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手記02(3 / 3)

國務院規定,農民負擔的鄉統籌、村提留兩項費用不能超過當年純收入的5%。實際上很難作到。當然紙麵上比較容易,譬如將年收入額提高就是。許多鄉鎮都是這樣做的,包括岩板坡。年收入是個不好統計無法確鑿的數字,說多就多,說少就少。經濟在發展嘛,社會在前進嘛,年收入的逐年提高,在情理之中嘛。

事實上,除了上述三項外,還有一些臨時的上繳。比如冬修費,是縣裏派下來的,人平45元,到了鄉裏就加碼,變成50元。不願出錢的可折合成十個工日,到大堤上去勞動十天。勞動力如此的廉價,誰願意?當然還是交錢啦。

訂報刊也是一大負擔。每年都有數字可觀的訂閱任務從上麵壓下來。各個部門都有,都說自已的報刊最重要,是正宗的誰誰誰的喉舌,完不成指標就要如何如何。來頭都大得很。岩板坡全鄉去年用於訂閱報刊的經費是68235元,人均3元多。鄉政府辦公室後麵有間陰暗的庫房,大捆大捆的報刊堆在那裏無人問津。收廢品的人倒很牽掛,隔段時間就上門服務一次。

收提留(一)

約定俗成,鄉村幹部把催繳各類上交款統稱為收提留。

都說,農村工作兩大難:計劃生育和收提留。而在岩板坡,收提留已上升為頭等難事。收提留與包村幹部的責任製相聯係,自然也與年終評先和獎金相聯係,所以鄉幹部無不上心。從早稻入庫之後,鄉政府就掛出了上繳進度表,某某村提留已收多少,還欠多少,在全鄉列多少名,等等,一目了然。進度表前,有人歡喜有人愁。不過喜的人少,愁的人多。

李書記邀我去絲茅衝收提留。昨日李書記從絲茅衝一個“釘子戶”(鄉村幹部對那些拖欠上交款而又態度強硬的農戶的稱呼)家提了一塑料桶抵上交的油回來,打開蓋一看,才發現是一桶尿。遭了捉弄,丟了麵子,李書記的臉色就很難看。除了我,他還邀了周書記和派出所的黃所長以及民警小耿,有點人多勢眾興師問罪的意思。小耿屁股上還掛了一副手銬,亮鋥鋥地逼人的眼睛。李書記忿忿地說,今天要是他不認罪,不把欠款交了,就要小耿將他銬到派出所的黑屋裏去,讓他嚐嚐無產階級專政的滋味!

聽到這話,周書記向我看了一眼。她有點擔心,說:“還是要避免激化矛盾。”我立即應聲附和。李書記有些不快,瞥我一眼說:“陶書記你是城裏人,又是個文人,你不曉得那些刁民的德性。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棒!”

我不好說什麼了。下鄉以來,我一直堅持不幹預的原則,少說多看,隻幫忙,不添亂,對別人的事盡量不置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隻是個客人。我說多了不好。

幸好一到絲茅衝,秦支書提著一桶油迎上前來,迭聲說:“李書記我代表秦老三和全村農戶向你道歉了!昨天是拿錯桶了,決不是有意欺騙政府,你看,這尿和茶油不是一個顏色麼?秦老三是眼睛不好,他那樣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借他一個膽子,也不敢騙你李書記呀。你看,一早他就把油送來了,欠下的餘款也交清了。他還是從合作基金會借的錢,三分的息呢!”

“想糊弄我吧?”李書記板著臉說,“秦支書,你莫兩麵裝好人!秦老三沒膽子,秦老三的兒也沒膽子麼?老鄉長女兒的奶子都敢摸的人!”

“那是老皇曆了,確實不是有意的,那桶尿原本是要提到菜園裏澆菜的,不想提錯了,都沒在意,才出了這麼大的紕漏。我以我的黨籍作保證!李書記你要覺得他必須當麵謝罪的話,我叫他來跟你鞠幾個躬,陪幾杯酒。”秦支書笑容可掬。

李書記想想,臉色慢慢好了,揮揮手說:“算了算了。既然你給了我麵子,我也要給你麵子嘛。也怪我們工作不過細。其實呢,我們都是為了收提留這個共同的革命目標,才走到一起來了——包括今天來的周書記和陶書記,還有黃所長和小耿。隻要任務能按時完成,一切都好說。”

周書記與我對視一眼。大家都輕鬆起來,有說有笑的。我想,尿油之錯太離奇,隻怕是村民心有積怨有意為之。不過眼下的結果,是大家都樂於接受的。

在村委會烤了一會火,聊了一會天,村長安排好中午的酒席之後,就叫上所有村幹部去農戶家收提留了。李書記說:“今天我們力量很強,正好攻堅。秦支書,你點幾個釘子戶,非把它們拔掉不可!”

