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與他人無關02(3 / 3)

又等了一整天,電話還是沒有動靜,我懷疑它壞掉了,便跑到對麵老王的修理店,往自己店裏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是小菊接的,小菊說哪位?我說我是一個鬼,我從陰間給你打電話呢!小菊咯咯笑,說,老板你是一個活鬼,你莫想嚇我,我看見你在王老板那打電話。說著,她隔著一條街衝我揮了揮手。我擱下話筒,給老王五毛錢話費。老王眨眨眼睛問,趙老板,今天初幾了?我曉得他什麼意思。他在提醒我。我懶得理他,說,我記不得了,自己查日曆吧。我回到店裏,繼續守著電話。小菊感到奇怪,老板,你的屁股向來坐不住的,這兩天怎麼這樣老實了?反正也沒什麼顧客,你出去走走嘛,我看著你,都感到累呢!你看,小菊看都看累了,我哪能不累?我是不該死等了,可是,可是萬一有電話找我怎辦?我若是不在,那不誤了大事?我喃喃自語。小菊說,怪了,平常電話響,你不是躲都躲不贏麼?你有什麼大事啊?我來這麼久了都沒見你有什麼事,再說了,你把手機開著,不就好找你了?有電話來,我轉告你就是嘛。

小菊說得有道理,我不想守株待兔了。呆坐在店子裏,要多傻有多傻。我交了二十元手機費,開通了手機,然後就到街上閑逛去了。我逆風而行,我的頭發在風裏噝噝作響。我的白西裝太打眼了,許多男人女人的眼睛盯著我,我還聽到許多竊竊的私語,好像在說,這個人要當政協委員了。不過,我一凝神,那些眼睛就都移開了,那些議論也銷聲匿跡了。我挺了挺胸膛,把過去的派頭甩了出來,走向步行街。這是蓮城最繁華的商業街,從前回蓮城,我總要在這裏的品牌店溜幾個來回的,當然,胳膊上少不了要挎個女人。實際上,我來步行街,都是來為不同的女人買高檔商品,女人一發嗲,我就扛不住,渾身就發軟。為女人花錢我曆來大方。可以這麼說,隻要少為任何一個女人花錢,都可以填補我現在的虧空。當然,她們也給了我不少的虛榮和快樂,這我不能否認。現在,我身邊沒有女人,連小菊那樣的鄉妹子都沒有,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周圍這麼多人,都與我沒關係,他們都曉得我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可他們仍不理睬我。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晃過一個婀娜的身影,我的眼睛被燙了一下。是單媛媛,沒錯,是我的後妻單媛媛,她還穿著我從香港買來的貂皮大衣。穿了大衣她也顯得那麼好看,她的身材是一流的。看來她回蓮城過年來了,兒子也回來了吧?可是,她一如既往,不跟我聯係,她隻當沒我這個人。好像一盆冰水劈頭潑來,我渾身涼透。其實我已不當回事了的,怎會有涼颼颼的感覺呢?我不明白。

單媛媛已經沒了蹤影,但我不敢往裏走了,我怕再碰見她。我轉身出了街口,漫無目的地亂走一氣。為保持自己的形象,走幾步我就要用手理一理被風搞亂的頭發。轉過一個街角,一抬頭,幾個巨大的紅色氣球懸在頭頂,大標語瀑布一樣掛在麵前,許多西服革履的人佩戴著代表證進進出出。我這才知道,我來到了蓮城大會堂門口,政協會議已經開幕了。我的手機一直沒響,顯然沒我什麼事了。我早料到了,我不怪廖主席,我是糊不上牆的稀泥巴。我很慚愧,怕遇見熟悉的人,悄悄地站到一叢冬青樹後。我羨慕那些代表,曾幾何時,我也那樣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還端著相機台上台下到處跑,書記市長還笑嘻嘻的喊著我的名字與我握手。真是彼一時此一時啊!此時我像被人遺棄的孩子,無依無靠,佇立在寒冷的風裏,打擺子一樣發抖。

