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與他人無關02(2 / 3)

小菊回來了,還要給我做年飯,我當然不好再去找小姐了。小菊用開水燙了那隻雞,我過去想幫她扯雞毛,她將我推開,說一邊去吧,這不是老板幹的事。我便在一旁斜著眼睛看。熱騰騰的霧氣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氣味,像是雞肉的氣息,又好似是小菊身上散發出來的。小菊蹲在地上,彎曲的腿很粗壯,將牛仔褲撐得緊繃繃的,屁股又大又圓,非常結實,我看了一眼,忍不住就吞了一口痰。小菊不像與我有過一腿的任何一個女人,她身上的汗味比任何香水都好聞。我一點也不懷疑,她要是拍張裸照,一定顯得比別人健美。我盯著她脖子裏的肉褶子,她回頭瞟我一眼說,老板,莫看我好不好?我說,我又沒看你,你以為你好看得很。小菊說,還沒看,我脖子裏直癢癢。我隻好不看她的脖子,隻盯她的手了。我沒事做,便找話說,小菊嗬,你要是有個男朋友,就不會來陪我過年了。小菊想想說,也許吧,我不曉得。我說,不但不會跟我過年,也許你男朋友不許你幫我打工呢。小菊說,那不會吧。我說,一定會的,我們孤男寡女,他放不得心的。我是男人,我曉得男人的心,何況我的名聲不好。小菊認真地想了想,搖頭說,我覺得老板人還好嘛,他有什麼放不得心的嗬。我說,他怕我們會睡到一起去的。小菊又搖頭,怎麼會呢,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我們都是講規矩的是不是?再說,我的男朋友還不曉得在哪裏呢。我問,你真的沒談過男朋友啊?小菊說,別人介紹過一個,可我不想跟他好了。你不喜歡他?我問。小菊說,他喜歡吃紅燒肉的,可我不會燒紅燒肉啊。我說,蠢妹子,不會燒你可以學嘛!小菊說,可是,我不想為了找男朋友學燒紅燒肉啊!她瞪著兩眼,整個一根筋的樣子。又說,你怎要我學啊?我學了不就有了男朋友,不就幫你打不成工了麼?我一時竟被她弄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我不想耽誤小菊做事,到外麵轉悠了一圈。天黑回到店子裏時,小菊已將年飯做好了。一缽燉雞,兩個小菜,開了一盒豆豉鯪魚,再取了一瓶紅葡萄酒,雖然簡單,也像那麼回事了。我打開電視,春節晚會就要開始了。小菊斟了酒,和我碰著杯,互相說了一氣祝福的話。我祝她以後找個好男人,生個胖兒子,她則祝我鹹魚翻身,再當一回賺大錢的老板。我們邊看電視邊吃喝,雞骨頭吐了一地。我指著屏幕上的一個女歌星說,她被我過去的一個朋友包養過。小菊不信,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這可是中央電視台的人呢,別人也敢包嗎?我跟她說不清,隻好變換話題。

吃完年飯,小菊操起掃帚碰碰我說,老板讓開點,坐到床上去,我要做房事了!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差點將一口茶噴出來。我不能讓她誤解下去了,忍住笑,嚴肅地說,小菊,家務不能叫房事,房事有它特定的意思,不是隨便說得的。小菊瞪大眼,那房事是什麼意思?我說,就是做愛的意思,就是男人和女人睡覺的意思,懂不懂?你壞!你壞死了!小菊驀地紅了臉,衝著我大叫,你早不說清楚,你故意逗我耍!我說,是我不好,我壞,我向你賠罪,你打我一巴掌好不好?我把一張老臉伸到她麵前。小菊舉起了巴掌,就要向我打來,想想又收了回去,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她忽然間變得聰明了。

看完春節聯歡晚會,已是大年初一的淩晨了。小菊爬上了小閣樓,不一會就響起了輕微的鼾聲。她翻身的時候,壓在被子上的毛衣滑落到了地上。我悄悄將它撿起,蓋在自己臉上。它像一隻溫熱的手掌捂著我,我深深地呼吸著,小菊身上特有的香甜氣息慢慢地充滿了我衰老的軀體。黑夜如此溫柔,溫柔得一點不像是此生最後一個大年夜。

