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秘書拿夾煙的手點著魏超說,魏老板呀魏老板,你這不是打著燈籠找火嗎?你這裏不是現成的麼?讓朝陽到你的酒樓打工就是嘛!
魏超一愣,旋即笑了,巴掌在腦門上一拍,你看你看,我是忙糊塗了!朝陽,看來隻有我來幫你造血了,要願意,就來酒樓廚房裏當下手吧!
我感到非常意外。我說行。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魏超事先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多少有點強加於人的味道。我也許該向魏超敬酒作謝,但身子一時拔不起來。後來身子雖然拔起來了,卻忘了端酒杯,說的也是與感謝毫不相幹的話。我說我吃好了,我還有事,不能陪各位領導了,我要告辭了。
魏超送我到門外,囑咐我去醫院驗血,把化驗單給他,他好替我辦健康證,辦了證我就可去他那裏上班了。他還塞給我一張他的名片。我點頭不止,我的鼻子莫名其妙的有點堵塞。我踩著三輪車頂著寒風往家裏走,我並不打算感恩,但忍不住想,魏胖子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呢?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醫院。掛號費四塊,抽血化驗三十,一共是三十四塊。下午就拿到了化驗結果。結果是我的血不合格,裏頭有乙肝病毒,轉氨酶也偏高。醫生說先給我開一個月的藥,我不好反對。我拿著處方去劃價,嚇得我頭都暈了:678元!我趕緊從醫院裏逃了出來。
在巷子口上的公用電話亭,我給魏超打了電話。我說魏超對不起,我不能來你那裏了,我造不成血,我的血裏有毒。
魏超半天沒有吱聲,後來才說,朝陽你不要灰心,先把病治好,天無絕人之路,幹不成飲食業,你還可以幹別的。
我隻好去幹別的了。這別的其實還是踩三輪車,不可能有別的。我暗暗地有些怪魏超多事,他要不是讓我自已造血,我何至於額外損失三十四塊錢呢?
前麵我已經 說過,我不想跟任何同學有聯係,但童衛紅是個例外。我和她唯一的聯係方式是做夢,偏偏她好長一段時間沒到我夢裏來了。我有點想念她,特別是無事可做的時候,我一發呆,就曉得自已開始想她了。沒有她我的夢虛無縹緲支離破碎,像一些拋撒在風中的紙屑。我羨慕甚至於妒忌童衛紅的自由自在,這一向她又到哪個的夢中旅遊去了呢?
童衛紅是心有靈犀的,她感應了我的思念,匆匆來到了我的夢中。她步態輕盈,裙袂飄逸。我說衛紅好久沒見你了,冬天你還穿連衣裙,你不怕冷嗎?童衛紅牽起裙擺在我麵前旋個圈,笑道,我們這兒是沒有四季之分的,因為時間在這裏不流動。我說難怪你怎麼也不見老,還是十七年前的老樣子,你是青春永駐嗬,怪不得你總是讓人動心呢!童衛紅羞澀一笑,你莫非又動心了?我說是呀,動得厲害呢!我抓起她一隻手來撫摸,她的手居然溫熱而柔軟。我驚訝無比。童衛紅說,曉得麼,我的心也動起來了呢。她將另一隻手放到我的胸脯上,輕輕地摩挲。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衝動起來了,我難為情地捂住自已的眼睛。童衛紅善解人意地將一塊手帕蓋在我的臉上。