我真的在抖,不是誇張,特別是我的手,顫抖得控製不住,好像得了帕金森綜合症。我完全顧不得有失風度,踉踉蹌蹌地跑回了店裏。我頭隱隱作痛,一陣暈眩,來不及脫掉衣服,我就倒在了床上。小菊驚慌不已,老板你怎了?我哆嗦著,牙齒敲著梆,拉過被子蓋在身上,一個勁說,我冷,我冷,我冷死了。小菊伸出手摸一下我的額頭,像被蛇咬似的一跳,叫道,老板你病了呢!她爬上閣樓,將她的被子扯下來加在我身上,又幫我將被子掖緊,然後匆匆忙忙地關了店門,到廚房裏砰砰砰地切什麼東西去了。我冷如冰棍,我的腦子開始模糊了。寒冷的夜色摟緊了我,讓我動彈不得。我掉進了冰窟窿,喘不過氣來。隱隱約約的,我聽到小菊在叫,老板,快把它喝了,喝了病就好了的。我被一隻手扶得坐了起來,我用力睜開眼,看見一大碗薑湯舉在麵前。我將嘴巴湊攏,大口大口地喝了。喝了一半,我沒力氣了。小菊鼓勵道,再喝,都喝完才好得快,聽話!我說,喝完有獎勵沒有?小菊說,有,喝完了明天我給你打荷包蛋吃!這鄉妹子,她以為我是鄉下的小伢兒呢。我哼哼唧唧地說,不行,獎別的我才喝!小菊哄著我,好好,不打荷包蛋,獎別的,你快喝了!於是我順從地喝光了那碗薑湯。不一會,我的肚子裏像燒起了一爐火,身體慢慢地發起熱來。小菊坐在床邊,時不時地摸我的腦殼,問,還冷麼?我閉著眼說,冷,還冷,冷死我了。我有意地抖動身體,將床弄得喀喀響。小菊焦急地,那,那怎麼辦啊?我讓牙齒也敲出聲音,說,你,你幫我暖暖被窩啊!小菊猶豫了一下,就脫了衣服上了我的床。但是,她沒跟我睡一頭,她在我腳邊躺下了,掖緊了被子,並且將我的兩隻腳摟在懷裏。

刹那間,我的腳感覺好極了,那種好感覺似乎就可以叫作幸福。我不敢亂動,怕這種可以叫作幸福的好感覺消失。我也將小菊的腳摟在懷裏,她既然摟了我的,我也可以摟她的。我嗅到了她腳上的泥土和汗酸的氣息,很好聞。我還想有別的作為,但是我沒有力氣了,我迷迷糊糊地沉入黑暗之中。

我醒來時窗戶已經發亮了,我的腳仍被小菊摟在懷裏。我出了一身大汗,渾身臭烘烘的。我慢慢地坐起來,腰身雖還有點酸軟,但神智清爽,看來我的感冒被一碗薑湯治好了。小菊睡得像個孩子,臉紅撲撲的,紅嘟嘟的嘴微微翹著。我動了動腳,觸著了她軟乎乎的奶子。我舍不得把腳抽出來,但老這樣被她抱著也不是辦法,我沒法做別的事。我小心翼翼的,極其緩慢地,把兩隻腳逐一抽出來。還好,小菊沒被我弄醒,她睡得太沉了。我下了床,摸到她那一頭,輕輕地坐在床沿上,仔細端詳。小菊長得不好看,但畢竟年輕,皮膚很嫩,麵頰上有一層細細的茸毛,看上去,她的臉就像一顆剛成熟的桃子。我俯下身子,我像一隻狗,或者是一頭狼一樣的嗅著她胖乎乎的臉蛋。一股新鮮的炒米似的香味頓時吸入我的肺腑,我暈暈乎乎的有些陶醉了。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名人講的話,這位82歲的名人剛剛和一個28歲的女碩士結婚,名人說,女碩士是上帝送給他的最後一件禮物。這個鄉裏鄉氣的小菊,不也是上帝送給我的最後一件禮物嗎?

我輕手輕腳的,先去服了一片艾力可。我不打無準備之仗。然後我回到床邊,伸出舌頭,輕輕地在小菊臉上舔了舔。她沒有知覺,隻顧打著她的鼾,胸脯一起一伏。我揭開被子,慢慢地躺了進去,接著,輕輕地摟住她。她的身子又軟又熱,散發著一股溫香,衝得我頭腦發暈。她居然還沒醒來,翻了一個身,蜷縮在我的懷裏。我不敢造次,摟著她很久沒有動彈。但我忍耐不住了,我一個要死的人了,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呢?我的時間不多,機會更少,我不想浪費這大好時光。我鬆開她,慢慢地解開她的衣扣。她沒有戴胸罩,兩隻白裏透紅的乳房呼拉一下跳了出來。我嚇了一跳,眼睛都發直了。似乎,我還從沒見過這樣健康活潑的乳房。我咽口痰,慢慢地把手放到了她的乳房上。我輕輕地握著它。小菊突然醒了,睜大眼睛盯著我,好像不認識似的,說,你是誰?我的手僵住了,我用力一笑,我是你老板嗬!小菊眼睛急速眨動,老板你病好了?我點點頭,好了。小菊低下頭,看一眼我的手,迷惑地問,老板你這是做什麼?我說,我想要你,你給我吧。我輕輕地捏了她一下。小菊哎喲叫了一聲,掙紮著坐起。我立刻將她按了下去,我生氣了,我說,你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小菊吹著嘴說,我沒什麼了不起,可是我是來打工的,不是和你睡覺的!我說,你腦子沒進水吧?你打一個月工才三百塊錢,睡一覺我就把店子給你,你不曉得算賬?還有更劃得來的事?小菊又吹起了嘴巴,我又不是做雞的。我更氣了,睡一覺就得一個店子,雞碰得到這種好事?你就那麼金貴?小菊撥開我的手說,反正我不想要你的店子。我說,可是我想要你。小菊說,可是我不想給你嗬,我要留給別人的,別人會做我老公,你這麼老了,又做不了我老公,我哪能給你呢?