初一初二人們都拜年去了,我的小超市生意清淡。我無所謂,倒是小菊嘀嘀咕咕,將那一點點可憐的營業額數了又數。初三下午我們早早地關了門,我帶小菊去吃肯德基,讓她也開開洋葷。走在大街上,小菊喜歡得兩眼放光,紮著兩條辮子的腦袋左右轉個不停,隻是,她有意落在我身後兩三米遠。我說,小菊,你吊那麼遠,莫把自己搞丟了噢!小菊斜著眼說,老板,一個鄉妹子跟著你,你不怕我丟你麵子啊?這妹子心眼還蠻多的。我說,有你這個小跟班跟著,我才像個老板,才有麵子呢!我說的是實話,確實,是小菊讓我有了老板的感覺。我之所以帶她上街,也是想在蓮城人民麵前露露臉,讓大家都曉得,我趙業並不造孽。可是小菊不這樣認為,她噘起小嘴巴說,我又不漂亮,又不值錢,你有什麼麵子呢?我曉得你是最愛麵子的,麵子就是你的命。我說,你曉得什麼,你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小菊說,我就是曉得,老王告訴我的,說你生怕別人說你沒錢,到銀行裏取出賬上最後一筆錢,把它全兌成一塊錢的小票,厚厚的一摞夾在胳肢窩裏,故意讓它露出一隻角,到街上走了幾個來回,人家還以為你發了大財呢!

我板起了臉,這蠢妹子,專捏人的疼處!那還是一年多前,我在步行街開了個品牌服裝店,把從深圳帶回的十萬塊錢虧了個精光。沒人再願意與我合作,也沒人願意借我錢,大家都躲著我走。有什麼辦法,我們這種人的價值,就是錢來決定的。一氣之下,我就做了小菊說的那件事。那種老版的一元鈔票跟一百元麵值的鈔票都是粉紅色的,模樣相近,我夾在腋下顯擺了一陣,人家還真以為我得了一筆大款子。但後來還是被人得知真情,成了他們酒桌上的笑談。唉,錢嗬錢嗬,俗話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身上沒得五毛錢,你連個廁所都上不了呢。

肯德基裏人多得像下的餃子,我擠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給了小菊五十元錢,吩咐她每人買一個漢堡、一杯牛奶、兩隻雞翅。可不一會小菊空著手轉來了,嘴裏直叫,老板,我們不吃了不吃了,一隻漢堡就要十二塊,吃得六碗米粉了呢!她聲音很大,引得許多人朝我們看。我急忙橫她一眼,壓著嗓子叫道,你是個米粉命啊?又不要你出錢!快去買,不去我炒你的魷魚!小菊這才吹著她的小嘴巴轉過身去了。她把東西買來,我們悶著頭吃了一會,她又嘀咕不已,硬說還不如米粉好吃。鄉下人的胃口就這樣,有什麼辦法。