秦支書沉呤片刻:“那,先去二癩子家看看吧。”

一行人便浩浩蕩蕩去二癩子家。村會計邊走邊介紹說,二癩子還欠上交款386元,他常年在城裏打工,手頭並不拮據,但他就是不交,見了村幹部理都不理。這兩天他母親病了,他回了家,要在平時,人毛都見不到。

二癩子正在階基上做事,我注意到他非但不癩,而且是個標致的後生。見到一下來這麼多幹部,他有些手足無措。李書記厲聲道:“二癩子,曉得到你屋裏來幹什麼嗎?”

二癩子擦著手說:“哪裏不曉得,除了收提留,你們這些大幹部走錯路也不會到我屋裏來呀!”

李書記點點頭,拍拍黃所長的肩:“你的牌碼大呀,你看,把公安機關都驚動了!”

二癩子舔舔嘴唇,不作聲。

秦支書說:“二癩子,這是我們第十三次找你了,你打算拖到哪天去?”

二癩子臉稍稍一紅,說:“我隻打算拖到今天。你們也要過年,提留不交,你們的年也過不好。不就是三百多塊錢麼,小意思。”說著,他從身上掏出四百元錢來。會計立即給他找錢,開收據。

李書記在一旁點著頭:“嗯,這還差不多。還是怕來硬的咧。早這麼爽快,多好?哎二癩子,也不給大家倒點水喝?”

二癩子說:“我屋裏水不幹淨,國家幹部喝不得呢。”

李書記討了個沒趣,揮揮手說:“那就不喝不幹不淨的水了!走,找下一個釘子戶去。”

一群人便離開二癩子家,沿著田埂蜿蜒而行。旗開得勝,李書記情緒不錯,提出去拔釘子中的釘子,找魯中年。據說魯中年在村民當中很有些影響力,很多人都看著他的。

魯家無人,大家便在階基上找了板凳坐下來,讓村幹部去尋他。不一會,便從菜園裏將魯中年叫來了。見了我,他還微微一笑,點頭致意,好像我是他的同盟似的。他不慌不忙地給大家倒水,態度平和,像是見過了大世麵的人。餘老板曾說過他是典型的刁民,可我暫時還沒見到他怎麼個刁法。

“嘖嘖,書記都來了這麼多,這麼抬舉我,真是三生有幸呀!”魯中年笑道。

“閑話少說,”李書記板起臉,“今是要你拿出實際行動來。”

魯中年瞟一眼黃所長和小耿,不緊不慢地說:“李書記,我昨天聽了廣播,市裏發了一個文件,說是不允許抽派公安人員下鄉收提留呢。你們不僅抽了警察,還帶了警具,是對付階級敵人的搞法嘛。市裏的文件還算不算數呀?”

李書記怔了怔,轉頭問周書記:“是不是有這麼個文件?”

周書記說:“聽說是有,不過文件還沒到鄉裏來。”

李書記就一揮手(我發現他特別喜歡揮手),說:“還沒來就不算,見了文才執行。”

魯中年慢悠悠地說:“其實,你就是帶槍來我也不怕。稅我早交了,隻要不欠稅,就戴不上抗稅的帽子,你能把我怎麼的?”

李書記悶聲說:“提留你就有理由不交了?”

“我沒說不交,隻是暫時不交。我的理由多得很,比如秦支書的弟弟就沒交完,我憑什麼要比支書的弟弟積極?”魯中年振振有詞。

秦支書繃著臉:“我弟弟的下午就交。”

“那就等他交了,你們再來找我吧。”

秦支書沒話可說,瞪了魯中年一眼,就從口袋裏掏錢:“他隻差兩百多塊了,我給他貼上,看你還有什麼話說!”會計就當著魯中年的麵把錢收了。

魯中年道:“我還是有話說的。我沒有當支書的哥哥幫著貼錢,到哪裏找錢去?再說,村裏把幾眼石灰窯賣了,錢還沒分到村民手裏,村裏還欠著村民的錢呢!”

秦支書氣憤起來了:“你不要胡攪蠻纏,牛胯下的扯到馬胯下來了!石灰窯的錢賬算清了,自然要分的。今天來了這麼多人,你是躲不過去的!種田納糧,千古同理,有錢沒錢都得交,沒現錢,趕你的豬、撮你的穀、提你的油,要不你到村基金會去借錢!”

魯中年倒吸一口氣:“基金會的錢,三分的息,誰還得起?”

秦支書說:“那就趕你的豬。”

“我家的豬正長膘呢,”魯中年一跺腳,咬咬牙說,“好,我借基金會的錢!”

