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候敘舊以及彙報進行到差不多的時候,便開始照相。在魏超指揮下,所有人分列三排,前排席地而坐,中排屈膝而蹲,後排側身而立。校長則端坐中央,風采不減當年。魏超端起相機照了一張一張又一張,然後說,誰來替我一下,讓我的影也跟大家合在一起?
我鬼使神差地出了隊列。我說我來。我覺得該為大家做點事,才對得起人了。我小心翼翼地接過相機。魏超說,傻瓜機子,摁快門就是。我說我知道。他的交待純屬多餘,難道踩三輪車的就連傻瓜機都不會用?沒吃過肉還見過豬走路呢。我開始為大夥照相。照完了全班的集體照,又為這幾個或者那幾個與校長合影。後來校長因公務繁忙走了,又為那幾個或者這幾個照。也有單獨照的,以樟樹或者校舍為背景。魏超不知跑到哪裏去了,倒把我忙了個不亦樂乎。大家照相的積極性都相當高,爭先恐後,你拉我扯的,令我興奮得很。被人需要和被人央求真是件快樂的事。我熱情高漲,喀嚓喀嚓,很快就將36張相片照完了。立即有人自告奮勇拿過相機要換膠卷。那個人轉動退片手柄,一驚,壞了!我說怎麼啦?他說,你沒有將膠片掛上,前麵的相都白照了!
所有的人臉上的笑都倏然凝結,驚愕地看著我,仿佛受了我的蒙騙。由於我糟蹋了那麼多的幸福表情,他們眼睛裏漸漸地透出譴責的目光。膠卷不是我上的,但我有口難辯。有人在我耳邊埋怨道,機子是傻瓜,人不是傻瓜嘛!我如同當年墜入河水中,從頭至腳地涼了下來。
我轉過身,默默地離開了這群昔日的同學。我十分後悔我的母校之行。我沿著嘈雜喧鬧塵土飛揚的街道往家裏走,搖搖晃晃,頭重腳輕。我真是要有多可笑,就有多可笑。
校慶搞得我很不愉快,為了忘記這種不愉快,一回家我就踩著三輪車上了街。可是在街上轉悠了一下午,卻沒有送上一次貨,小菜錢都沒賺到幾個。我一倒黴,總是雙份的,沒辦法,隻好垂頭喪氣回家。
心裏煩躁,總得找個人說說,總得劃個口子,將肚子裏的窩囊氣放出來,否則會憋出病。這個人通常是我老婆。但是一聞到從家裏飄出來的中藥味,我就曉得,老婆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我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隻能獨自承受了。
老婆是一年前犯的病。開始時,是我倆快活之後,她就腰疼。我們以為是用力過猛,做得太久的緣故,就沒怎麼在意。後來我們減少了次數,而且我盡量地把動作放輕,速戰速決,她的腰卻疼得越來越厲害。也不僅僅是同房之後疼,有時在大街上擦皮鞋,擦著擦著腰就直不起來了。她的身體開始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她的臉晦澀無光,慢慢地由蠟黃變成慘白,沒有一絲血色。那日她一隻手撐著腰,含著一絲苦笑說,老公,我的子宮隻怕要檢修檢修了。
她獨自去醫院看的病。我本要陪她去,她不允。她說她看婦科,我一個男人跟著去,好意思?所以,我不知道醫生是怎麼擺弄她的身體的。醫生建議她住院,她沒住。因為我們吃藥都沒地方報銷的,還敢住院?住不起的。她在醫院打了幾針,開了一些藥回來。我問她是什麼病,她說,反正是女人的病,你問那麼多幹什麼,難道說我還沒病裝病?我就不好多問了。這次看病花了兩百多元,她為此唉聲歎氣。我安慰她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隻要身體好,還怕沒錢賺?錢財乃身外之物,隻有身體才是我們自已的,錢由我來想辦法,該吃的藥你還得吃,你隻管安心養病吧!她抓著我的手說,病其實沒什麼,哪個女人沒幾樣婦科病?隻是我不能讓你用了,怕你受委屈呢。唉,我要是長個備用的就好了。我很生氣,我說於紅霞你把我看成什麼了?不能用就不用,不用又不會死人,都什麼時候了,我還會計較這個嗎?我又不是畜生!
