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那當然。
於紅霞說,那我爸也看得見?
我心裏咯噔一下,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以我這種身份上電視並不光彩,在她爸麵前,我們丟不起這個臉。雖然早就斷絕了來往,但我經常感到,嶽父那雙憎恨的眼睛還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唉,人呐,有時就活在一張臉上,我們不能隻顧肚皮不顧臉皮。當然,政府送來的溫暖很誘人,放棄了十分可惜,心有不甘,也辜負了政府的一片愛民之心,可是我能讓我嶽父看見我把他女兒帶進了這種困境嗎?
我進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自尊心慢慢地就占了上風,於是毅然決然地脫下了夾克。於紅霞從我脫衣的動作得知了我的決定,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我們默默地收拾起各自的行當,出了門。
離開家門前,我寫了一張字條,用圖釘摁在門上。我在字條上說:對不起政府,孩子外婆突然生病,我們下鄉去了。自已讀了一遍,覺得不對頭,一是不該對政府撒謊,二是這個謊也撒得太不像了,孩子出生就沒有見過外婆。我趕緊又把字條撕了。
我請於紅霞坐在三輪車上,像往常一樣,把她送到立交橋下,才去家電大廈。下午天氣不錯,日頭隱隱,小風輕吹,灰塵四外飛舞,估計她擦皮鞋的生意也會不錯。我在家電大廈門外排了一下午的隊,也沒輪到送一次貨。我沒在乎,因為我的心思不在這方麵。我心神不定,老想著市長有沒有去我家,去了看到我家門上那把生了鏽的鎖會怎麼想。我覺得很對不起政府,也對不起我的兩位老同學。
夜裏看電視,我見到隔壁阿毛在屏幕上跟市長握手,從市長手裏接過紅包、大米和肉,還衝著我笑得一臉稀爛。老實說我心裏很不平衡,那些溫暖本來是政府送給我的呀!由此我對嶽父恨得牙疼,若不是因為他,我何至於把這麼好的一件事情拱手讓給別人,遭受這麼大的損失!
因為心裏不平衡,夜裏就睡不著覺,煎餅一樣翻來覆去,朦朦朧朧中見到了童衛紅。童衛紅說,吳朝陽,事情過去了,就不要斤斤計較了,你並沒有做錯。錢沒了,可以去掙,臉麵丟了,可是掙也掙不回來的。我是不能活了,我要活的話,也要活得有尊嚴,要不不如不活。她說得很嚴肅,也很有尊嚴的樣子。我心裏就平靜下來了。我說謝謝你衛紅,我可以睡個好覺了。我一邊說一邊沉入了夢鄉。
我終於碰到了過不去的坎。
我相信每個人一生中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隻是沒料到自已的這一道坎來得這麼快。
我不是說我的病。我才不在乎什麼病不病的,又不怎麼疼。我懶得吃藥,說我都懶得跟於紅霞說。她又不是醫生。反正她的病也沒有跟我說清楚過,我們是待遇對等。我可能還沒有到病入膏肓的程度,但我曉得我好不了,既然好不了,還想它幹什麼?隨它去吧。
我也不是說三輪車被沒收的事。這事隻能怪我自已。這天在去家電大廈途中,我貪小便宜順便搭了一個客,說好收他兩塊錢的車費。可這兩塊錢還沒有賺到手,就被七八個穿製服的同誌攔住了。如今穿製服的特別多,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城管大隊的還是工商所的。他們粗暴地拉下我的顧客,跟我說話時眼睛瞪得溜圓,而且他們都有一根又瘦又尖的長指頭。他們指著我,說我違反了有關規定,影響了市容市貌,而且還是無照經營。他們抓起我那輛朝夕相處的三輪車,就往他們那台雙排座小貨車上扔。
我就這麼一件心愛之物,當然舍不得,就抓住它,央求說,同誌我是初犯,請你們原諒行不行?
他們說不行,沒罰款就已經是寬大處理了。
我還是不願意鬆手,說我是靠它討吃的呢!
他們說,你怎麼還不明白呀,就是不允許用它討吃,破三輪車螞蟻一樣滿街爬,我們怎麼創建文明衛生城市?你再不鬆手,就要以妨礙公務論處了!