秦支書怕他反悔,趕緊讓會計帶他回村委會辦理借款手續,我們在魯家等著。

過了一會,會計垂頭喪氣地回來,說魯中年跑了。原來,一到村委會,魯中年就變了卦,搭上一輛三輪車去城裏了。說是去親戚家借錢,還說要是村裏拿他家東西,他要到市裏去告狀,說鄉村兩級幹部用專政手段對付廣大農民群眾。

李書記和秦支書氣得破口大罵。借錢顯然隻是借口,魯中年又一次溜掉了。我總算看到了這個所謂刁民“刁”的一麵。罵了一陣,看看時間已過正午,隻好收拾起氣憤的情緒回村委會去。

在村委會,酒席和牌桌在等待著我們。

收提留(二)

民政助理吳小為邀我去茅家崗月牙組收提留。茅家崗是苗鄉長和吳小為包的村,苗鄉長去縣黨校學習了,他隻好邀我同去,有幫他助威的意思。我當然會去,但我想他十有八九會失望。

茅家崗是全鄉經濟狀況較好的一個村,但該村的月牙組卻很窮,九七年元旦已經過去,全年的提留才收上來一半。有幾家是連續幾年的欠賬戶。村長與我們同去月牙組。入戶前,吳小為婉言道:“陶書記,今天看你的了。講話隻怕要狠一點,態度隻怕要惡一點,不拿出點魄力來,欠賬戶是不肯交出錢來的。”

他這樣說,當然是認為我缺乏魄力了。我沉默著,過一會才說:“魄力是要有,但也要看對象。還要講究一點工作方法。”

“那當然。”

我又說:“講話要有藝術性,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們還是要體恤老百姓的疾苦。外地收提留逼死人的事發生多起了,我們要引以為戒。”

“曉得。”吳小為的聲音裏明顯有些不快。我可不管這些,誰叫你職務比我小呢,有這麼個機會,當然要教導你一番,不然你不曉得天高地厚,不曉得你們那些對待老百姓的態度和方式已經讓城裏來的陶書記反感了。

不知是否由於我的緣故,這天的工作成果甚微,隻收到一百多塊錢。有一戶孤兒寡母,家徒四壁,老實巴交的戶主願意將家裏僅剩的一擔穀抵上交,村幹部挑穀時她在一旁默默流淚。我看不下去,就說算了,政府又不少這一擔穀,以後再說吧。村長眉頭蹙了蹙,招招手,便將那擔穀放下了。

收提留真是一大難事。鄉村幹部難,老百姓也難,窮老百姓就難上加難了。

回鄉政府時吳小為默不作聲,遇上路人卻大聲招呼,熱情有加,以此表示對我的不滿。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邀我下村了。

離鄉

過完春節,正月初八是上班的日子。我到岩板坡一看,鄉政府冷冷清清的難見人影。找到苗鄉長,苗鄉長說,鄉下不像城裏那樣正規,說是初八上班,其實都還在忙於走親訪友打牌喝酒,要過了元宵節才會正式上起班來。你是個自由人,再遲一點也沒關係,要不你帶你的相好到外地旅遊一段再來,我們負責給你打掩護!我便笑道,早知有如此便利,該培養一個相好的。

我於是回城裏寫小說去了。小說一寫寫到三月初,準備回岩板坡繼續掛職的時候,事情突然起了變化:市裏要開文藝界代表大會,抽我回單位搞會務。搞了半個月會務,事情再起變化:組織部長找我談了三分鍾話,要我當市文聯副主席候選人。等額選舉,當選是毫無疑問的。我的掛職不再繼續下去了。

我去岩板坡辭行。餘老板擺了很豐盛的酒席歡送我。餘老板說,我們岩板坡是塊風水寶地呢,到這裏掛職的人沒有不升官的。陳一安更是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怎麼樣,陶書記,還記得我當初講的話麼?”隻有我自已心裏清楚,我的升職與掛職毫無關係。我說:“記得記得,一諾千金,約個時間,我在市裏金座賓館宴請各位!”

桑塔納載著我和我簡單的行李,緩緩地離開了岩板坡。望著車窗外遠去的鄉間景物,我揣想著在鄉下的這一段生活。我了解了不少情況,我增加了酒量,我學會了撲克的好幾種玩法並參與了幾次以消遣為目的的賭博,我還學會了在適當的場合講點無傷大雅的痞話。在城裏我是個深居簡出、生活圈子狹小的人,掛職使我融入了現實。應當說,深入生活的目的基本達到。下鄉使我對周圍的事物以及我自已都認識得更清楚了。而且,捫心自問,我並沒有失去作家那條獨有的“筋”。

再見了岩板坡,再見了鄉下的日子!

1999年8月21日於常德