關(3 / 3)

走到自己店子前,小菊正在門口舉手打望。造型不錯,我也給她照了一張。小菊吹起她的小嘴巴說,老板,你怎麼一出去就老也不回來呀,留下我一個人。我笑道,怎麼的,難道你還想我了麼?小菊說,我才懶得想你呢,我是怕錢少了我說不清,你不怕我拿你的錢麼?我說,我要怕你長三隻手,就不會雇你來了。再說你要拿錢,還不方便?有個上茅什的時間就夠了,哪用等我上街?小菊咧嘴笑了起來,我才不拿你的錢呢,你的錢咬人的。小菊來了興趣,拿過我手中的相機,要給我也來一張。於是我叉著腰站在台階上,讓小菊退出一定距離,把我的全身和店子的招牌都照了下來。也許,這是我最後的相片了,我感到我的表情很嚴肅,我的身子很僵硬。

照完相,我把小菊叫到裏屋,告訴她我的用意:當我死後,把所有的相片燒在我的墳墓跟前,這樣我就會在那邊記得這一輩子的事。我自己當然做不成這件事了,我把這個任務交給她。我會給她留一筆錢作為酬金,別看我手頭拮據,但這筆錢我是會籌到的。我說,不過,你不要讓任何人曉得,別人曉得了就不靈了,你會接受是嗎?小菊笑嘻嘻的,問,到了那邊你真的還會記得這邊的事?還記得我小菊?我說,你燒了相片我就記得的,相片上的影子會變成煙,跟著我的魂魄飄到那邊去的。小菊就點了頭,沒心沒肺地說,要得,到時我幫你燒紙,也幫你燒相片,不讓別個曉得。可是,可是你要走了,誰來幫你辦後事呢?我說,這個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養兒是幹什麼的?就是送終的嘛,我有三個兒子呢!到時你打幾個電話就行了。小菊籲口氣,好吧,你是老板,我聽你的。

我到照相館把相片洗了出來,小菊的相片多印了幾張,給她作紀念,我隻留一張就夠了。我端詳相片上的自己,臉色發暗,顴骨高聳,兩眼無神,頭發也有點亂,一副喪魂失魄的樣子。我的西服太鮮亮了,對比之下,我就像裹在衣服裏頭的一具屍體。死亡的氣息從相片上一陣陣地散發出來。我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紙盒,將小菊和我新照的相片放了進去。紙盒裏收集了幾百張相片,每一張都和我的過去相關聯,絕大多數是女人的照片,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是裸照。我有個嗜好,給和我上床的女人拍裸照,以供來日回味。當然,是征得她們同意了的,軟磨硬纏地說幾句好話,給一疊人民幣,沒有什麼擺不平的事。過去我有自己的暗房,衝洗相片是非常方便的事。

可以說,我的一生差不多都在這個紙盒子裏了。之所以說差不多,是因為我的原配不在裏麵。我和單媛媛結婚的時候,她將家裏所有她的相片都搜走了,而那些我和她的合影,都被她鉸作了兩半,她拿走了她的那一半。我手頭沒有她的相片,她手頭也沒有我的相片,我們都隻依稀的存在於對方的記憶裏。

天黑了,沒什麼顧客上門,冷清得很。街麵上隱約傳來刀郎唱的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場雪,小菊受了傳染,跟著低聲哼著。我坐在裏屋,發著呆。電暖爐沒開,兩腿冷得發麻,黑暗包圍了我,躺在棺材裏就是這個樣子罷?外麵電話鈴響了,小菊喂了兩聲,就說對不起,老板不在。她是在執行我的旨意。我跟她交待過了的,隻要是男聲,隻要不是送貨的,一律說老板不在。因為我的那兩個債主就是兩個男人——其實也是兩個過去欠我債的人。現在身份調了個了,以前是他們躲我,如今是我躲他們,有什麼辦法呢,這世道就這樣。

我讓小菊關了門,把她叫到身邊,指著紙盒告訴她,這就是要她焚燒的相片。都在這,都要燒掉,幹幹淨淨的,半張都不能留。小菊開了燈,瞪著紙盒,因為好奇,兩隻小眼睛閃閃發亮。我又告誡她,在我死之前,不許偷看這些相片,我死之後,也不許看,隻許燒。小菊問,為什麼?我說,裏頭有些相片你看不得,對你不好。小菊不理解,說,你照都照得,我有什麼看不得的呀?這蠢妹子,她的理由還很結實。我說,你還小,還不懂,看了會中毒的。小菊晃了晃腦殼,我都吃十九歲的飯了,我還小嗎?我小你就不要雇我嗬,我曉得,雇未成人打工是犯法的。嗬嗬,從這張鄉裏嘴巴裏還拱出一句未成年人來了,新鮮。我有些煩她,說,反正在我眼睛裏你還沒長抻皮,我是過來人,不讓你看是為你好!鄉下人十九歲隻當得城裏人十五六歲,還沒開竅!小菊鼻子一哼,你不要看不起鄉裏人,城裏人的事,我都懂!別說我十九歲了,去年我表妹才十六,就生了一個小伢呢!有什麼不懂的?