可是,在我熱切地渴望著童衛紅的撫愛時,她不見了,窗欞上透出了淡白的曙光。擱在我身上的是老婆的手。於紅霞的眼睛在幽暗中閃動,說,朝陽,你想那個了吧?我趕緊搖頭否認,沒有的事。老婆撥弄我一下,都硬成這個樣子了。我解釋說,尿脹的,條件反射。老婆歎息一聲,你不要不好意思,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幾個月都不來一次,哪有不想的?又不是木頭。都怪我身體不好,讓你跟著受罪,你要是憋得實在受不了,到外麵去找一個吧,我不會怪你的。我很生氣,她這樣說不止一次了。我悶聲悶氣地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再說,我這樣子的人有人要麼?老婆說,怎麼沒人要?稍稍打扮一下,你還是一表人才呢!我聽人說過,有些坐台的小姐便宜得很,100塊錢就可以做一回,我給你錢……我厲聲道,你硬是越說越沒名堂了,有錢找雞,我還不如去做鴨賺錢呢!我掀開被窩,迅速地穿好衣服離開了老婆。
我是愈來愈受不了於紅霞了。我是說她的體貼。我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要你無微不至幹什麼?她越體貼,我心裏越難受。我甚至感覺她是有意讓我欠她的情。
她的體貼從我倆剛認識時就開始了。那時她是車間的分析工,工作崗位離我們鉗工班不遠。我們是一個輪班的,因為倒班,有時在崗位上用餐。分析工每小時作一次分析,其餘時間相對自由。那天中午她端著飯盒邊吃邊遛達到鉗工班來了,說吳師傅,請你幫個忙。我說行嗬,你的忙我最願意幫了。她把我叫到一邊,說吳師傅,貪汙和浪費是一種極大的浪費是不是?我說是嗬是嗬,偉大領袖毛主席就是這麼說的。她說,你要不幫這個忙,我怕要犯浪費的罪了呢,我的菜買多了,實在吃不下去了,你幫我消滅一些好嗎?我爽快地說好嗬好嗬,這種忙我最善於幫了,就把飯盒朝她一伸。她那時的臉總是白裏透紅,那天就更是紅得格外鮮豔了。她筷子一撬,從飯堆裏撥出一個金黃的荷包蛋,迅速地夾進我的飯盒裏,搞得我心裏暖洋洋的。這種感覺大概就是那種叫幸福的東西吧。我一幸福,就說不出話來了,就像我尷尬時一樣。我傻不拉嘰地吃著那個荷包蛋。我不是個蠢人,我曉得根本不是什麼買多了。接下來這種美好的忙我還幫了許多次,接受了許多從她飯盒裏偷渡過來的鹹鴨蛋、紅燒魚塊、糖醋豬肘之類。後來就兩人一人買一份菜,明目張膽在放在一起吃,就不存在幫忙不幫忙了。
我是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個理的,於是時刻想著真正地幫一回她的忙。我們這個小氮肥廠設備老化,跑冒滴漏嚴重得很,車間到處聞得到刺鼻的氨味。氨味的刺激能令人胃口大開,所以那時候於紅霞經常送我一些飯票。我對氨味習以為常,可它給於紅霞造成了麻煩。她每小時要去取一次樣,有個取樣點氨氣泄露特別厲害,需要戴防毒麵具去取,不然弄得不好嗆你一個肺氣腫。氨氣遇到水分子會發生化學反應,腋窩和褲襠下這些潮濕的隱秘處就針刺一般難受。我決計不讓於紅霞這樣難受,於是在取樣的時刻戴上麵具守候在分析室門外,於紅霞一出現,就奪過燒杯衝入氨味濃烈處,奮不顧身地替她取樣。我希望她心裏也有暖洋洋的感覺。但是我第二次幫她取樣時,她不肯把燒杯給我了。她說,吳師傅,我不能讓你幫忙了,你再幫忙別人要說閑話了。我說,取個樣還有什麼閑話?她說,你再這樣,人家會說我們談戀愛了。我脫口道,談戀愛就談戀愛,我巴不得呢!於紅霞的臉就真的像一朵紅霞了,埋著頭,乖乖地將燒杯交給我,而我就像衝鋒陷陣的戰士一樣,帶著渾身的幸福衝向氨氣彌漫的地方。
我和於紅霞就是這樣好起來的。關係明確之後,她的體貼就名正言順,也變本加厲了。一到輪休日,她就到我住的集體宿舍來,掃地抹桌忙個不停,看到髒衣服就拿去洗了,不管是我的還是別人的。她簡直是愛屋及烏。我不明白她為何對我這麼好。我問她,你怎麼會看上我這個工人子弟呢?