老婆臥床休息了半個月,吃完那些藥後,病情有了好轉,就繼續上街工作。以後病疼再次發作,就去看中醫,不吃西藥了。她說西藥治標不治本。當然中藥還有一大優勢就是便宜,一大包也隻要兩三塊錢,可以吃一天,而西藥那麼小一粒,貴的要一塊多,便宜的也要幾毛,而且醫生又舍得開藥,一吃就是一大把。吃中藥她人都開朗些,有時聽見我回來了,她還邊熬藥邊哼幾句流行歌,唱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已扛什麼的。
但是中藥也一直沒有治好她的本。她總是稍有好轉就停藥。我反對她這種隻顧眼前不顧長遠的做法。她不理睬,等到下次疼痛發作實在撐不下去了,才肯去抓藥,而且頂多抓三服。有次我自作主張給她多抓了幾服藥,她大發脾氣,說吳朝陽你的肉能賣錢麼?能賣錢就把你殺了換錢買藥去!換不了錢,你就少給我藥吃!我隻好依著她,也隻能依著她,惹她生氣隻會加重她的病情。她那病懨懨的樣子讓我重話都不忍說一句。
苦澀的中藥味已經夠令人壓抑的了,我不能再拿校慶之類的雞毛蒜皮去煩於紅霞的心。我裝著嗅覺不靈的樣子,盡量舒展眉目走進自已的家。
進屋一看,飯菜香噴噴地擺在小桌上。老婆於紅霞和兒子小康都在桌邊等著我。藥罐子坐在藕煤爐上吐著熱氣,我瞟它一眼,嘴裏說,等我幹什麼?吃吧吃吧!兒子得了號令,立即捧起飯碗,像個腐敗分子一樣呼嚕呼嚕大吃大喝起來。兒子有點怕我,炒雞蛋是桌上唯一的葷菜,兒子瞟著雞蛋,目光銳利,筷子卻不敢去得太勤,畏畏縮縮的。我幹脆端起盤子,撥了一半在兒子碗裏,剩下的一半擺在老婆麵前,說,你們吃吧,今朝我肚子裏有的是油水!
於紅霞便問,校慶熱不熱鬧?
熱鬧,熱鬧得很呢!不知何故,校慶帶給我的不快忽然之間煙消雲散了。我稱道了它喜慶的場麵,又感歎了一陣子同學臉上的皺紋和老師頭上的白發,接著就興致勃勃地讚美起母校的紅燒肉來。經過我的細致描繪,一盆色香味俱全的紅燒肉熱氣騰騰地擺在老婆和兒子的麵前。兒子目不轉睛,口水都流下來了;於紅霞則咂吧著嘴,還不時伸出舌頭舔著嘴角,好像他們真的與我分享了那盆毛主席都喜歡的紅燒肉。
兒子無限神往地說,爸爸,你們學校真好,還請你們吃紅燒肉,我們學校要有你們學校一半好就好了!
我說,爸爸的母校過節嘛,能不好嗎?
兒子說,我們老師也要過節了呢!
我問什麼節?
於紅霞說,教師節嘛,年年都要過的。
兒子說,我們老師說了,今年教師節,不許送鋼筆,不許送筆記本了,老師說他家又不是開文具店的。
我問,那送什麼?
兒子說,老師說他家放不下,什麼禮品都不許送。
我鬆了一口氣,那他不廢話嗎,不用送就不用說嘛!
老婆伸伸腰,皺皺眉說,你呀,腦筋不會轉彎,老師說不準送禮品,意思是要送紅包。
真是豈有此理!我一氣,就把筷子拍在桌子上。他就這樣為人師表嗎?不送!
