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參加母校的慶典,老婆把我弄得很整潔,T恤衫西式短褲加皮涼鞋,讓我覺得不是我自已。穿慣了拖鞋的腳回到久違的皮鞋裏,一時難以適應,才走了十來步就被鞋擠疼了。隻好放棄步行的打算,花一塊錢上了公共汽車。車從家電大廈門口過,我一眼就瞟見隻有兩輛三輪車在那裏排隊,如果我此時將車踩來,能排第三位,也就是說,今天至少能送上一趟貨。這麼好的機會浪費掉,真是可惜了。
老遠就看見母校門口彩旗招展,一派節日景象。學校大門早已麵目一新,過去的鐵柵門已被巍峨壯觀的牌樓所代替。百餘人的儀仗隊分列大門兩側,花束飛舞,鼓樂震天,這場麵是太熱烈了,弄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往裏進。我在門外徘徊了好一陣。我看到了許多既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我沒有跟那些麵孔打招呼,我不能擔保它們還能認出我來。我始終有一種局外人的感覺。這種喜慶,這種風光,確實跟我關係不大。我不聲不響地夾在人群中湧進門內。年輕的校友們揮舞鮮花衝著我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我的臉不禁一熱,覺得自已是個混進來的冒牌貨。
一進門就看見右側的宣傳欄裏貼著一溜紅榜,上書校友捐資助教光榮榜。這才曉得改了一個叫法,不叫禮金了。這一改就顯得有文化了,而且名正言順。名單是以捐款多少為序,這也天經地義。捐得最多的是八萬元,名字很熟,卻不知是何方人士。第二名是市裏的一個副書記,捐三萬六。不知道他們哪來那麼多的錢,一部分人真的是先富起來了。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我看到了魏超,他捐了一千塊。
瀏覽到最後,吳朝陽三個字從紙上跳了起來,嚇得我心頭一顫。我十分意外,沒料到魏胖子說到做到,真的替我墊付了100元錢。像合並同類項似的,捐100元的人全被抄寫在榜末,人數還不少,這讓我心裏踏實了許多。但是我還是有一點小意見,錢數相同則應以姓氏筆畫為序,不應當將我列為最後一名,像是一種是有意的貶低。寫榜者也許想起了,吳朝陽就是當年那個與童衛紅事件有染的人。
吳朝陽三個字弄得我很不自在,回頭一看,觀榜的人圍了好幾層,指指點點的興奮不已。這麼多人居然沒有一個我認識的,換句話說,沒有一個人認識我。這很好,這樣我就不是吳朝陽了。
光榮榜沒有使我領略到光榮,我就離開了它,跟著一群人隨波逐流地往禮堂方向走。這時魏超突然鑽出來,一把握住我的手,朝陽你來了?
我就怔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我有一種被當場擒獲的感覺。
魏超手裏捏著一疊資料,一副重任在肩的神態。朝陽嗬,看過光榮榜,有什麼感想?
我想想說,如今的人,錢真多。
魏超壓低嗓門,你以為,捐的都是自已的錢麼?有的是拉的讚助,有的是當官的從財政局撥過來的,都記在個人名下了。像我的1000元錢,才是真正從自已腰包裏掏出來的血汗錢呢!
我不由得籲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心裏頓時輕鬆了許多。我從褲口袋裏掏出老婆為我籌集的100元錢,遞給魏超說,謝謝你替我墊了錢。
魏超推開我的手,這麼急幹什麼?
我說,反正要還的。
魏超說,算了算了,這點錢對我不算什麼,對你可能起點作用,就算我打牌輸給你了。
我的臉就不可控製地板結起來了,你是想讓我感恩,還是要我留下一個心理負擔?
魏超一愣,隻好接過錢,笑著說,朝陽嗬,不是我說你,你也太敏感、太認真了。
我說,我就是這麼個人。
好,有個性,我能夠體諒你的心情,也能理解你的難處。魏胖子拍拍我的肩,從資料中抽出一份給我。這是58班全體同學的通訊錄,才印出來的,花了我幾天幾夜的工夫呢!
我懵懂了片刻才想起58班與自已的關係。十七年前,我是這個班的一員。我迅速地默讀了一遍同學通訊錄,裏頭有許多顯赫的職務職稱以及學曆學位,給我一種望塵莫及的感覺。卻沒有童衛紅的名字。我張口欲說少錄了一人,猛然想起,童衛紅在無法通訊的地方,這才緘了口。不過童衛紅有沒有來母校參加慶典,很難說,也許她的靈魂正在校園裏飛來飛去。
魏超交待我趕快去大禮堂,因為慶祝大會已經開始,還囑咐我下午1時到運動場東端的大樟樹下集合,全班同學合影留念。臨走又說,據他所知,今天來賓太多,食堂桌椅太少,準備開流水席,去遲了隻怕到時碗都搶不到手呢!