她想了想說,你牛高馬大的,跟了你,不怕人欺侮呀!
可她還是被人欺侮了,而我空有一副好身板,對欺侮她的人莫奈其何。我一點也保護不了她。因為欺侮她的是她的父親,我後來的嶽父。她父親是市經委的一個科長,經常和我們廠長一起喝酒。科長不能容忍自已的女兒與一個沒有地位也沒有前途的小工人戀愛。他那時正準備把於紅霞調到市裏一個機關辦公室去工作,說如果她不斷絕與我的關係,就讓她當一輩子倒班的分析工。這番話是廠長傳達給我的。廠長不斷地拍著我的肩膀,讓我幫他一個忙,不然他沒法向於科長交待。廠長還提起了童衛紅的事,也不知他是怎麼知道的。也許我的檔案裏有記載吧。廠長說,你要真對於紅霞好就跟她斷,你是不會給女人帶來好處的。
真對她好就不能跟她好,這是什麼道理?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我不明白。我很矛盾。我暗暗傷心。我不知怎麼辦好。於紅霞回家做父親的思想政治工作,宣傳嫁給工人階級如何光榮,如何可靠,結果挨了父親一巴掌,帶著兩隻哭腫的眼睛回來了。於紅霞不恨父親,卻怪那個陰陽怪氣的後媽,她懷疑是後媽在後麵搗了鬼。當天傍晚於紅霞去了我家,那時我父親還在。父親跟我一樣少言寡語,聽了我們的事不表示任何態度,隻知給我們做好菜吃。晚飯後於紅霞還不肯走,她說既然當父親的這樣絕情,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生米做成熟飯。我們就上了床。我們都是平生第一次,生疏得很,手忙腳亂了好一陣,也不曉得這飯煮熟了沒有。後來我見於紅霞遮遮掩掩地把毛巾揉成一團往床底下塞,拿過來一看,上麵一片鮮紅的血跡,如同剛剛綻開的玫瑰花。我腦子裏那時還有許多封建思想的殘餘,認為這個很寶貴,所以感激得不得了,就覺得欠她的更多了。我緊緊地摟著於紅霞,不聲不響,熱淚長流。
第二天我們就打了結婚證,買了些糖果散發給工友們。晚上一家三口吃了頓飯,人生大事就算完成了。新婚之夜我們非常幸福,我們嚐到了從未嚐到過的快樂。
婚後第一個春節,我們提著一網兜禮品去給於科長拜年。冤家宜解不宜結,畢竟,他是我們的父親和嶽父。不管怎樣,養育之恩是不能忘的。可是剛進門,於科長就指著於紅霞吹胡子瞪眼,你是誰?我不認識你,給我出去!
於紅霞說,爸爸,你不認我,可我不能不認你。
於科長竟然動手推搡起來,我不是你爸,你把你那個臭小子當爸吧!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給我滾!再不滾我叫警察了!
於科長態度如此強硬,反應如此激烈,我們隻好放下禮物,退出門外。還沒等我們轉身,那袋禮物被扔了出來,砸了於紅霞的腦門一下才落到地上。於紅霞哎呀一聲蹲下身子,手捂著臉,血和淚幾乎同時從她臉上流了下來。我趕緊掏出手帕讓她按住傷口,然後憤怒地跳起,擂著那扇已經關閉的防盜門,發誓般地吼叫:姓於的,你聽著,我們一定要好好地過,我一定要讓於紅霞幸福快樂,氣死你這狗日的!