她這幾句話,像是幾根軟棒子打我頭上。我有點懵了,找不出話來反駁她,說實在的,我還沒遇到過如此死心眼的女子。我不敢對她胸前看,她還敞著懷,挺著兩隻結實的奶子,它們像兩隻眼睛嘲笑似的瞪著我。我口氣軟下來,近乎哀求地說,可是,可是我是個要死的人了嗬,你就不能讓我一回?小菊搖搖頭,老板不會死的,真想死的人自己不會到處說,不聲不響農藥一喝就死了,村裏二嫂就是這樣死的。我有點惱羞成怒了,你意思是說我騙人的嘍?你一個鄉下打工妹,敢說老板騙人!今天你要是不給我,我真的去死,我就死給你看,到時別怪我嚇了你!你不信嘍,我索子都買好了,你不給我我就在你麵前上吊!說著,我跳下床,從櫃子裏拿出一根尼龍繩,舉起給她看。小菊卻吹起嘴說,我曉得,這不是你才買的,這是曬衣的索子。我氣急敗壞,曬衣的索子就不能上吊嗎?等會我吊給你看!小菊說,那你現在就吊啊,吊給我看看!我說,不吊的是狗!可是我要吊了就要不成你了,現在我不能吊。小菊鼻子一哼說,你就是上吊我也不能給你,我的身體,你說給就給嗬?我說,你不仁,就不要怪我不義了,你不給我也要!小菊警惕地將胸脯掩了起來,莫非你還想霸蠻?

她說中了,她已惹得我性起,藥力也開始發揮作用了。我向她撲過去,將她壓倒在床上。我在她懷裏亂抓了幾把,然後脫她的襯褲。她拚命掙紮,翻過來滾過去,我一時竟搞不定她。沒辦法,我隻好使出當兵學擒拿格鬥時的一招,抓住她一隻手往背後一扭,她立即動彈不得了。我終於脫下了她的褲子,但剛想有進一步的作為,她一口咬在我的肩膀上!一股銳疼電流般刺進我的身體。我兩手一軟,鬆開了她。她猛地一翻身,居然把我壓到了她的身下!說真的,她年輕力壯,真打起來,我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手。她憤怒地大喊,老板壞!我不理你了,我不給你打工了,你想死就去死吧,跟我沒關係!她跳下床,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我呆住了,木然地望著她。直到她提著袋子跑出去,我才如夢初醒,衝著她的背影喊,小菊,你一走我真的隻有死了!她沒有理睬我,我奔到門口一看,她已經沒了蹤影。

我跑到街上,盲目地追了一會,氣喘籲籲地停下來。街道四通八達,我不曉得她去了哪裏。直到這時,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我被一個其貌不揚的鄉下妹子炒了魷魚。我的臉麻辣火燒,感到從未有過的難堪。無數的螞蟻在我臉上爬。我拖著兩條沉重的腿往回走,天空蒼白空洞,幾片樹葉像冥紙打著旋隨風飄蕩。路人熙熙攘攘,還好,沒人朝我看。我已經不值得別人看了。迷茫的晨光中浮過來一張熟悉的臉,老王嘴一咧,黃牙閃爍。趙老板,今天初九了,你還沒死呀?我愣住,就初九了麼?我真不知到了初九了。老王鄙視地撇了撇嘴,轉身走了。他看不起我,他也不相信我會死。我想我必須讓人相信一回了,我必須死。我即使戴上眼鏡滿地找個遍,也找不到活的理由了。

我特意到殯葬用品店買了幾疊冥錢,我不想到了那一邊還受窮。冥錢上印著冥國銀行的字樣,麵值大得嚇人,壹億圓一張。我回到家,關上門,將那些冥錢撒在地上。我搭條凳子,將那根曬衣的尼龍繩係在吊扇上,再在下麵挽個圈,打個活結。然後,我把早已寫好的遺書擺在桌上顯眼的地方,再用手機給孟欣發了條短信:當你收到這條短信時,我已經死了,你有興趣就來寫個報道吧。這一切我都做得從容不迫,我曉得自己不會反悔了。最後,我踩到凳子上,將脖子套進繩圈裏,輕輕地說了一聲,對不起小菊,我走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開門的聲音。肯定是小菊,隻有她有門鑰匙。我趕緊踢倒了凳子,再不踢倒凳子就來不及了,小菊會以為我是以演戲,是逗她耍的。我霎時懸空了,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猛地將我往上一提。小菊撲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腳,大叫,老板你莫嚇我啊,我不走了好麼,我給你好麼,你別死啊!我眼睛發燙,這個蠢妹子,你不想讓我死,趕緊搭凳子把我取下來嗬,你哭啊叫的有什麼用?我想提醒她,可我說不出話,也透不過氣來。小菊抱著我不鬆,將我往人世拉,而另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將我往天上提。我眼前一黑,最後的知覺是,我被拉成了一根絲。

2006.5.9於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