老婆說,人家也沒強求你,不送可以呀,隻是怕他以後就很少讓小康發言,也不會用心地輔導小康,小康做了好事也得不到表揚了。兒子要是因此成績滑坡,你說是不是因小失大?
可是……我把可是後麵的錢字含在嘴裏沒說出來。這個字太為難我們了,我恨不得把它嚼爛咽下肚,再把它拉在廁所裏。
老婆歎口氣說,還有幾天時間,我慢慢想辦法吧。
我立即說,不,這辦法我來想。再讓老婆解決,我就太不男人了。我起身轉了兩圈,虛張聲勢地東張西望,然後踅進半明半暗的裏屋,將那張老式書桌挪開一點,書桌後的牆上便顯露出一個小洞。這是我藏私房錢的地方。不是我不相信老婆的理財能力,也不是我蓄謀存錢養小情人,我隻是以備急時之需,以便在關鍵時刻給老婆製造一個驚喜,顯示我男子漢的能力和應有的責任心。遺憾的是我的私房錢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塊,所以處理突發事件的能力極為有限。
我從那個牆洞裏抽出半塊磚頭,又從洞中掏出一個煙盒,再從煙盒中拈出那張僅有的50元大鈔,將它抻平抻平,吹吹上麵的灰,然後走出裏屋慎重地交給老婆:給,二十元作紅包,三十元你拿去抓藥。
老婆說,三十元紅包,二十元抓藥。
老婆的神情那麼堅毅,不容置辯,我隻好點頭答應。
我家的中藥味斷斷續續地彌漫了整整的一個秋天,每當家門外有梧桐葉飄然墜落,我都認為它們是被老婆熬出的中藥味熏下來的。
進入冬天之後,老婆再也不肯吃藥了,因為病情總是老樣子,既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而且一吃就嘔,嘔得天昏地暗。老婆說她不願再受這種罪,也不能再把錢往水裏扔了。
似乎因為天氣冷了,人們的消費熱情也大大降低,購買大件商品的寥寥無幾,我送貨的生意就十分的清淡。我和同行們幾乎天天袖著手、縮著頭,聚在商場門外,邊閑聊邊盯著進出的顧客,無所事事,心裏發虛。這日我正考慮著換行當的可能性,踩著三輪車從翠香酒樓門前過,忽然被人一把抓住袖子。回頭一看,是魏胖子魏超。
我說,魏老板你在這裏幹什麼?
魏超說,我是翠香樓的老板,我不在這裏在哪裏?你這個吳朝陽,校慶一完就泥牛入海無消息了,要你多聯係,你怎麼不聯係嗬?
我說怎麼跟你聯係呀?
魏超說不是給了你一份同學通訊錄嗎?
我就不吱聲了。那通訊錄我從母校一出來就揉成團扔進了垃圾箱。我沒有與任何同學聯係的打算,我已經差不多把他們全忘了。
走,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天正好有幾個老同學要聚一聚。
魏超把我從車座上拉下來。
我說,是誰請客?
魏超說,你別管,反正有人簽單,吃公家的,不吃白不吃。
我還在猶豫,魏超已幫我鎖好了三輪車,接著將我往翠香樓裏推。一上台階,門口一個身穿紅旗袍的漂亮小姐衝我鞠了一躬,笑容可掬地說歡迎光臨,慌得我差點也朝她鞠一躬。
魏超把我領進一個包間,讓我等著,就忙他的去了。我就等。開始有點不自在,手足無措,慢慢地就好了。我啜著茶,嗑著一碟瓜子,四下觀看。包間裝修得很講究,雕花的古色古香的呆窗戶,牆上還掛著簫、二胡之類樂器。從窗戶的磨砂玻璃的反光裏,我窺見自已的裝束與環境很不協調,渾身就有點不舒服。但這不能怪我,不是我自已要來的。我踩三輪車的時候,我幫人家背電冰箱上樓的時候,從來沒感到自已不協調。所以我理直氣壯地嗑瓜子,地麵光潔如鏡,瓜子殼不好亂扔,我就把它們放在夾克的口袋裏。當然我隻放了一把,因為我發現桌上有空碟子,我準確地猜出它的功能就是盛瓜子殼之類東西的。
我等的時間慢慢地有些長了,就有些心煩,心想還是一走了之吧,這不是我呆的地方。起身欲走,門忽然開了,魏超引了一幫老同學進來。都是一些校慶時見過的熟麵孔,隻是我仍然叫不出或叫不全他們的名字。他們倒認出了我,吳朝陽吳朝陽地叫。我有些感動,又有些慚愧,說,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曉得我嗬?