事情已經過去十來年了,我還能清晰地聽見自已的誓言在那個樓道裏發出的嗡嗡回響。那回響令我無比歉疚,心情沉重。如今工廠垮了,於紅霞和我雙雙下崗,她擦皮鞋,我踩三輪,我不曉得何時能還清老婆的情債,更不知道哪裏能找到一份她的幸福。
也許,該問問童衛紅。
幸福不是毛毛雨,不會自已從天上掉下來。
這是我剛剛從學校畢業走向社會那會流行歌裏的一句歌詞。好像是一個叫蘇小明的歌星唱出來的。幸福不是毛毛雨,可好事就是毛毛雨,不知不覺就掉到我頭上。就像我們常說的,運氣一來,門板都擋不住。
這天我們剛吃完中飯,送走上學的兒子,魏超就領著羅秘書到我家來了,很正規地,跟我和於紅霞一一握手。我很驚訝,你們怎麼找到的?沒有走錯路吧?
魏超說,羅秘書是政府的人,還會走錯路?又親切地拍我的肩,朝陽,好事來了呢!
我不知其所以然,什麼好事會輪到我頭上?
魏超笑道,讓羅秘書告訴你吧。
羅秘書卻吊我的胃口,夾著公文包,微笑不語。他到我裏屋轉轉,又往廚房裏看看,最後站到門外台階上,自言自語,嗯,不錯,還可以。
我真是一頭霧水。我這樣的清貧之家,還有什麼不錯,還有什麼可以的?一股濃鬱的香水味從羅秘書身上飄來,熏得我忍不住皺了皺眉。
於紅霞臨時到隔壁小攤上買了兩包瓜子,沏了兩杯茶,擱在小桌上,請兩位客人用。他們嘴裏說好好,不客氣不客氣,身子卻不動,直挺挺地站在那裏,眼角餘光直往我老婆身上臉上去。於紅霞年輕時還是有幾分姿色的,現在卻是對不起觀眾了,這我前麵已經說過。我曉得,兩位老同學不過是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已。
沉吟片刻,羅秘書才說,朝陽嗬,你的困難我一直掛在心上的,畢竟,同學一場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事情是這樣的,這不快到年關了嗎,市裏領導準備搞一次送溫暖活動,主要是看望一下生活困難的下崗職工,給他們送點年貨,拜個早年。東西不多,也就是十斤肉,二十斤米,兩百元錢的紅包,意思意思,也是黨和政府的一片心嘛。市長下午三點到你這裏來,所以我先來踩踩點,作點必要的安排,你有什麼意見嗎?
這麼好的事,我還會有什麼意見?我和於紅霞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沒意見沒意見,歡迎歡迎!
羅秘書又說,送溫暖是政府的一項重要工作,是安民工程,也是一個嚴肅的政治任務,各方麵都很重視,電視台也要來采訪,所以到時還請你配合一下,說幾句話。
我興奮而緊張,你是說,讓我上電視?
魏超笑道,讓你過把癮呢!
我有點手足無措,我說、說什麼?
羅秘書揮揮手,你用不著那麼緊張嘛,對著鏡頭要自然一點。你就說,感謝市長的關心,有政府的支持,一定會克服暫時的困難,創造美好的明天。話不要多,言簡意賅,幾句就行。
我趕緊把羅秘書交待的話默念了一遍。
羅秘書又瞟瞟我身上,說衣服不能穿得太差,當然也不要穿得太好,整潔一點就行。
於紅霞在一旁迭聲說,有、有,有整潔衣服。
羅秘書點頭表示滿意,好,就這樣,下午就看你的了。我們還有事,就不坐了,你們作準備吧。他領頭往巷子外走,魏超緊隨其後。
於紅霞很不安,說,你們嘴巴都沒有打濕呢。
魏超回頭說,嫂子下次吧。
我一直把他們送到大街上。回家一看,於紅霞正翻箱倒櫃,為我找上電視穿的衣服。我就坐在一旁抓緊時間背誦那幾句台詞。上電視那麼多人看,當然是一種表演,我怕到時忘了該說的話,出了洋相不得了。於紅霞抓起一件半新的夾克抖動抖動,讓我穿上,然後退兩步仔細端詳。她的目光閃了閃,忽然就黯淡下來,說朝陽,你上了電視,是不是全市都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