我用麵巾紙揩嘴巴時,瞟見一個女人的影子。我正襟危坐,裝著沒看見。那女人朝我過來了,並且在我對麵坐下。我立即起身,與她熱情握手,哎呀孟大記者,沒想到在這碰到你,幸會幸會!孟欣眯著眼,瞟瞟我,又瞟瞟我身邊的小菊,笑道,趙老板,也不介紹介紹你的同伴?我便說,這是我的員工,鄉下來的小菊,今天特地帶她來開洋葷,讓她也享受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我有點得意我的口才,很奇怪,在某些場合,我的口才總是出奇的好。是嗎?孟欣吸著牛奶,再瞟瞟小菊,說,趙老板很關心自己的員工嘛!我說,這你還不清楚嗎?我向來善待自己的員工的。孟欣笑了,我自然清楚嘍,你特別善待女員工,尤其善待漂亮的女員工,獻愛心是趙老板終生所好啊!我歎息道,好漢不提當年勇,那都是過去的事嘍,如今想善待別人都沒實力了。孟欣說,趙老板,別唉聲歎氣了,也別說什麼正月初八就什麼什麼了,我看你活得挺滋潤的嘛!我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說了正月初八,那就是正月初八,這是不可更改的,正因為來日無多,我才要把這幾天過好,把事情安排好。到時,你一定要來寫我的報道噢!孟欣又笑了笑說,我曉得,有一件事可以改變你的決定。我問,什麼事?孟欣笑而不答,過一會才說,你曉得正月初八市政協又要開會了麼?我搖頭,我怎麼曉得,我又不是本屆政協委員了,我一成窮光蛋,就沒人要我當了。孟欣說,聽說要補選幾個委員呢,你找找廖主席,也許可能再次當選,還不是他一句話?你們關係不是很好,他不是一直對你很欣賞的麼?我緘默,心裏動了一下,但我不好說什麼。孟欣說,不過,你的決定若真不可更改,那就沒什麼說的了。我矜持不下去了,我說,如果政府還需要我參政議政,我當然可以推遲日子的。孟欣笑了起來,我說了嘛,這世上,隻有變不了的人,沒有變不了的事,我希望你從跌倒的地方再爬起來,我會給你寫一篇特別深度報道!好了,我要走了,繼續善待你的員工吧!她意味深長地瞟了瞟小菊,屁股一扭一扭地轉身走了。

望著孟欣離開的背影,我忍不住咽了一口痰。真是知我者孟欣也,她曉得我好這一口。她在逗我,用蓮城話說,是在調我的口味。對於一個我喜歡的女人,我並不介意。我活不了幾天了,但我還是對她有非分之想。曾經,我差一點就拿下她了,隻差一點點,而且,她自己也承認,就隻差那一點點了。那是在我最走紅的時候,我回蓮城參加政協會議,帶了五十萬現金回來。那本是準備捐贈給福利院的,我臨時與朋友打賭,要用它來征服孟欣。我將孟欣叫到我房間,開門見山地說,我想要她作女朋友,要她開個價。如果她不願意做長期的,做一夜也行。我把密碼箱打開,先拿了十萬放在桌上,問她,夠不夠?她漲紅著臉,不吱聲。我又拿了十萬碼上去,再次問,夠了嗎?她還是不言語,臉色更紅,呼吸也更粗重了,看得出思想鬥爭十分激烈。我曉得金錢的力量,沒有人能經得住這種衝擊,我勝利在望了。我又拿了十萬往桌上放,瞟著她,也不說話。她的臉開始發白,可還是不鬆口。我幹脆拿過密碼箱往她麵前一推——我對這個動作後悔莫及,我做得太猛了,反而嚇著了她,如果我柔和一點,她也許就答應了——她似乎被密碼箱碰疼了,渾身一抖,噢地一聲叫,跳起來跑出了賓館。後來她坦誠地說,她是被嚇著了,才用最後的一點氣力跑出去的,再不跑掉,她就是我的人了。