我鬆手鬆得慢了一些,他們其中一個就推了我一把。我毫無防備,一屁股跌坐在地。可能我的樣子比較狼狽一點,他們都忍不住笑了。我也沒有想到,我這麼大個子的人,居然這麼不經一推。我爬起來,拍拍屁股,還好,哪裏也沒有傷到,隻是沾了些灰,屋裏有一把洗衣的好手,沒什麼關係。雙排座立即開動了,我的三輪車在上麵搖晃得咯吱作響,好像跟我說什麼告別的話。我眼角有點濕,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還是有感情的。我卻沒什麼好說的,我這是咎由自取。
搭我車的客人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時一個勁地向我道歉,說對不起,連累你把車都沒收了。說著就掏出兩塊錢來。我說沒把你送到我怎好收你的車費呢?我執意不要,他卻將錢塞到我口袋裏,又說聲對不起,趕緊轉身走了。雖然隻是兩塊錢,我也得到了一點點安慰,心情就開始好轉。這沒什麼,我和巷子口上修單車的老陸關係不錯,他那裏經常有一些來曆不明的單車出售,有時也有三輪車,價格非常便宜。我先賒銷一輛,賺了錢再還他,也不是沒有可能。這麼一想,情緒就跟國家的經濟形勢一樣好起來了。
世事真是難料。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就是那位顧客給我的兩塊錢,把我帶到了這道過不去的坎跟前。因為要考慮如何向於紅霞作交待,我在街上遊蕩了半天。後來我想,不如用這兩塊錢買點小菜回去,作一點小小鋪墊,可能有利於她接受三輪車被沒收這個事實。於是從不買菜的我就繞到菜場去了。
就在去菜場途中,發生了一件我自已都將信將疑的事。我恍恍惚惚地聽到童衛紅在耳邊說話。她說朝陽,你要麼別到菜場去,要麼你就快點去。我說這是什麼意思?童衛紅說就這個意思,你這麼聰明的人還聽不出來?你自已作決定吧。我影影綽綽地看見她白色的影子一晃,就不見了。
於是我自已作了決定,拔腿就向菜場跑。很快,我遠遠地看見,肉食攤那兒圍著一堆人。我衝過去,扒開兩個肩膀,隻見一個光頭屠戶左手抓著一塊肉,右手抓著一個小孩的衣領,罵罵咧咧:小小年紀不學好,敢偷老子的肉!跪下,給老子賠罪!叫你爹老子來領人!屠戶手往下一按,小孩就雙膝一屈跪在地上了。我偏過頭仔細一打量,那小孩是我兒子小康!
嗡地一聲,我的腦袋就像充氣的氣球一樣脹大了。全身猶如潑了一盆涼水,冰冷如鐵。小康跪在流淌著汙漬的地上,埋著頭,麵頰通紅,身子篩糠一般顫抖不已。周圍的人都在指指點點。我奮力擠過去,嘶喊道,小康,你給我站起來!
小康抬頭一見我,眼淚刷地下來了,哭叫著:爸爸,我沒有偷,我是從地上撿的!
光頭屠戶叫道,好呀,你還強嘴,菜市場上的東西有撿的麼?你爹來了,讓你爹賠。喂,你這個爹是怎麼當的,怎麼讓孩子多長了一隻手?看到沒有,菜場的規矩,偷一罰十!
屠戶指著旁邊一塊白底紅字的牌子。我橫他一眼,沒有做聲。實際上我的喉嚨像被誰掐住,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我氣得渾身亂抖,抓住小康一隻胳膊往上一提,就將他拎到了人圈外。屠戶過來抓我的手,被我一把甩開了。我拖著小康快速逃離現場,屠戶的叫罵和圍觀者的議論就如一群野蜂子,在我身後緊追不舍。
我抓著小康一路小跑,回到家裏才鬆開他。一進門我就給了他一巴掌。我實在是氣急敗壞了。小康倒在地上,嗚嗚地哭,爸爸,我真的沒偷,真的是撿的!我咬著牙,噙住兩眼熱辣,又把巴掌舉了起來:你、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
這次我的巴掌沒能扇下來,它滯留在空中。因為於紅霞閃了過來,瞪著我一聲嘶吼:你除了打孩子,還有其他本事嗎?
於紅霞從來沒跟我吵過嘴,說過一句重話,可現在,她這句話就像一枚針刺進了我心裏。我不敢接觸老婆的目光,也不敢看孩子臉上橫流的淚水。我慢慢地蹲到地上。我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怎麼活成這步田地?我雙手捂住自已的麵孔。我有些恐懼指縫外麵的世界,於是閉上了眼睛。
過了一陣,光頭屠戶提著一掛鮮肉上門來了。他畢恭畢敬地說,對不起吳師傅,是我錯怪了孩子,我不曉得你們夫妻倆都下崗了,日子這麼苦。這點肉,是我送給你們的。他把肉掛在門後的鐵釘上。
我說,請你出去。
他說,我道歉還不行嗎?
我說,不行。
我取下那一掛嗟來之食,用力扔到門外。光頭屠戶隻好撿起那肉怏怏地走了。我恨死了光頭屠戶,他欺侮我兒子也就罷了,居然還送來這掛肉,這不是抽我耳光麼?一口氣堵在胸口,怎麼也吐不出來。我想這道坎隻怕真的過不去了。我於是進到裏屋,關上門,倒了杯溫開水,找出那包買了很久沒用的老鼠藥。
我展開了那個小小紙包。我隻要把它吞下去,就可以像童衛紅一樣自由出入別人的夢了。我把紙包舉了起來,往嘴裏倒的當口,卻猶豫不定了。我往地上一躺,我是啥事沒有了,可我那硬挺挺的樣子嚇著老婆孩子了怎麼辦?我不能不考慮這個問題。我是個男人,我可不想死了還讓人指背。我一猶豫,眼前就一片朦朧,童衛紅隱隱約約的浮現出來。童衛紅說,朝陽,我沒想到你這麼膽小。我說,我膽小什麼呀,老鼠藥我都拿到手裏了,隻要一口吞下去我就到你那裏來了。童衛紅說,你這就是膽小嘛!你既然死都不怕,還怕活麼?我一時竟無言以對。老實說,我是愣住了,我根本沒料到死去多年的童衛紅會說出如此精辟的道理,跟領袖語錄似的。我的腦子就像一盞將熄的油燈,被人撥了一下,突然亮了起來。我就像迷途的紅軍看到了北鬥星一樣,激動地要去握童衛紅的手,卻隻握到了冰冷的空氣——她已悄然消失了。
這時門被於紅霞拍得砰砰響:朝陽,朝陽!小康不見了!小康不見了!
