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到你夢裏去(2 / 3)

魏超頓了頓,鄭重其事地說,是這樣的,我們的母校市一中不是要舉行建校六十周年大慶嗎,委托我當我們班的聯絡人,通知每一個同學,嘿嘿,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呢!

說著,他遞給我一份紅殼金字的請柬。我畢恭畢敬地拜讀了母校發出的邀請,並對其中的一句話認真領會了小半天。那句話是:請勿送禮品,有禮金者請與接待組聯係,以便張榜公布。

我雖沒考上大學,但用母校教給的知識來理解母校的請柬還是綽綽有餘。我問,是不是每個同學都要參加?

魏超說,當然,同學們多年不見,機會難得,大家聚一聚,暢敘暢敘友情嘛!

我又問,是不是都要送禮金?

魏超說,當然,對母校表達表達心意嘛,大家都送,不送的話麵子上也過不去。至於禮金多少,量力而行,你的情況,其實大家都有所耳聞,我看你拿一百元意思意思就行了。

我頓時感到身上有些冷,我不知他們到底耳聞了些什麼,我覺得全身布滿了母校的目光。一百元確實是小意思,隻不過它是我每月生活費的一半多,是我兒子或者妻子與我的50個早餐——兒子一般是吃一碗兩塊錢的米粉,我和妻子是共享一塊四毛錢的饅頭和六毛錢的稀飯——所以我不能不掂量掂量,這份心意值不值得表達。

見我沉吟不語,魏超爽快地說,這樣吧,9月4日你一定來學校,禮金我先給你墊上,以後再說,你人去了就行,怎麼樣?

我隻好說,你大老遠跑來找我,不去怕對你不住,錢我到時會帶來還你。

呃,老同學,不必在意這個。他親熱地推著我的背,走,到你家看看去。

我就很緊張,我很不情願母校的代表到我家去,到了我家魏超的眼睛無疑就是兩隻攝像頭,實況轉播就在所難免。我趕忙說,對不起,老婆不在,我呢又有急事,要和陳經理結筆賬,今天就不便恭請老同學光臨寒舍了!

魏超並不勉強,大度地道,那就改日拜訪了,朝陽,有時間我們再聚,同學之間,還是要多走動嗬!

我點頭稱是,我覺得我非常憨厚。魏超瀟灑地一揮手,招了一輛的士,一溜煙走了。我感到我和母校在玩捉迷藏,成功地玩了十幾年,可是今天終於被捉住了。我在巷子口上佇立了很久,我四下觀望,確信周圍沒有同學之類的人之後,才騎上三輪車往廢品收購站而去。

對母校我還是相當誠實的,我沒有說假話,我的三輪車上有捆拾來的紙箱殼,交了這捆紙箱殼,廢品站的陳經理當然要和我結賬。

我之所以不讓魏胖子去我家,是怕挨母校的批評。若是搞評比,我家肯定是髒亂差的標兵,而母校對衛生的要求一向是很嚴格的。

除此之外,我也不想讓魏超碰上我老婆於紅霞。我的老婆拿不出手,也就是說,有點對不住觀眾。主要是太瘦了,她的瘦隻有鷺鷥鳥才可比擬,穿什麼衣服都像是晾在衣架上。瘦當然也有瘦的好處,不必為減肥處心積慮。再就是她臉色的白,那是一種慘淡、失血的白,與她的名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與她的病有關,是一種病態,我不想別人因此產生營養不良的誤解,因為我家的溫飽問題還是基本解決了的。

揣著賣紙箱殼和送貨得來的共計十塊五毛錢,我回到小巷深處的家中,用一根粗鐵鏈將三輪車鎖在門口的梧桐樹上。三間老瓦房,是父親留給我的家產。三合土地麵隱約地泛著一些綠苔,板壁發黑,堂屋的亮瓦上落了些樹葉,所以屋裏光線有些暗,白天也要亮燈。我把錢放在門口的小桌上,以便老婆一眼就可以看見。我喜歡她眼睛一亮的樣子,她兩眼一亮,整個人就像突然活過來了。

