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你夢裏去(1 / 3)

我們這兒有一種說法:人死了以後可以自由出入別人的夢,說想說的話,做想做的事。

我對此堅信不疑。

因為我得到了證明,死去的童衛紅不管我願意不願意,時常來到我的夢中。

十七年前,我和童衛紅是高中同班同學。她死之前,我們在南門口護城河的堤坡上拔草。那年夏天堤坡上的草不知為何長得格外茂盛,以至於市裏的領導感到有礙觀瞻,不除之不後快了,於是號召學生學雷鋒。雷鋒有沒有拔過草我不知道,但老師還是領著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去了。我和童衛紅挨得很近,互相聽得見拔草時發出的喘息聲。那天她穿一條白底藍花的的確良連衣裙,臉蛋紅撲撲的,非常耐看。坦率地說那時我正暗戀著她,隻是因為膽子小,才沒有做出諸如遞紙條之類的舉動。那時不比現在,男女生之間有嚴格的界限,對女生表示好感是要被人恥笑的。我所能做的,也就是偷偷地多看她幾眼罷了。回想起來,那天的事情我還是有預感的,覷見童衛紅雙手抓住一根手指粗的牛尾巴草奮力往後拔時,我的心就懸了起來。心裏想,童衛紅你千萬莫下猛力,要是牛尾巴草突然斷掉,你會滾到河裏去的!我應該把這句話說給童衛紅聽的,我要說了,後來她就不會到我夢中來了。可是我沒有說,我太顧忌別人的看法了。於是就像我所預感的一樣,那根牛尾巴草崩的一聲斷了,童衛紅身子立即失去了平衡,她剛剛來得及發出一聲尖叫,就順著陡坡滾下去了。

我驚得目瞪口呆,站在炎熱的陽光下,我渾身冰涼。童衛紅滾成一個肉球,直墜水麵,撲通一聲,黑色的河麵炸開一朵巨大的水花,綻開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眨眼之間,童衛紅就被河水吞沒了。驚恐之後,我驀地憤怒起來,這種吞沒太沒道理,童衛紅剛才還在我身邊呢,她又沒惹你這一河臭水。這時有人在背後推了我一把——我想可能是雷鋒——我踉蹌一下,就再也收不住腳,順著陡坡踮了幾個碎步,舉起雙手朝天一縱,跳進了護城河。

河水在我頭上一合攏,就像晚自習時有人惡作劇拉滅了燈,四周一片漆黑。河水又髒又臭,直往我鼻孔和耳朵裏鑽,壓得耳膜嗡嗡響。我不敢睜開眼睛,兩隻手胡亂一抓,居然抓到了童衛紅的裙子。我雙腳拚命地打著水,抓著她往河邊拖,可是她一反身,把我死死地抱住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很快就沉到了河底。我快憋不住氣了,胸膛和腦袋都裂開般地疼,幸好我還清醒,死命地掰開她的手,腳在河底猛地一蹬,托著她的身子往河邊遊。我想,隻要她伸手抓住河邊的一棵草,她就得救了。我冒出水麵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我竭盡全力將她往岸邊推了一下。她的頭碰到了岸邊的石頭,但馬上,她又沉了下去。

接下來的事情,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隻曉得堤上堤下人來人往一片混亂,救護車在頭頂嗚哇嗚哇叫得天都要炸了。我抓住岸邊一塊石頭,泡在水中很久很久,直到恢複了氣力,才從河裏爬起來。這時人已散得差不多了。我不敢去醫院看童衛紅,聽人說,童衛紅身上蒙著白被單,她的母親揭開被單隻看了一眼,就暈倒在地上。而她的父親要校長還他女兒,打得校長抱頭鼠竄。

傍晚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叫到了校長辦公室,問我童衛紅落水的原因。我便老老實實地說到了那棵致命的牛尾巴草。校長看樣子受了傷,腦門上塗了一些紅藥水,顯得很慘,也顯得不耐煩,說,一棵草怎麼能讓人死呢?不可能,一定是另有原因。倒是班主任態度一如既往地和善,也許由於她是女的吧。她循循善誘地說,吳朝陽同學,你好好想想,為什麼你也跳下去了呢?我說,好像有人推了我一把。她問,誰推了你一把?我說,好像是雷鋒。她就笑了,說你謊都不會撒,雷鋒都死了多少年了,怎麼還會推你一把呢?該不是你推了別人一把,比如說推了童衛紅一把吧?我立刻意識到了這個話題的危險性,忙說,沒,我真沒推童衛紅,是別人推了我。班主任說,那這事怎麼解釋呢?班上的同學都沒跳,隻有你跳下去了,而你的思想品德,在班上充其量也隻是中等水平呀!是不是你先推了童衛紅一把,馬上就後悔了,也後怕了,才跳下去救她的?我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是,我為什麼要去推童衛紅?班主任說,這就隻有你自已心裏清楚了,你不是喜歡童衛紅麼?是不是她不理睬你,你就想小小地報複她一下?當然,你沒想到她會掉到河裏,造成這麼嚴重的後果。我的臉頓時發起燒來,大聲爭辯說,不是這樣不是這樣!班主任說,我也沒有說,你一定是這樣,你著什麼急?我們隻是想弄清事實真相,對童衛紅同學的家長有個交待;可是不是這樣,你為什麼臉紅成這個樣子呢?這樣我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校長和班主任的眼睛是那樣的雪亮,我無法否認自已臉紅。

我因此而惶惶不安,從同學們看我的眼神,我發現自已有重大嫌疑。我甚至懷疑起自已來了:是不是我真推了童衛紅一把?