我趕到大禮堂時不但座位上坐滿了人,過道上也站滿了人。我避開幾個似曾相識的麵孔,站到一個角落裏。一個市領導正在發表熱情洋溢的講話,我踮起腳,從兩個腦袋之間往主席台望過去。坐在市領導身旁的那個女校長,就是我過去的班主任,她老了,但老得有風度,老得有師道尊嚴,臉上呢,仍是十七年前那種一成不變的微笑。她似乎發現了我,她的目光筆直地射來,像一根手指直接戳到我臉上。我趕緊放下腳跟,躲到一個腦勺後。禮堂裏沒有空調,隻有幾杆吊扇懸在高高的天花板上,無濟於事地旋轉著,校友們幾乎人手一把扇子或書本,不停地扇著風。這讓我竊喜,他們顯然不如我這體力勞動者耐熱。
但我的竊喜轉瞬即逝。我聽到前麵有人議論吳朝陽。男聲說,沒看到吳朝陽吧?女聲莫明其妙,哪個吳朝陽?男聲說,就是當年與童衛紅一起失足落水的吳朝陽嗬,童衛紅淹死了,他僥幸撿回來一條命。女聲說,哦,記起來了,聽王英傑說,在街上見過他踩三輪車呢。男聲說,是呀,他的情況聽說很不好,夫妻雙雙下崗了,這次參加校慶的100元禮金,聽說還是魏胖子替他墊付的呢。
我聽不下去了,因為我很氣憤。我踮起腳想見見那兩個多嘴的家夥,但他們隻將後腦對著我,不給我麵子。我的臉上有螞蟻爬。他們可以議論我,但沒有讓我聽到的權利。一氣之下,我就退出了會場,在校園裏遊蕩。遊蕩了一陣子,想起魏超的話,看看十一點過了,就徑直去了食堂。
流水席已經開始了,這讓我欣喜。我敏捷地鑽入尚不太密集的人群,順利地拿到了一隻飯碗。同桌的食客全不認識,這使得我放開了手腳。我對那缽醇香撲鼻的紅燒肉情有獨鍾,筷子頻頻光顧。母校因此而變得十分親切,我好久沒有吃過這麼香、這麼甜、這麼肥膩可口的紅燒肉了。可惜兒子不在,否則他會吃多少肉長多少肉,他那正在生長的身體是多麼需要油水的滋養嗬。
肉足飯飽之後,我打著飽嗝在校園裏徜徉。若不參加校慶,省下100元錢,可以吃至少十頓紅燒肉。但這是不可能的,俗話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紅燒肉顯然不是我家的刀刃,所以我仍有理由為這頓紅燒肉感到滿足。我決定不再埋怨母校的邀請。母校可以忘記,但這頓紅燒肉在一個相當長的曆史時期裏我是不會忘記的了。我會經常想念它。
我早早地來到運動場邊的古樟樹下。樹下空無一人,於是我坐在蔭涼處開始打盹。隱隱約約的童衛紅就來找我了。童衛紅說,吳朝陽你的吃相實在不雅呢!我說衛紅你莫見笑,人要解饞,顧得了臉皮就顧不了肚皮。我問她,你也是來參加校慶的麼?童衛紅神色黯然,校慶哪有我的份?我的名字早就一筆勾銷了。我安慰她說,不要緊,同學們還是記得你的,剛才我還聽人提到你的名字呢。童衛紅說,他們隻記得我的死。我說,死得讓人忘不掉,那也不錯嘛,人反正有一死的,何況死了還能到別人夢裏去周遊。童衛紅說,可好死也不如賴活。我抓住她冰涼的手握了握說,我如今就是賴活呢,有時我真是不想賴活下去了。童衛紅忽然慌張地把手抽走,好了,不跟你閑扯了,同學們來了。
我睜眼一看,昔日的同窗三三兩兩地過來了。都很麵熟,但都叫不出或叫不全名字。最先過來的人跟我點頭致意,然後他們互相握手寒暄。顯然他們也叫不出我的名字,十七年的間隔對記憶畢竟是一個重大的考驗。這樣很好,我不必處處小心應付。他們無意中就像我所希望的那樣把我冷落了。夾在愈來愈多的同學中,我好像誰都認識,又好像誰都不認識。沒人跟我敘舊寒暄,我是一個多餘的存在。我隻好這裏聽聽,那裏站站,以顯示我既不另類,也非冒牌,我是和他們一起的。我不怕多餘,但怕顯得多餘,正如我不怕冷落,卻不想讓別人看出我被冷落一樣。
由於大忙人魏超的出現,氣氛陡然熱烈起來。他脖子上掛著一台照相機,忙不迭地跟人熱情握手,還忙裏偷閑地衝我點了點頭。接著重要人物登場,前任班主任現任校長姍姍而來,頻頻揮手,神采奕奕得像個國家領導人。老同學們就一擁而上,眾星捧月般圍簇在周圍,人人像年輕了二十歲,摩肩接踵,爭相發言,讚美紅燭精神,歌頌師生情誼,弄得女校長淚光閃閃難以自持。我站在人圈外,孤立而愈發顯眼,便被過去的班主任所察覺,瘦長的指頭指定了我:你是——?我感到自已在萎縮下去,謙卑而羞慚地說,我是吳朝陽。哦,是吳朝陽,吳朝陽,好名字嗬。她竟然沒有認出我來,令我如蒙大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