我沒話說了,看來我確實小看她了。但我還是不能讓她看,我造的孽夠多的了,不想臨死還踹人一腳。我端起紙盒,準備先放進櫃子鎖起來。可小菊眼疾手快,伸手就抓了幾張相片在手裏。我去奪,她一下把手反到背後。我生氣了,反了你,竟敢跟老板對著來!小菊來了孩子氣,說,你不讓我看,我就不給你燒!我不僅不給你燒,我還要告訴別個!反正那時你也說不了話了,管不了我了!這一下她點中了我的死穴,我繃起臉,懊惱不已,卻也無可奈何,隻好說,好好,就讓你看看你手中那幾張。

小菊便從手中抽出一張來。那是一個半個中國都認識的過氣女歌星,穿著無袖長裙,劉海卷卷的,挺漂亮,當年蓮城電視台搞十周年台慶晚會,我把她從深圳帶了過來。相片上,她摟著我的腰,將臉貼在我臉上,笑得一塌糊塗。隻有我曉得她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照相之前,她抱著我央求道,趙哥,再加點嘛,再加點嘛,你看我唱得好辛苦嗬。我便一口答應給她多加了兩萬元出場費。可惜她受一個大案子的牽連,現在影都沒了,過得隻怕比我好不了多少。小菊驚奇極了,老板,沒想到你也是個追星族嗬!我癟了癟嘴,嘁,是我追星嗎?是星追我呢,你曉得當年有好多歌星追著我叫趙哥嗎?再說,我自己就是個星呢,隻要我一回蓮城,哪次不是書記市長請我吃飯?屁股後頭大官小官跟一長絡呢!小菊揚揚相片,老板,她們當歌星的,臉上搽的什麼香?香死個人吧?我說,屁,一點不香,倒是一股子騷味!我說的是實話,不光歌星,我接觸到的好多女人,都喜歡往身上灑那種國際香型的香水,有檔次,不過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覺得那是一股狐臊味。聞上去遠沒有小菊身上的土腥氣舒服。

小菊將歌星放進紙盒,從手中又抽出一張。她隻瞟了一眼,就哇的一聲鬆了手,好像被燙了一下似的。相片從她手中跌落到地上。這是一張裸照,一個年輕女子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眯縫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小菊啐了一口,真不要臉,照這樣的相片!我幸災樂禍地道,我叫你不要看嘛,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小菊強嘴,我就要看,又不是醜我,怕什麼!說著她將相片拾了起來,又瞟了幾眼,不過手舉得很遠,她的臉也紅紅的。我說,小菊你可不要學她,也不要學我,她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小菊說,看就是學麼?我曉得她不是好人,你也不是好人,好人不會照這樣的相片。可是她是誰呢?

我愣了愣,一時我還真答不出來,這類相片太多了。我拿過相片,翻過來一看,背麵寫著她的名字,吳妮娜,還有一個數字,60萬。我歎息一聲說,她是我過去的一個手下,隻跟著我做了幾個月,就帶著我的60萬塊錢跑掉了。小菊睜大了眼睛,那你沒找她?我說,人家不願做了,還找她幹嘛?再說我也對她沒興趣了,那錢也是我情願讓她騙的,曉得她要騙我,我既沒戳穿她,也沒製止她,我過去就有這麼大方。聽說她如今在浦東開了公司,發達起來了。小菊咂著嘴,嘖嘖,她們撈錢可真容易啊!我逗她,你要是有這樣的機會,你一樣可以撈嗬。小菊搖頭,我可不願脫衣服,我媽說過,女伢兒的身體讓別人看過了,就不值錢了。那天村裏的毛坨硬要我脫,把我的罩子扯斷了,我都沒讓他看,我把他抓出一臉的血。第二天別人問他怎麼了,他不敢明說,就說碰到鬼了,把我肚子都笑疼了!嘻嘻,我當別人麵問他,是個女鬼吧?他把眼睛鼓起牛卵子大,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我被小菊說樂了,這妹子真是少根筋。我說,那是,這樣的人是不要給他看,他又沒錢,給他看了就真不值錢了,這種人占了便宜還會四處說的。小菊說,這跟錢沒關係。我說,怎沒關係呢?我指著紙盒子說,這裏麵的人每一個都跟錢有關。小菊,我要是給你錢,你脫不脫呢?我本不想這麼說,也不應該這麼說,不知怎麼嘴巴一張話就溜出來了。我真是本性難改。我小心地覷著小菊,她也許會受驚嚇,也許會衝我發脾氣。但是她都沒有,她隻是感到奇怪地瞟瞟我,說,老板,你又不是雇我來脫衣服的,再說,現在你也沒幾個錢了。我說,假如我現在有錢呢?小菊白我一眼,有錢你會開這樣的小店?有錢你會雇我?有錢你還會正月初八就要去死?你早找漂亮妹子去了!我被她的搶白噎住了,一想,還真是這麼回事。

小菊從我手中拿過相片放進紙盒,亮出另一張相片,這個女伢又是誰?這一張倒不是裸照,不過也差不多是了,隻穿著胸罩與三角內褲。相片背麵沒名字,我認不出來。我隻能確定,這是一個跟我上過床的女子。我當然不能這樣回答小菊。我隻好搖頭,說忘記了。小菊責備似的盯著我,你讓人家脫了衣服,就把人家給忘記了?我說,我又沒強迫過人家,都是人家自願的,再說我從不虧待她們。我指著紙盒說,這麼多人,我記得過來麼?

好了,不聽你扯白了,管她是哪個,反正都是些不怕醜的人。小菊說著將手中的相片全部放進紙盒。又說,下回再聽你講故事吧。小菊爬上了小閣樓。我把紙盒放進櫃子裏。我有些意猶未盡,想和小菊說說話,可是小閣樓上已經響起了均勻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