幸好,這天夜裏童衛紅來到了我的夢中。童衛紅全身濕漉漉的,頭發上掛著亮晶晶的水珠。她伸出冰涼的小手讓我握了握,說謝謝你救我。我說我很慚愧,我沒能把你救起來,我的能力有限,可是我覺得我沒有推你。童衛紅說我知道,是我自已不小心滾下河的,不能怪你。我央求道,你能跟校長他們說一說嗎?童衛紅說,我會一個一個說的,我死了,就可以到他們夢中去了,我不會讓他們冤枉你的。

這以後,校長和班主任再也沒找過我,同學們的目光也如往常一樣無異了,隻是不太理睬我。這我能理解,因為我和一起死亡事件聯係在一起。我曉得,童衛紅已去過他們夢中了。

十七年一晃就過去了,過去的人和事,最想忘記的記得最清晰,比如童衛紅和她的死。這當然是她不時地造訪於我的緣故。往往是夜深人靜之時,我一不經意,她就來了。或者站在我床邊與我閑聊,或者什麼也不說,僅僅對我微微一笑,或者漂浮變幻一陣,都沒有定準,全憑她的興致而定。有一次她領著我飛過城市上空,然後赤著腳在護城河上走,如履平地一般,一點水都不沾。

也許是由於童衛紅的原因,我對一些科學尚不能解釋的事物越來越感興趣,比如氣功,比如心靈感應,比如鬼魂。我相信童衛紅之所以來到我的夢中,是她自已決定的,她雖然死了,還有她的主觀意誌。

我覺得自已差不多成了一個有神論者。所以那年我師傅當了工段長,找我談話,想介紹我加入工人階級自已的政黨,我不想蒙騙組織,就坦陳自已不是一個唯物論者。師傅恨鐵不成鋼地瞪我一眼,說你不想提幹啦?背著手痛心疾首地走了。

人沒救成差點惹上犯罪嫌疑,這種事攤到誰頭上心裏都不會舒服。所以多年以來我一直對此耿耿於懷,對母校市一中沒有好感。還有,是誰向班主任告的密,說我喜歡童衛紅呢?我自已是不會說出去的,我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什麼事一般隻跟自已說。一天夜裏童衛紅來到我床邊,我便告訴她這個謎,請她幫我猜。童衛紅直搖頭,說你喜歡我,連我都不知道,還會有誰知道呢?我隻好認為,班主任是我肚裏的蛔蟲,她看得見我隱秘的心思。

我對母校還有一條意見,就是它的教學水平並不像外界所傳揚的那麼出色。每年確實有那麼一兩百人被它送進大學的門檻,也偶有兩三個進清華北大,可是我不是個愚笨之人,它卻沒有把我培養成一個大學生。我想母校可能一直把我當成一個另類,它不僅懷疑我的救人動機,還不讓我的名字出現在高考的紅榜上。落榜的我隻好頂父親的職到氮肥廠當了一名鉗工。後來廠子一停產,我又隻好下了崗。我就像是一根倒黴的藤結出的一枚苦果,而這根藤的根子,是紮在母校的。

所以,我對母校抱著惹不起還躲得起的態度。好在市一中在城西,氮肥廠在城東,相距十來公裏,十分有利於我的躲。十幾年來我從未遇見過一中的老師,也基本上沒碰到過同學,即使偶爾在街上擦肩而過,也裝作不認識。我有個經驗,隻要我不主動打招呼,別人是不會主動招呼我的,這使我感到欣慰。似乎別人和我達成了某種共識,即都不願想起與童衛紅事件有瓜葛的吳朝陽。而吳朝陽更是希望將母校開除出自已的記憶。我那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已經用了十多年,至今運作良好,非常肯配合,深得我的寵愛,但隻要它一出現市一中的新聞,我就會生它的氣,會一觸即發地跳將起來切換頻道,將與母校有關的聲音和畫麵一舉消滅。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母校要過六十歲生日了,發現花名冊裏還有個吳朝陽,吳朝陽就躲不過去了。母校的使者是個大腹便便的男士,穿挺括的短袖襯衫,照得見人影的皮鞋,至是什麼名牌,對不起,我不具備這方麵的專業知識。在我所居住的小巷口,他一下的士,就碰得我的視線都卷了刃。我扭頭欲走,卻被他短粗的手攔住,懷疑的目光從十七年前射來,在我臉上來回巡視了好幾遍。

他說,你不是吳朝陽吧?

我說,你說不是就不是。

他說,難道你是吳朝陽?

我說,難道你說是才是?

哎呀,總算找到你了!他誇張地抻長兩臂抱住我的肩膀拍了拍,說,朝陽呀朝陽,難道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你的同學魏超呀!

我說,你就是那個魏胖子?

魏超說,正是在下!我不坐在你座位後麵麼,那年我用粉筆在你背上寫了王八兩個字,你還跟我打了一架咧!想起來了?

我搖搖頭,表示想不起來,說,你如今在哪裏發財?

發什麼財嘍,不過是開了家酒樓,小打小鬧,賺幾個小錢而已。魏超揚了揚手,不小心讓我看見了指頭上碩大的金戒指。他繼續摟著我,異常和藹地問,怎麼樣,日子還過得可以吧?

我清清嗓說,還可以還可以,改革開放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