一個寬臉同學邊打手機邊笑著說,豈止是曉得,這一向你的知名度急劇攀升呢!哪一次聚會,都少不了講一番吳朝陽照相的故事,都成經典了呢!還創作了一條歇後語,叫什麼來著?
另一個人說,叫作吳朝陽照相——浪費表情。
原來是這樣!我立刻感到一臉的螞蟻在爬。魏超馬上解圍說,誰都有犯低級錯誤的時候,不是說攝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嗎?朝陽要是不製造這麼個小小的遺憾,大家不就少了一個笑談,少了一份快樂麼?
眾人都說是嗬是嗬,好像真感謝我浪費他們的表情似的。我反正不作聲,木著臉,由著他們去說。他們卻不說我了,說起誰誰最近可能要提拔,市裏某領導為他說話了,又說起某個歌廳的小姐很有檔次。後來又說起最近流傳的民謠,說其中一個段子可以概括某些時代特征。民謠說的是:七十年代知青下鄉——偷雞摸狗;八十年代幹部下海——吃喝嫖賭;九十年代工人下崗——啥都沒有。這樣,他們說著說著又繞到我身上來了。我是啥都沒有,但我不求人,我不低聲下氣,決不。
說著說著就開始上菜了,菜上著上著又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人。魏超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用力搖擺,說當領導的日理萬機總是最後一個來,這是規律嗬!轉身又把我介紹過去:這位是頭一次參加同學聚會的吳朝陽,這是市長秘書,羅秘書羅領導,你們認識吧?
我搖了搖頭。其實這位羅秘書我是認得的,電視上經常看到他緊隨在市長身後,不是露出半邊臉就是半個身子。隻是不曉得,他也是我的同學。
羅秘書很有領導派頭,正襟危坐地說,朝陽嗬,老早就聽魏胖子介紹你,照相的典故也耳熟能詳了。其實,他不說,我也記得你,當年因為童衛紅作落水鬼的事,你不差點被冤枉麼?那個時候,民主與法製很不健全,使你遭受了不公正待遇,情有可原啦!要換在今天,我一定樹你一個見義勇為的典型!
我應該說點什麼,但我不想表現得唯唯諾諾,不知說什麼好。我沒這方麵的臨場經驗。於是除了點頭就幹脆什麼都不說。好在人已到齊,小姐已為大家斟滿了酒,他們就開始互相敬起酒來了。我不會喝酒,他們也不勉強,讓我喝椰汁。我發現他們喝一杯酒要說很多的話,幾乎比我一天的話還要多。而且他們一個比一個豪爽,五糧液從他們嘴角流了下來,把領帶打濕了也不在乎。滿桌子的菜,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印象最深的是一盤紅色的生魚片,叫什麼三文魚,還有像兩麵針牙膏一樣擠出來的芥末,辣得人死。每樣菜我都嚐了一下,覺得都不如校慶時的紅燒肉味道甘美,吃起來一點都不過癮。
我很快就吃飽了,就想早點離席。我還有工作要做。魏超看出了我的心思,端一杯酒站起來說,各位領導,請允許我說幾句話。朝陽同學的處境,大家都曉得的,我跟羅秘書也就是跟市政府也彙報過了的。原先我打算牽個頭,發動同學給他捐點款獻點愛心,但有同學建議,輸血不如造血,提高他自已的造血功能。這個意見很好,各位都是有能量的人,大家想想辦法,看能不能給朝陽一個自已造血的機會,說白了,就是給他找一個有穩定收入的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