我趕緊藏起老鼠藥,打開門往巷子裏跑。但跑了幾十步我就不跑了。我識破了於紅霞的陰謀詭計:她不過是誆我出門,轉移我的注意力而已。同床共枕十幾年,她那點小心眼還瞞得了我?這婆娘,也不怕急死我累死我。
我板著臉打道回府。回家一看,果然,兒子在堂屋裏跪著呢。我本想罵他幾句,出一口惡氣,不知怎的嘴一張,口氣就軟了下來。我說兒子你起來吧,莫把褲子跪破了,我沒錢給你買。小康就乖乖地起來,幫媽媽做飯去了。
天黑了,一家人圍著桌子默默地吃我們的粗茶淡飯。為了佐餐,我把那台與我們相依為命的黑白電視機打開。漂亮的播音員忽然告訴我們,市裏的一個副書記,就是那個校慶時捐了三萬六千塊錢的我的校友,因為受賄被逮捕了,我市的反腐敗鬥爭因此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這消息立時令我們家的氣氛輕鬆起來了。於紅霞不失時機地長籲一口氣,感慨萬千地說,還是我們平頭百姓好嗬,生活再差,也比坐牢強!在這一點上,我與老婆取得了共識。我說,那當然,流自已的汗,吃自已的飯,心裏踏實!
有比較才會有鑒別,全家人的情緒都因此而好轉。電視台可能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其實是一堂生動的政治思想課,挺能教育人的,以後應該多播。夜裏,我破例地讓兒子上了我們的大床。我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摟著兒子,睡得特別的香。原本以為過不去的坎,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過去了,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現在我不踩三輪車了。我也是市民一分子,有責任支持市裏的創建文明城市工作。踩著三輪車轉來轉去,確實有礙市容,也影響交通秩序。我隻花了25元錢就買了一輛舊單車。我在龍頭上掛了塊小木牌,上麵用紅漆寫著:上門修理熱水器、洗衣機、煤氣灶等等。這正是我這鉗工的本行。下崗彷徨了這麼多年,我總算找到了自已的位置。生意總是有,身體也還過得去,這就不錯了。我每天騎著單車穿行於大街小巷,如果這天老婆預報了餐桌上有紅燒肉出現——隻可惜,這種事的概率還是很小很小——我就會吹上一路的口哨。我隻會吹老歌,當然是吹那首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囉喂。
更令人愉快的是,我發現用不著去死,我也能自由出入別人的夢,說自已想說的話,做自已想做的事。那天我一打盹,就以神的麵貌到了於科長也就是我嶽父的夢中。我非常嚴肅地說,於科長你知罪嗎?於科長搖頭道,不知我何罪之有,還請神明指點。我說,你拋棄了親生骨肉,如不及早良心發現,以後會下十八層地獄!於科長嚇得戰戰兢兢,忙說他一定改過。果然於科長第二天就把電話打到了隔壁阿毛家,向女兒發出了回家的邀請。為了這個電話,於紅霞幸福得哭了整整半天。更沒料到的是,半天之後到了嶽父家,我也沒出息地哭了。我一把抓住老嶽父的手,眼裏的淚珠就像小蟲子似的往外鑽,怎麼忍也忍不住。我羞愧難當地埋下頭,哽哽咽咽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爸……而昔日的於科長忽然變得寬宏大量了,領導風度不減地輕輕拍著我的手背說,不怪你,不怪你嗬!
於紅霞終於與父親重歸於好,去掉了我一大心病。我承認這事與老嶽父已身患絕症不無關係,但很顯然,我如果不到於科長夢中去,他是不會屈尊來電話的。所以我如今比較熱衷訪問別人的夢境。我還準備往羅秘書夢中走一趟。我將邀童衛紅同行,讓她當我的女秘書。在羅秘書的夢裏我將是一名腰纏萬貫的台商,我會提出向市一中捐款建它一個朝陽科技館。如果羅秘書代表市政府提名我當政協委員,我就說在商言商,政治的事就讓別人去協商吧,我就幹點實業算了。我的那股灑脫勁相信任何人都會刮目相看。
總之,我很樂意到別人夢裏去,如果你是我的熟人,說不定某個你沒有在意的時刻,一不小心,我就在你夢裏了呢!
2001年6月13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