吃完肯德基回到店裏,我發現小菊一直吹著嘴沒說話,臉色也不好,便問,小菊,誰欠你錢了?小菊癟一下嘴說,隻有我欠人錢,哪有人欠我錢的。我說,那你還嘴巴吹起掛得住油瓶。小菊說,那個姓孟的記者眼睛賊一樣往我身上溜,討厭!我笑道,她對你有看法呢。小菊說,我曉得,她嫌我是鄉下妹子,她看不起我這個土包子。我搖頭說,我講你蠢嘛,你還真蠢,人家不是嫌你土,人家是以為你是我什麼人呢。小菊眨眨眼說,就怪你,要帶我吃什麼肯德基,弄得記者都想歪了。我說,不吃肯德基,別人也這麼想,你冤什麼呀,我才冤呢,白擔了這麼個名聲。小菊說,當初你就該請個男伢來。我說,有什麼辦法,我就喜歡女伢呀!我跟小菊說起了與孟欣的交往,特別仔細地說了孟欣被五十萬塊錢嚇跑的事。小菊兩隻眼睜得溜圓,嘴巴嘖嘖有聲,可不知她什麼意思。我說,小菊,若是你碰到這種事,你會不會跑掉?小菊搖搖頭,我不曉得。我便問,要是我把店子留給你,你願不願做我的女朋友呢?你曉得,我活不了幾天了的,隻要你同意,這店子裏的東西都是你的了。小菊說,我怎麼可以要你的東西呢?再說,你欠兩萬多塊錢的賬,這店子總共才不到一萬塊錢的貨,賬都還不清呢,店子已經不是你的了。我說,你硬是蠢死牛,父債子還,不關你的事,我把店子贈給你,就是你的了,跟我的欠賬沒有關係。小菊還是扯不清,說,怎沒關係,你就是開這店子欠下的賬嗬!我有點煩躁,說,你別管那多,你隻說,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光裏,願不願給我一點溫暖,做我的女朋友?小菊堅決地搖頭。我板起臉說,你也嫌棄我?小菊又搖頭說,不是,我要是做了你女朋友,我不就不好意思要工錢了麼?我笑了,你這鄉妹子,那幾個小錢,算個什麼,我店子都願意給你啊!小菊想想,還是搖頭,反正,別人的東西不能隨便要,老板的更要不得。看來,小菊是我碰到的第二個擺不平的女人了。我歎息道,你們女人心真狠,我活不了幾天了,也不肯給我一點溫暖。小菊說,怎不給呢,我給你生爐子,開電熱毯。我說,我要的是你給我暖被窩呢。小菊說,一定要我暖被窩也可以,隻要不脫我衣服就行。我問,那又為何?小菊說,你是老板,我是打工的,沒這規矩嗬,我媽說過,我的頭一次是一定要留給老公的,要不老公會一輩子看你不起。望著小菊明亮的眼睛,我一下子沒話說了。

我突然想起,應當給廖主席拜個年,要不人家會忘記有你這麼個人了。我搜刮了收銀機裏所有十元麵值以上的鈔票,又從存折上取出一個整數,咬咬牙,買了兩條鑽石芙蓉王煙,用塑料袋裝了,再寫了張賀年卡塞在裏麵。我把塑料袋放在市政協的門衛手裏,又往廖主席家打了個電話。是保姆接的,正合我意,我讓她把禮物拿回去,向廖主席通報一聲就行,他曉得我的意思的。我落到這個地步,哪裏還有臉見廖主席。想當初,就是廖主席推薦我當了政協委員,並對我寄予了厚望,見了麵也都是親親熱熱勾肩搭背的。他到深圳,也都由我接待,吃、住、行、玩、找小姐,一條龍服務。對我的離婚他痛心疾首,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這些民營企業家啊,就是這一點不好,把握不住自己!收放要有度嘛,你們是會自己打敗自己的!

我不怪廖主席是烏鴉嘴,我確實是敗給了自己。我曉得,我是沒資格當政協委員了,孟欣的話其實是扯淡,是別有用心,是有意嘲笑。我已經不是商界精英,也不是成功人士了。當然,也許要我當個跌倒了再爬起來的典型也說不定。我不抱希望。再說,我是決定過幾天就要死的人了,假如能當上,也許我會開完會再走,可那也沒有更多的意思吧。我是爬不起來了的。

反正禮也送過了,我也懶得想它了。我安靜下來,坐在店子裏,守著電暖爐,百無聊賴。天空蒼白著,寒冷的風在門口刮過來刮過去。我沒有開空調,我的小店已經用不起空調了。街上行人三三兩兩,來來往往,很少有人進我的店子裏來。他們似乎嫌我這裏晦氣。我並不在意,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我隻是時不時地瞟一眼那部紅色的電話,也許,它會冷不丁地響起來,帶來某種消息,讓我暫時打消死的念頭。我就這麼死等著,等著等著等著,等了一整天,也不見它有什麼動靜。我隻好繼續等,我除了等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天空還是那樣蒼白著,風還是在門口刮過來刮過去,兩腿之間雖然有個電暖爐,它烤得腿肚子發燙,但身上仍然很冷。蓮城這地方就樣,一到冬天,就有一種特別的冷鑽到骨頭縫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