我坐在門邊,開始對老婆的等待。天色已近黃昏,竄過巷子的風有了一絲絲的涼意。老婆到街上擦皮鞋,應當快回來了。擦皮鞋是老婆經過多次擇業之後才確定下來的一個比較切合實際的行當。它的勞動強度不大,上下班時間富於彈性,特別是不需要多少本錢,兩條板凳,一隻腳踏,幾把鞋刷幾管鞋油幾塊擦鞋布,就可以完成整個工藝流程,完全符合低投入高產出的原則。最大的好處是,跟我踩三輪車一樣,有關部門並不把它當作一個正經職業,否則就會說你已實現再就業,要取消你的生活費了。擦一雙鞋一般收一元錢,高幫鞋則收兩塊,一天下來,多則十幾塊,少則七八九塊,這主要由天氣好壞和農村來的擦鞋妹多少而定。總的說來收入還是挺可觀的,幾乎與我踩三輪車給人送貨不相上下。因為踩三輪的與擦皮鞋的一樣越來越多了,競爭也越來越厲害,給人送貨要在商場門口排隊,有時排上一天也輪不到一回,還要時刻躲避城管大隊的清繳行動,所以送貨的機會是少而又少。由此我對老婆以及老婆的行業都十分尊重,我一高興就讚美她是城市的美容師,是她抹去了城市的灰塵,鮮亮了先生女士們的腳。

在這之前,我和老婆聯手出擊,嚐試過多種工作,比如販水果,比如開粉館,比如賣小菜,由於不懂營銷策略,尤其不懂資本運作,都不太成功,收益還不夠維持一家的日常開支。年初我們開了一個炸油粑粑的小攤,生意剛剛有點起色,卻遭到了衛生防疫站的查處。他們說,我那二十斤用來炸油粑粑的食用油是從泔腳裏提煉出來的,各種病菌和化學指標嚴重超標。他們收了我的營業執照,罰款600元不說,還要通知電視台來曝我的光,嚇得我連忙每人塞了一包芙蓉王煙,才算了結此事。油是隔壁的阿毛賣給我的,我完全蒙在鼓裏,以油粑粑當早餐的大多是工薪階層,我不可能昧著良心坑害同階層的兄弟姐妹。阿毛黑了我的生意不說,還敗壞了我的名聲,嚴重地損害了我的形象。那幾天在巷子裏進出我都不敢抬頭,怕街坊鄰居戳我的臉。我對阿毛簡直恨之入骨,本想揍他一頓,見他的胳膊上刺了一條龍,一副沒有知識的樣子,就朝他腳下狠狠吐了一口痰,放過了他。至今碰見阿毛,我都不跟他說話,讓他心裏難受。

好了,閑話少說,我老婆來了。她那瘦高的影子在巷子裏遊移,她的腳步緩慢而優雅,一點聲音都沒有。我連忙迎出門去,接過她手中所有的擦鞋設備。她立刻就長高了幾公分,人也顯得更瘦了。不知是由於太陽曬的還是因為今天收入頗豐,她的臉色竟然透露出一些少見的紅暈,這令我欣喜不已。進了門,我馬上篩了一杯涼茶,親自遞到她的手中,以示慰問。

我之所以對老婆如此殷勤,是因為有求於她。我家是實行民主集中製的典範,無論大事小事先由我和老婆充分地進行民主協商,最後我來集中,作出決定,也就是我說了算。可是麵對母校的邀請,我左右為難,接受吧心裏不情願,拒絕吧好像又不合情理,隻好交由老婆來定奪了。

我請於紅霞坐下,說,老婆,我有件事要跟你彙報一下。

於紅霞很敏感,你不是犯了作風錯誤吧?

她的聲音很輕,而且帶點沙啞,但很有穿透力。

我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你想到哪裏去了!

她說,那你一本正經幹什麼,搞得跟國家幹部一樣。

我於是把母校發出的請柬給她,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老婆展開請柬,很仔細地閱讀,好像那請柬是發給她的一樣。讀著讀著她的眉毛就往眉心聚攏了,沉默片刻才說,幸虧我不是你們一中畢業的。

這句話使我感到慚愧,我不該畢業於一中,更不該把應由我獨自承擔的責任推到她麵前。我就說,那就隻當沒收到這個請柬算了。

老婆說,明明收到了,怎麼能當沒收到呢?人家還是專人送來的,還幫你墊錢,你又答應了人家。

我問,那你的意思是?

老婆說,人活一張臉,我看你隻能去了,你不怕人說,我還怕人說呢。

我說,一百塊可不是個小數目,你恐怕要擦十天皮鞋才賺得到這個數。吃飯要錢,你吃藥也要錢,明天小康開學又要交學費了……

老婆說,一百塊不是個小數,也不是個大數,如今吃酒至少都是一百元。擠一擠也就出來了,這幾年的日子,我們不就是靠擠過出來的麼?

我說,還怎麼擠?都半個多月沒吃肉了。

老婆說,肉又不是什麼好東西,吃多了對身體不好,蔬菜才是綠色食品呢。你就別想那麼多了,活人還怕尿憋死?錢我來準備,到時你大大方方去,要高高興興的,莫讓人家看低你。

我說,這還用你說?誰敢看低我?工人階級還是領導階級呢!隻是,無緣無故多花去一百塊錢,心裏不舒服。

老婆說,也不能說無緣無故,學校教你認了那麼多字,收你一點禮金並不為過。你這個人呀,就是不會想,就跟做生意一樣,有時候不虧就是賺,我們平常少開銷一點,不就等於多收入一些嗎?你算算,我一不減肥,二不美容,三不買十塊錢以上的化妝品,四不買不降價的衣服,你呢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不跳舞,還有,我們不用手機也不用電話,冰箱壞了就不再用它,要省多少錢?省的就是賺的嘛!

於紅霞這一番思想工作真是做得入腦入心,令我刮目相看,以前我一直沒有發現她還有這方麵的才能。我的心情頓時就好了起來。我饒有興趣地計算了一下,加上她遺漏的一些項目,我們家與別人家相比,大約每月要節省將近兩千元!這是個相當令人興奮的數字,若是累計起來,更是不得了,我算著算著就有了富翁的感覺。

心情一好,晚飯就吃得很香,晚覺也睡得很好,腦殼一挨著枕頭,就滑進了夢鄉。我稀裏糊塗地走到了南門外的護城河邊,看見童衛紅坐在柳樹下,就說衛紅,你也參加校慶嗎?童衛紅不理睬我,很生氣的樣子。我說衛紅你怎麼啦,我哪裏得罪你了?童衛紅噘著嘴,把一根草撕得很碎,說你這人不像個男子漢,一百塊錢這樣的小事,也要讓你老婆操心,你不曉得她的心理負擔有多重嗎?我無言以對,童衛紅的話跟真理一樣正確。童衛紅繼續批評我說,今後遇上這種事你悄悄處理就行了,不要讓於紅霞煩心,不就是錢嗎,我這裏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說著就遞給我一大捆鈔票。我仔細一看,全是一萬元一張的,可是上麵都印著冥國銀行的字樣。我說,你的錢是不少,可是不能在我們那裏流通啊。童衛紅一怔,淚水就從臉上流下來了,對不起,我忘記我已經死了,我這是死人錢,活人是不能用的。我連忙安慰她,感謝她的關心,用手去揩她臉上的淚。童衛紅的淚冰涼冰涼,我的手剛一觸到,就被冰醒了。睜眼一看,老婆躺在我身邊,打著很斯文的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